父子拳

作者: 废斯人

1

风中带着汗臭。林羽舔了舔嘴唇,舌尖沾到了血丝,竟是一股淡淡的甜味。他用手臂擦了擦嘴角,回过头望一眼天空。天空什么都没有,灰蒙蒙的。他期待有点什么,可是白云、飞禽什么都没有。此时他在缅甸中部一个不知名的乡村,旁边是一个废弃的制糖厂,地面上撒了碱,连野草都不生长,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裸露裂开的泥土。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林羽没有见到人影,四周静得令人发怵。他大喊着开门,直至喉咙变得嘶哑。

这时,铁门缓缓拉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身高接近两米,穿着白色篮球背心,已经洗得褪色了,依稀可见“25”的号码和“老杜”两字。老杜唤林羽过去,当林羽走近的时候,他猛然举起拐杖重重地砸在林羽身上。林羽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妈的,你听不懂?让你滚回去!”

林羽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老杜见状,又一拐杖打在他的身上。他身体微微摇晃,强忍着疼痛。老杜狠狠打了他几下,累了,放下了拐杖。“骨头倒真硬!”

老杜拉开铁门,带着林羽走了进去。里头黑灯瞎火,老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电筒,转过楼梯间,往地下室走去。微弱的光线下,林羽走得很慢,他生怕被绊倒,小心地摸着旁边的墙壁。林羽想到了那天晚上。那时他大概七八岁吧,躺在客厅的竹床上,早上天还没亮他做了个噩梦,猛然醒了。他从竹床上站起来,瞄了一眼房里的大床,发现父亲并不在,而大门敞开。他大喊一声父亲,没有回应。他在家里晃了一圈,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急得连鞋都没穿,就往外面冲。即便沙石硌脚,他也全然不顾,跑过村部,跑过稻田,跑过村口的河,最后停在了公路边。往来一台车都没有,他望着空旷的公路许久。这时,他才感觉到疼。低下头,脚上一道道口子,流出鲜血,他顺手从旁边的草堆里扯了几片叶子,把血擦干净,然后将叶子搓碎,敷在伤口上。他望了一眼来时的路,黑乎乎的,长满杂草。他从小每次做噩梦,都会梦见父亲离开自己,然后就会义无反顾地跑出去追。林羽回到家,从枕头下拿出父亲唯一的一张照片:父亲一脸严肃,赤裸着上身,一身强壮的肌肉,双手握紧拳头。父亲脖子上有一柄“剑”的纹身,剑的把手上缠绕着一条眼镜蛇,蛇头上刻着“义”字。它吐着信子,怒目圆瞪,透着杀气。父亲是一名拳手!

老杜带着林羽下楼,尽头出现了一扇铁门。老杜敲了五下,前两下强,中间弱,后两下强。门一打开,强烈的光从门后照射出来,刺得林羽眼睛疼。他揉了揉眼睛,只见屋子里吊满了沙袋,一个个拳手赤裸着上身,对着沙袋练习拳法。老杜说:“别看他们黑皮精瘦,拳头可是铁打的,有力!”再往前走,出现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那是赛场,每个月农历初一和十五都会举行地下拳击比赛。老杜说:“那一群买票的傻×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把酱香白酒当饮料喝,吐得到处都是,恶心死了。”

林羽扫了一眼地板上黑色的污渍。

老杜说:“那是血,打得吐血了。你知道的,进入铁笼子只有一条规则,打得对方求饶,那就算赢了。”

在上一场比赛中,对手一拳打在林羽的肚子上,让他吐了一口血。他扫了一眼地面,那摊血像极了一个黄昏——云彩把天空染得血红,也没人管他,他就一溜烟跑到山后面的竹林,对着一根竹竿练拳,拳头打在竹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疼痛感传遍全身,他咬牙忍耐。村里人说,父亲到缅甸打拳去了,在那儿找了媳妇。缅甸是哪儿?林羽找到一张地图,才知道缅甸在雄鸡的脚下。他用尺子量了一番,去缅甸的距离跟去东北的距离差不多。他决定去打拳,不管多远,也要把父亲打得满地找牙。林羽将手上的血水擦在衣服上,对着对手吼了一嗓子,分散对手的注意力,然后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拳头上,对准对手的额头,一拳暴击。对手一下子被砸蒙了,林羽趁机而上,一个过肩摔,将对手摔在地上,一只手狠狠地勒住对手的脖子,另一只手对着他的脑袋击打。对手已经晕厥了,林羽却打红了眼,下手一拳比一拳重,直至守笼人将他从对方的身体上强行拉开。

老杜停下脚步,瞅着林羽说道:“我看出来了,你在想第一次上台就把对手打趴下了吧?”

林羽点了点头。

老杜哂笑说:“那是走狗屎运。告诉你,靠运气是走不远的。”

林羽疑惑地看着他。

老杜说:“你是个新手,连打拳的门都没入。你骗得了别人,但是骗不了我。”

林羽硬气地说:“我没骗你。”

老杜说:“你根本就打不了拳。”

林羽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老杜说:“虽然你赢了一场,但那算不了什么。你的拳头很有力,却没有章法,你知不知道乱打一通是会丧命的!”

林羽拉住老杜的衣领,恶狠狠地盯着他,就差抡起拳头了。这时,有人叫他们让开。林羽抬头一看,是一个清洁工,戴着鸭舌帽,脖子上贴了一圈膏药,穿着皱巴巴的长袖衬衣和短裤,夹着一双人字拖。他正提着拖把,准备拖地。

老杜见状,甩开林羽的手,开口说:“不是我说,雷鬼,这个地方还需要人清洁?脏得要死。”然后转过头对林羽说:“雷鬼是这个鬼地方为数不多的中国人。”

雷鬼无奈地说:“没有办法,得还债。欠了老板的钱,还不上,老板看在老交情的分上,才让我拖一辈子的地抵债,不然就是缺胳膊少腿。”

老杜说:“谁还不是一辈子都困在这里!”他转过身打开一扇门,里头是个狭窄的储物间,到处堆满了纸箱子。这里就是老杜住的地方。林羽走了进去,两个大个子将房间塞得满满的,转身都显得困难。

林羽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老杜说:“扫地的。”

林羽问:“他也打过拳?”

老杜说:“打过,没打赢。”

林羽说:“被谁打败了?”

老杜指了指墙上贴的海报。上面是一个袒胸露乳的肌肉壮汉,剃个光头,剑眉,眼神锋利。老杜说:“他,一雄,日本人,这里打拳最厉害的人。”

林羽盯了海报许久。

老杜自顾说:“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老板把你指派给我。我怕你还没进笼子,就死翘翘了。”他熟练地从一个箱子里拿出楚乡酒,打开瓶盖,喝了一小口,咂巴咂巴嘴,叹口气说:“酱香酒就得细细品味。”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从地上捡起一个陶盅和一个黑色塑料袋。只见他从黑色塑料袋里钳了一点药粉放进陶盅里,再将含着的酒吐在里头,用筷子不停地搅拌酒与药粉,直至变成一坨黑泥。老杜一瘸一拐地走到林羽身边。“你的这些伤都会留下痕迹,等像我这样,到了老不死的年纪,就会在你的肉里、骨子里钻心地疼。”

林羽撸起裤子,大腿一片淤青,老杜将黑泥涂抹在伤处。看着都痛,林羽却没动一下。老杜说:“我祖上是中医,要是当初我不打篮球,怕也是坐在专家门诊里给人看病。”老杜回过头,见林羽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借着手机的灯光,一页页地翻阅起来。

老杜若有所思地坐下来,轻声问:“你在干什么?”

林羽说:“学习。”

老杜好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惊奇地问:“学习什么?”

林羽说:“数学,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他起身,找了几个硬壳纸箱堆成一张“桌子”,拿起笔就开始做题。

老杜叹气说:“孩子,你完全可以不用来这里。”

林羽说:“你少管。”

2

林羽一早就醒了,狭窄的房间内,老杜的大个头占去了一半,他只能睡在门口的纸箱上。他的手机被收走了,不知道时间,应该到了早晨吧。他打开门,强烈的灯光格外刺眼。拳手早已开始操练,咚咚的拳声打在空中,也打在林羽的心上。那天,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循着声音往前冲,声音轻飘飘的,却清晰准确。来到河边,四下无人,他疑惑地沿着河道走,到底是谁在喊他?他大吼了一声:“谁?”没人回应。他又喊了好几声,还是没有回应。他气愤地走进河里,对着河水一顿拳击。拳头激起水花,落在他的脸上,他不停地加快出拳速度,水花将他整个身体包裹,衣服都湿透了。他确信那个声音来自父亲。他停止发力,整个身体向前倾倒,淹没在河水里。河水并不深,他憋住气,让身体沉入河底。在浮力的作用下,他感觉有一股水流托住自己,那样的强硬,又那样的温柔,像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像是父亲……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捅入河沙里。他开始密集地出拳,身体剧烈摇晃,慢慢地浮出水面。之后他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村里人告诉他,多年前见过父亲在河里练拳。不管春夏秋冬,每天傍晚,父亲都会对着河水打拳。有时也会有其他收获,比如一条草鱼、一只水鸟,他都送给旁观的人。林羽也打晕过鱼,他把鱼扔在岸上,用土埋起来。他不喜欢吃鱼,刺多,但是他也不想便宜那些村民。

扑通一声,林羽回过神,一位拳手晕厥过去,却没人理睬,各人自顾练拳。林羽走上前,看了一眼,那人面色苍白,大概是缺水少糖。林羽赶紧从旁边拿了一瓶矿泉水,先倒在他脸上,让他保持清醒,然后喂了几口水。见那人缓和过来,他又喂了一枚糖。

“你练了多久?”林羽问。

那人微弱地说了几句话,不像是中文,他没有听懂。没一会儿,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又继续练拳。

林羽沿着建筑四处转了转。他在长长的走廊尽头发现一扇窗。他走过去,透过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外头废弃的球场。他感到奇怪,来的时候明明走的是地下室,怎么变成了楼上?这栋建筑设计得很巧妙,一边连着地面,一边朝着悬崖。

突然,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原来是雷鬼。

雷鬼往回拉了林羽一把说:“你在干啥!”

林羽吓了一跳,瞪着雷鬼没作声。

雷鬼笑着说:”你知道这儿为什么有一扇窗户吗?”

林羽耸了耸肩膀说:“有屁快放!”

雷鬼说:“那些受不了压力的拳手,都会从这儿跳下去。”

林羽一惊,下意识地往下看了一眼。下面正好有一块窨井盖,看起来像是板着铁青色的脸。

雷鬼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我脸上的疤,半张脸都没了,就是在那井盖上摔的。还好我命大,没死。”

林羽瞟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真丑!

雷鬼拍了拍林羽的肩膀,拿着拖把准备走了。没走几步,林羽喊住了他:“你为什么会被扔下去?”

雷鬼停住了脚步,笑着回过头,指着旁边的巨幅海报说:“你知道他吗?”

林羽瞅了一眼海报,上面是一雄,简历上写着,他是日本北海道人,练习了十五年拳击,拿过不少奖项,是地下拳击馆的常胜将军。

雷鬼说:“你仔细看!”

林羽说:“看完了,有什么豪横的!”

雷鬼说:“你看他的眼睛!”

一雄是单眼皮,眼珠像假的一样,无神无光。林羽说:“他眼睛怎么了?”

雷鬼说:“他的左眼是义眼,比赛时被我戳瞎的。我是这里唯一打败过他的人。那一场,我让他们赔了不少钱,所以他们要把我扔下去。”

林羽又仔细看了看一雄的眼睛,如同盯着两个空洞,再往下去,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那全都是一雄内心的愤怒。“那一雄岂不是恨死你了?”

“他也没办法,笼子里有笼子里的规矩,笼子外就是笼子外的规矩,他不能把我怎么样。”雷鬼说完哈哈大笑,拿着拖把就跑了,水桶还留在原地。

水桶里没有水,只有一本破杂志。林羽好奇地拿起来翻了翻,是一本时尚杂志,高清美女,穿着暴露,摆出诱惑的姿势。这种杂志在这儿肯定价格不菲。林羽想帮雷鬼留着,找个机会还给他。杂志的最后一页上,随手画了一个男人,一个箭头从男人的左脚一直划到右手,看起来莫名其妙。林羽也没多想。

在接下来的两次比赛中,林羽都输了。他被揍得头破血流,肋骨也断了三根,躺在纸板上哀号。林羽抱怨伙食太差,要么是水煮花椰菜,要么是水煮鸡胸肉,没盐没糖,一点味儿都没有。

老杜一边给林羽涂药,一边呷着谷酒。他看出林羽心虚了,心里没底,才动不动就发怒、抱怨。

“后悔了?”老杜故意问。

“后悔你奶奶的。”林羽说。

“你根本打不到拳吧?”老杜在抹药的时候稍稍用了点力气,林羽疼得直叫。

林羽咬牙说:“你他妈的才打不到拳。”

“谁教你打拳的?”老杜又问。

“自学的!”林羽硬气地说。

老杜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为了钱,千辛万苦地到这个鬼地方来。我跟你说一句实话,他们会把你打死的!”

林羽安静了,这句话他完全可以反驳,他不是为了钱来的,但是他又无可反驳——难道说他就是要狠狠打他父亲几拳才到这儿来的?林羽闭上眼睛,老杜唠叨不止,而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他仿佛走进了家乡的竹林,竹叶哗哗地往下掉。他看着那棵竹子被他打得弯了腰,外面变成一层厚厚的白色包浆。他轻轻抚摸着那包浆,想到付出这么多努力却戛然而止,他心有不甘。他握拳发力,拳头打在竹竿上,他的手被反弹回来,他退了一步。抬起头,他望向整棵竹子——他从来都没有抬起头看过上面,竹子上下抖动,传递着力量——他猛然想到了雷鬼的那本杂志,一股力量从左脚到右拳。拳击或许不是拳头的较量,而是身体的联动。林羽突然从纸板上站了起来,先是单手朝老杜肩膀上打了一拳。老杜抱着膀子,惊讶地看着他。林羽再从脚发力,随着身体的转动,又对着老杜打了一拳。老杜一下子摔倒在地,大声嚷疼。果真是这样的,林羽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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