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笔记

作者: 荆歌

“荆歌会客厅”位于美丽的黎里古镇老街上,紧邻著名的太湖雪丝绸店。石库门边的匾额由作家贾平凹题写。白墙黑瓦的小院内,还有作家莫言的题词。会客厅楼下的一整壁大书柜,陈列着莫言、苏童、叶兆言、格非、麦家、孙甘露、阿来、李敬泽、东西、李洱、王跃文、周梅森、鲁敏、乔叶等中国当代作家的签名本。“荆歌会客厅”设立三年,已经有上百位中外作家、艺术家来此做客,畅谈文学艺术,游览古镇美景。毫无疑问,它已成为美丽苏州的一处特色文化新空间。会客厅主人荆歌撰写的《黎里笔记》,记录了一场场新世纪雅集,意欲上承南社遗风,留下一点当代文人的生活足迹,让黎里这座千年古镇的文气与人间烟火一样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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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到过黎里,却不一定去过倪园。也许倪园确实是大法官倪征(日奥)先生的旧居,但我想大抵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现在它更像是一个私家园林,朱巍和建国都说它很像古城区的狮子林。我不知道应该用大还是小来定义它,因为它看上去不小,其实也没多大。跟苏州现在对公众开放的一些园林比,它显得略小。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它比很多苏州的私家园林还是要稍大一些的。

在园子里吃饭,更多可能吃的是风景吧。特别是天气好的时候,蓝天白云,头上一片,水里也是一片。太湖石堆砌起来的假山,巍峨又雅逸。五柱的圆亭,还有白墙黛瓦的回廊,以及后面掩映着芭蕉的月洞门,是最赏心悦目的苏式风景。落地大玻璃把这些全都引入了餐厅。在这样的天地之间喝酒聊天,真是愉快。

上次程永新、黄小初他们来,我也是在这个园子里请他们吃饭,显然再好的菜,也不如满眼的园林风景。即使是苏州本地的朋友来这里用餐,也会责怪我说,黎里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到今天才告诉我们?外地朋友来此,也许都以为黎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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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厅征集著名作家签名书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作家朋友们真是给面子,很快就把他们的签名书寄过来了。很有意思的是两个文学家庭,一个是李锐、蒋韵夫妇和他们美丽的天才女儿笛安,他们一家的签名书占了书架整整一格。李锐一直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提名者,蒋韵也是一位红了好多年如今似乎更红的作家。笛安则屡次登上作家富豪榜,她有着海量的粉丝,被称为“美笛”。但是她不是一位普通的流行作家,她的写作是有着重要文学地位的。这一家子真是文坛的奇迹。另外一个文学家庭是文学批评家南帆、小说家林那北和画家夏无双。给我寄书的时候,林那北取了一个硕大的纸箱说,把它装满为止。莫言给我寄书也很有意思,他写上“荆歌好客,给荆歌会客厅”之后,又在另外一页写道:“荆兄,因为写错了,手头又没有这本书了,所以撕掉重写,请谅。”莫言的毛笔字,本来就天真烂漫,独具趣味,这几年认真下了功夫,写得越发好了,他还有用左手写字的绝技。给我寄书来,里面还夹了一幅书法,“荆歌会客厅”五个大字,神采飞扬,叫人喜欢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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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里笔记》2022年1月起在《苏州杂志》连载,获得了一些好评。《新华文摘》和《散文海外版》转载,公众号推文的转发量也不少。朋友告诉我,有读者每期购买《苏州杂志》就为了读到我的专栏。可不知什么原因《苏州杂志》不再连载,于是,我把没有发表过的两万字发给了武汉的大型文学刊物《芳草》。宋小词读了之后回复道:“大作《黎里笔记》拜读完,非常喜欢。跟随你的文笔,我仿佛也置身于古镇,游览了黎里古旧的石板路和拱桥,结识了一个又一个风趣雅致又懂吃的文人墨客。感觉荆歌老师才是黎里的魂,因你多情善感的记录,黎里才别有一番风味……”《黎里笔记》在《苏州杂志》连载了三万字,加上给《芳草》的两万字,一共就是五万字了。再写一到两年,就可以交给出版社出版了。我希望它是一本图文并茂的漂亮的书。喜欢读书的人、喜欢黎里的人、喜欢我卑微文字的人,都能喜欢它的装帧,更喜欢它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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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会客厅人最多的一天,三十来位作家,进来之后大家基本上只能站着,立客难当,我觉得不好意思,就催着大家赶紧到太湖雪的会议室去。太湖雪的胡总前两天就吩咐兰兰她们安排了水果茶点,空调中午就打开了。

喝的是桑叶茶,燕华君觉得这茶很香,她奇怪为什么桑叶会这么香,我答不上来。

早就说好了的,我要请大家吃油墩子。冯老板准时把15甜15咸送来了。咸的是鲜肉馅,甜的是豆沙馅。丁帆说苏北也有这种食物,但是听他描述,那不是油墩子,而是萝卜丝饼。

朱辉因为来过几次黎里了,所以他跟范小青、王尧、周浩锋、米苏等在会客厅喝茶。王尧还到楼上去睡了一觉。我陪着丁帆、贾梦玮和冷建国一起走老街。天有点冷,但是丁帆、贾梦玮还是坚持要把老街走完。因为喜欢,这是毫无疑问的。冷建国作为苏州人,他也对黎里赞不绝口,很是让我高兴。

走着走着,天暗下来。我指着对岸系缆绳用的牛鼻孔给丁帆他们看,路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亮了。整个黎里老街就像是一个博物馆,我们靠近哪个展柜,哪里的感应灯就亮了。

路过柳亚子纪念馆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在关门。丁帆嘀咕着应该进去看看。我想他如果真想进去,他们肯定是愿意迟一点下班的。但是有人说,许多名人纪念馆大多都是一些图片和文字介绍,不看也罢。其实我觉得这个纪念馆还是值得一看的,只是时间有点晚了,不想看也就算了。

都是有学问的人,贾梦玮还编发过王彬彬写柳亚子的文章。于是大家就一路谈论着柳亚子,这位民国奇人。他是名声最大的黎里人吧,虽然黎里出的名人远不止一个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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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下了一场雪,显出了冬天特有的美。梨花在春天盛开,只是让大街小巷变得芳香洁白,鳞次栉比的老屋顶,被梨花映衬得更黑了。而突如其来的雪把古镇的所有都染白了,仿佛世界成了一张底片。

国岭兄选择的好日子啊!本来春节前我是不打算去会客厅了,得了新冠之后,身体一直虚虚的,动不动就出虚汗。然而国岭兄工作忙,好不容易有空闲和雅兴想去会客厅坐坐,我当然要过去扫舍焚香,煮茶相迎。

天是真冷,对于在屋子里猫了一个月没有出门的阳康者,突然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开车上路,雪忽然就像样地下起来,雪花在车窗外兴奋地旋转舞蹈。到了黎里,地上、屋顶上已经有了薄薄的积雪了。我拍了段小视频取名为“瑞雪降临会客厅”,配了巴赫优雅的音乐。

在向餐厅走去的路上,我看到了道南桥桥栏上那层晶莹的雪,居然叫人感动。站在桥上俯瞰,古镇像是一幅木刻版画,单色的,却似乎比它色彩鲜艳时更加高雅动人。

当然拍了很多照片,各种角度,不同的构图。拍照片的时候,听到河对岸有好听的女声在叫我,原来是陈园。她在上塘,也在拍雪景。她说,韦书记也已经到了,正在兴致勃勃地拍照呢,今天的雪景实在是太美了,可以料想,朋友圈一定被雪刷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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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荆歌会客厅”不远,在迎祥桥堍的LiLi咖啡,能看到极美的窗外风景。我每次去,都喝一杯意式浓缩。咖啡是真好,浓郁够劲。之后再去佟记特色烧饼花三元钱买一个甜烧饼吃,现做现烤,皮薄如纸,一口咬下去,里面冒出一缕滚烫的白色蒸汽,心瞬间欢腾了一下。

海燕说,甜的烧饼贴在铁壁上,在炭的烘烤下滋滋往外冒糖浆。是啊,一口咬下去口舌和心都刺啦一响。这种最简单也最传统的食物,它带来的享受却是最深沉、最丰满的。在黎里这样古老的小街上,和美女朋友一边闲逛,一边吃着廉价却堪称天下至美的传统小吃,真有青梅竹马的诗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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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到了梨花开的时节了,黎里的梨花会像我小说中的场景一样,把古镇完全覆盖,就像下了一场大雪。问海燕何处最适合看梨花,她说也只是零星开了一些。

到了会客厅,刚打开院门,街坊老张就进来了。老张说,他每次走过何家浜路,都要看一下“荆歌会客厅”的门是不是开着,看见开着,当然要进来打个招呼。我正好问他这个老黎里,何处梨花开得最美,他肯定地说,镇上的梨花,现在还没到时候,建议我去大渠荡看。他说,你从318国道,开上临沪大道,一直开,就能看到。

大渠荡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它繁华得像西湖。而我上高中的时候,在抽干了水的湖底农场劳动的时候,它是荒凉的。现在它桃红柳绿,被车水马龙和现代化的建筑围住。

湖边果然盛开着许多白色的花,用手机识别了一下,是樱桃李。那么梨花呢?说好的梨花呢,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告诉我梨花在哪里,更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开。

晚餐后在老街上散步,走下青龙桥,昏暗的屋角处,有一棵很大的山茶花,重瓣的花儿开满了,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绽放,淋漓尽致。就在前几天,我在日本新宿御苑看到了这样的茶花,当时觉得那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美的茶花。可是,眼前这躲在青龙桥堍橘色灯光下的,是一树更美的茶花!

古代文人觉得茶花是最好的插花材料。我无法管束住自己,悄悄地折下一枝。往回走的路上,看到东圣堂宝蓝色的轮廓,在黑夜里无比纯净。而我手上的茶花,像粉红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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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到了,梨花开了。不用刻意寻访,只要一进黎里,它们就随处可见。在揽桥荡那里,大片大片的,把土地染白了,把天空漂白了,把世界白雪一样覆盖了。

我拍了一些照片,发在朋友圈的文案是:心里、梦里、黎里、春风里。

当然,洁白的花海,还不足以体现黎里的美。这样的单纯,好像也不应该是黎里的风格。我更愿意看到它在平楼街的老房子边上伸出几枝,轻轻摇曳着,把它和粉墙黛瓦的影子,一起倒映在水里。看它们的花瓣,纸屑一样飘落。或者就在道南桥、迎祥桥边上,出其不意地探出头来,纯洁得像一袭白衣少女。

在古街行走,梨花总是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惊喜。它们白得有些耀眼,在桃红柳绿的春天,在到处盛开着樱花、迎春花、辛夷和垂丝海棠的古镇上,梨花显示出了素雅的夺目。

如果“荆歌会客厅”的门口或小院内,也有一树梨花,那该多好呀!当它在春风里怒放的时候,我就看着它,看每一朵花儿以怎样的姿态呼吸,看它们彼此如何相拥相伴。然后一阵风来,它们如雪花般飘落,落得满地都是,就像积雪。最后一朵花儿凋零之后,春天就结束了。

9

喝酒到半夜,吴迪要先回去。她把车停在了镇西“南社雅集”对面的停车场。她一个小姑娘,如此深夜,我当然要送她,因为那儿离会客厅实在太远了,夜已经很深,虽然老街上有路灯,但是深夜的世界,有着太多的神秘,灯光照射不到。我们在古老的街道上走,脚步听上去特别夸张,好像我们的鞋底都钉了铁掌。据我平常的经验,这个时候,老街上是不会有人的,游客和居民都已沉睡了。其实空无一人,并不可怕。然而,我们一路上居然遇见了好几个人。三个男青年完全无视黑暗与寒冷,无所事事地站在河边,也不说话,也不走动,让人怀疑他们是一群雕塑。但我知道这个地方没有雕塑,白天没有,晚上当然就不可能有。过桥的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个同样沉默的男人,他的身上,只有两只眼睛是亮着的。我们故意让自己的脚步变得更响一点。于是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在深夜里两眼发光的人,他走路轻得像猫。吴迪说,幸亏我送她,她本来还想自己一个人走到停车场。

这一晚在我的会客厅里,我和老车、华迅他们喝掉了很多酒,干掉了老徐给我的一瓶白兰地和柜子里所有的爱尔兰啤酒。大家不仅伏地画画,合作画了面具,画了酒中的古镇,酣畅的拱桥和缥缈的教堂,而且还弹琴唱歌。平时不唱歌的人唱了起来,唱了平时不唱的歌。第二天早上,我走到小院里,抬头看到了邻居的阳台,突然就心生歉意,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对子夜肆无忌惮的歌声提出抗议呢?于是昨晚的一切,变得像梦境一样不真实。是不是昨夜根本就没有歌声?钢琴即使打开,琴键即使被按动,一切仍然是无声的。我很少在会客厅楼上的卧室过夜,仅有的几个晚上,我躺在真丝被褥里,屋顶就像一幅画,幽暗的古典展现在我面前。每次我都会有这样的幻觉,我会看到粗壮的木梁上悬挂着一个人。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这只是脑子里浮现的景象,所有的老房子,都曾经有人出生和死亡。在生与死之间,就是爱恨,就是赌气和伤心,轻声细语和哭泣,也都是免不了的。每一间屋子里,都会有安心的睡眠,伴随着鼾声,也一定是有无数的失眠,焦虑的心事,以及像我这样,对夜的胡思乱想,因黑暗而起的种种奇异幻象。更多的只是庸常的生活、庸常的人生,夹杂在生死之间,就像一本书被夹在封面和封底之间。所有的老房子都是这样,有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有许许多多的平常和不平常。相对重要一点的就是人的出生和死亡吧!出生并不稀奇,死亡也很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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