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飞起来之后
作者: 什海1
黑牛站在大门外,嚼着不知从哪掠来的半截玉米秆,嘴边堆满了白沫,顺着玉米秆往下滴。它时不时甩甩脑袋,想赶走那些不停纠缠它的苍蝇。
建成抄根木棍,单等它进来,撵上去狠狠抽它几棍子。
黑牛昂起脑袋,看着玉米地。那里除了玉米,还顶了件红棉袄。它瞪大眼睛看红棉袄,鼻孔也张圆了,喷着粗气,又短又粗的角如同半截晒黑的玉米芯子,蹄子刨得啪啪响。它脑袋左边有个浅浅的坑,脏兮兮的。左脑袋怎么没有角?而且左眼角还有淤血,看上去既野蛮又粗鲁,活脱脱一个歹徒样。
他刚准备跳起来,不小心踢翻了一个靠在墙边的酒瓶子。
黑牛屁股一拧,冲向院外的玉米田,好像这才是它站在大门口的真正意图——它想让他知道它来了,再当着他的面冲进他的玉米田。玉米长得有半人高,绿油油、亮灿灿。他眼睁睁见牛冲进去,如同一块黑铁在里面翻滚,玉米叶子剧烈摇晃,仿佛狂风暴雨抽打着它们。牛蹄子咔嚓咔嚓踏倒了一大片,这还不解恨,它挑起红棉袄,脑袋一甩,红棉袄飞出去了,像一团火焰掠过玉米地。
他的脑袋嗡嗡响,像有人加大了油门,摩托车吼着往前冲。等他冲到柳红红家门口,脑袋里那团火燃烧得不那么充分了,仿佛汽油里掺了水,发动机还吼着,排气筒里砰砰响,响了几声就熄火了。
他觉得他可以借这个机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柳红红家。
柳红红的屋子是红砖砌的,有两间卧室和一间厨房。客厅里摆着饭桌和旧沙发,卧室的门也敞开着,能闻见一个卧室里有尿布味,他的心晃了晃。
他说,有没有人?四处静悄悄的。
他准备再喊一声,猛然感到屋里太静了。若有若无的尿布味和一股牛奶鸡蛋味交替出现,时而浓时而淡——浓的时候,感觉屋里随时会出现一个人;淡的时候,让人觉得这家人凭空消失了,只留下这股味。他正打算离开,柳红红的公公从大门口进来了。他头发灰白,穿件旧保安服,整个人看上去像扔在盐碱滩上风吹日晒了很久的木头。老头看见他,先探头看了看屋里,确定屋里没人,才略略放心地说,你有啥事?他本不想跟老头掰扯牛的事,但人家这么问,他只好开口,你家的牛祸害了我家的玉米,你说这事该咋弄?老头走到牛圈,看了看说,这畜生三天两头就顶坏栅栏溜出去惹事,留不得了。他说,你总得有个说法吧?老头说,等到秋粮下来,玉米价明了,我再按价赔;你要是等不及,看家里有啥就拿啥吧。他想,这老头不简单啊,弄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再一想,他并不是来要赔偿的,而是想看看那个小女孩。本想问问老头,又怕老头起疑心,只好扭头就走。快走到家门口了,他看见妻子蹲在玉米地里,扶起一棵蔫巴巴的玉米,筋骨已经彻底断掉的样子,再也无法直挺挺、绿油油地站在那里了。妻子抿了抿嘴唇,说,你一个大活人,咋连头牛都拦不住啊?你看看,让畜生祸害成啥样了?这玉米还能吃到嘴里不?
狗日的一眨眼就冲进去了,谁能拦得住?
这么多玉米地,它咋就偏偏钻到咱家地里?
她又扶起一棵玉米,那棵玉米再次慢慢倒下去。
他不想看她因为恼怒而渐渐拉长的脸,转身回到院里。
2
院外有五亩水地,院里有三间房,这是政府分给移民户的。
西边那间屋子,炕上摞着新被褥,铺着毛毯,偶尔有亲戚住几晚,一直空着。而他妻子住的那间东屋,只有抹脸油味,闻不见奶香味。村里人见他种玉米,笑着说,你的种子行不行啊?别种进去长不出来。他恨得牙痒痒。他带着妻子去银川、西安、北京检查。村里人看过医院开的单子,私下里仍旧说他的种子不好。那些话像人抡起锤子砸石头,他既是那把锤子,也是那块石头。
玉米地里跃起一群麻雀,如同疾风中飞舞的枯叶。
他扭头看去,见柳红红骑着白色电动车回来了。他特意看了看电动车后座,没看见那个小女孩;再仔细看,才发现柳红红背上绑了个卷起来的小被子,腿间夹着哈巴狗。
柳红红回到家后,他在院里转来转去,想借着牛糟蹋玉米的事,再去她家看看,又觉得这样干,有人会起疑心。他盼着柳红红带着小女孩来他家串门,他一定要多抱会那孩子。他记得那一幕,小女孩屁股一挨地,胳膊乱舞腿乱蹬,不停地哭,撒泼似的哭。他抱起她,她边咽口水边哽咽。他赶忙抱着她颠出屋。麻雀在树叶里叽叽喳喳,还有喜鹊在头顶绕来绕去,叫声像剪刀样一开一合。她张开眼睛四处看,嗓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他发现她边咽口水边从嗓子里挤出声音,像小鸟在叫。叫一会后,突然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她眼睛睁大了,发出一声声尖叫。柳红红赶忙跑过来,她哭得更凶了,想咬妈妈一口似的。柳红红转过身,撩起衣襟给她喂奶,一副赎罪的神情。他妻子在一旁羡慕得脸上能淌下蜜,说,有个小棉袄真好啊。柳红红说,啥时候能长大啊。他妻子说,我要有个孩子就好了。柳红红说,我两个娃,给你分一个,咋样?他妻子说,你说话算数?柳红红亲亲小女孩,说,我想给,妞妞不答应,是不是啊,妞妞?
柳红红走后,他怀里半是尿布味半是奶香味,这让他有点恍惚。他盼着柳红红再带小女孩来他家串门,没想到,去年春天,柳红红男人开的卡车栽进深沟里。从此以后,她不串门了,好像她整天守在家里,男人就会活过来。他每次路过她家,摩托车的速度就会慢下来,但她家的大门紧闭着,只有哈巴狗慌慌张张地叫几声。他觉得她知道他在外面,故意不让小女孩发出声音。
第二天上午,柳红红走出家门,径直去了她家的玉米地。他在院里转了几圈,然后跨上弯梁摩托车。摩托车往前蹿了一下,又熄火了。他踏到空挡,再次打火,摩托车吼着冲出大门。行驶到路拐弯处,他停下来看前面的玉米地。
玉米林唰啦啦响,紧接着,柳红红钻出来。
你有啥事?她看他,眼光像风扬起沙子。看着这种眼光,他只能咽下想说的话,拐个弯问她,你最近咋不来我家串门?
她四处看了看,没说话。
你把妞妞抱来,让我抱抱,我想她了。他有点吃惊,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敢说出这样的话,只觉得玉米穗上跳跃着无数金色光点,这句话就如同一个光点跳出来,不知道它会不会引发火灾。她一脸惊愕,看了他好一会,说,你想啥呢?他急忙说,我没孩子,见了孩子就想抱抱,你知道的。她的脸突然红了,好像是为了积攒力量而憋红了脸,等着他说出更过分的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扭头走了。
他骑着摩托车,从土路拐到公路上。后面疾驰而来的小车裹着气流,让路两边的玉米叶子左右摇晃。他拐到去斜坡的土路上,白杨树从树林里钻出来,树叶一面泛绿,另一面泛银灰色,如同一群鸽子在树枝上扑腾。路面时而平坦,时而起伏,摩托车每每弹跳起来,他脑袋晕乎乎的,仿佛有根绳子把他吊在半空,甩过来又甩过去。
3
摩托车驶到斜坡下面,他停下来,考虑要不要去斜坡上转转。
他心里有点乱,好像一旦决定去斜坡上转转,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闲人,这让他很沮丧。想当年,镇政府办培训班,他学的是水暖维修,只要有人给他打电话,他就骑上自行车狂奔,工具袋碰得自行车叮叮当当响。听见这种声音,等他干活的人就知道他来了。这几年,为了扩大业务范围,他买了辆摩托车。每次出门,风把衣服吹得鼓起来,远看像背着一顶略略泛白的小帐篷。不管谁找他干活,他肯定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现场。先抽两根烟,等地沟里的沼气散了,这才放心地钻进去,捣鼓那些管道。遇到修水泵的活,他先看看导线是紫铜丝还是铝丝。运气好的话,主家不懂电路,他会用铝线换下紫铜丝线,脑袋里的算盘珠子啪啦响,算着自己要攒够多少斤铜丝,拉到废品收购站,一下子卖几百元,等以后有了孩子,最好是男孩,花钱的地方很多。盼孩子盼了这么多年,妻子的肚皮却如同盐碱地,看不到草木生长的迹象。这让他遇到有孩子的人家,就忍不住想看看这家人的屋里,仿佛在找人家生孩子的秘诀。有时看到女人奶孩子,听到孩子边吞奶边哼唧,他感觉这家人的院子突然亮了,是堆满了粮食的那种亮,是人饱餐后脸上浮现出的那种亮。他知道自己家里没有这种亮光,这让他有种羞于见人的负罪感。
一个月之前,他路过柳红红家的地。那天柳红红把电闸推上去,跑到水管那边看看,又跑回来,把电闸拉下来再推上去,见水管还不淌水,只好四处张望,就看见了他。她说,邻家,水管子不淌水了,咋回事啊?他提着工具袋走过去,用电笔点点,电笔亮了。他拉下电闸,捏住井边的绳子和塑料水管,拉出水泵。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像风扬起沙子。他用旧棉纱擦干水泵,翻过来调过去地看,没看出问题,再捏捏缠绝缘胶布的地方,才知道一根线烧断了。他着手修水泵时,柳红红挨着他。他竟然想起小时候钻进母亲怀里的情景,怀疑自己闻到了记忆里的味道。他脑袋晕乎乎的,当时就想,是不是让人脑袋发晕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现在,他再次感到脑袋晕乎乎的,眼睛有点酸,这让他不得不放慢修水泵的速度。等他再次推起电闸,水管鼓胀起来,接着水哗哗地喷出来。她看着他,带着感激,还有信赖,似乎在说,有个会修水泵的邻居,真好。他有点不自在,但他能确定,她身上那种味道,能让她家的院子变得亮堂堂的。
过了两天,柳红红又带着小女孩到他家串门。她离开后,他一遍遍摸着沾过小女孩口水的地方,总觉得这块湿漉漉的地方有着特殊的含义。
柳红红经常背着小女孩去玉米地干活,看上去像蜗牛穿过丛林。他想撵过去帮她,又想到寡妇门前是非多,只好作罢。前天,他路过她家的玉米地,突然听见小女孩在玉米林里哭。哭声如同雷电击中了他,他突然愣在原地,脑袋嗡嗡响。他急忙钻进玉米林。玉米林密不透风,他浑身是汗,加上玉米叶子划在皮肤上,皮肤开始发痒,发痒的地方像开水烫过,疼下面藏着痒,痒里面藏着疼。等他循着哭声找到柳红红后,见她跪在地上舔小女孩的脸,他才发现,小女孩的脸上布满了红斑。他说,这么小的娃娃,咋敢带到地里?万一玉米叶子划破脸,就留下疤了。柳红红只顾给孩子舔红斑。他又说,赶紧抱回去,用清水洗洗。柳红红还是没看他,抱着孩子低头钻出玉米林。
4
此刻站在斜坡上,他能看见他所在的村庄,家家户户装了红色彩钢顶,远看像一堆堆烧旺了的木头,火焰忽高忽低,翻卷着越堆越高,一直壅塞至铁道那里。
他心里清楚,往左数,第三家是他家,再往左数两家,就是柳红红家。他不知道柳红红此刻在干什么,但他知道妻子要么是在喂鸡,要么是在给西红柿打顶、绑豆角秧子、浇水锄草,再等它们开花结果,仿佛那些花和果就是自己的孩子。他跟妻子商量过抱养孩子的事,妻子不停地捏着衣角,转身望向远方,说,等我弟媳多生一个就好了。但她弟媳没多生一个孩子,他怀疑她弟媳故意不生了。
头顶飞过一只鸟,叫声像闪电一样。他想起小女孩在玉米林里大哭,心猛地缩成一团。过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摸摸被小女孩口水打湿的地方,突然想到,不能让小女孩跟着柳红红受罪了,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就不应该带两个孩子,或者说,正因为她有个儿子,就应该考虑把小女孩送给别人。假如她改嫁,她公公肯定不会让她带走孙子,她只能把小女孩带到别人家——后爹能把亲娘变成后娘。
想到这,他决定找个机会,跟柳红红挑明这事,看她有什么反应。
摩托车冲上公路,田野如同一个个绿色漩涡,在路两边旋转着往后退。飞虫打在他脸上,猛地疼一下,然后痒酥酥的。穿过大桥,平原上的树林齐刷刷的,村庄藏在树林里,炊烟又浮在树林上,被夕阳染得半白半红,慢慢变成灰蓝色。村里的路灯亮了,路灯之上是风力发电机的红灯,隔两秒整体闪一下,红灯之上又是满天星光。他站在柳红红家院外,先听见院里的狗叫声,随后又听见她家的两头花奶牛时不时叫一声,声音低沉又黏稠。这说明黑牛又逃出去了。他刚想敲门,又犹豫起来,担心她断然拒绝,就再没机会了。
又过了几天,他修完水泵回来,突然见前面闪了道荧光,又消失了,接着,那荧光和一团比黑夜还黑的影子从夜色里剥离出来,轮廓渐渐清晰,稳稳地站在那里。他仔细看了好一会,才看清它是柳红红家的那头黑牛。它反刍的节奏很稳定,仿佛它知道他要来这里,专门站在这等他。
就在他和牛对峙的时候,一道手电光晃来晃去,如同抡起来的棍子,抡过来打了他一下,抡过去又打了他一下。接着,那道光直直照在他脸上,一动不动。
他觉得那道光像根钉子,把他钉在夜幕上。
过了好一会,他忍不住了,说,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