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平安
作者: 石钟山第一章
一
八月的雨下了一夜,早晨仍没停歇的意思,只是比昨夜小了一些,仍绵密地在窗外飘洒着。
黄一新已经醒了,却没有起床的意思。昨夜和几个朋友聚会,第一场他还是清醒的,后来换到了酒吧,他就彻底失忆了。喝了多少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完全记不得了,只模糊地想起是刘乃文打车把他送到家门口的,他似乎借着酒劲一把将刘乃文抱在怀里,说了许多含混不清的话。他的脸颊摩擦到了她的头发,她身上的香气,似乎仍沾在他的身上,脸颊上腻丝丝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努力地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担心自己酒后对刘乃文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他不想伤害这个小师妹。他来到日日欣广告公司,还是刘乃文引荐的。其他聚会的人,都是原来和他一起走南闯北拍片子的哥们儿,有编剧、导演,还有摄像,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聚一次,当然每次都是黄一新召集的。这些在外面漂泊的影视人,和他之前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都面有菜色,囊中羞涩。他知道这些老哥们儿都在被动地等待上工,和那些聚集在某电影厂门前的群演差不了多少。这也是黄一新以前的日子。
自从和康欣瑶结婚以后,黄一新就彻底和跑单帮的日子说再见了。他现在是日日欣广告公司的总经理,康欣瑶是法人和董事长,更重要的是康欣瑶还是他老婆。结婚之前,他就想过,一切职务都不重要,这家日日欣广告公司是康欣瑶的。没有康欣瑶就不可能有这家公司,当然也不可能有他和康欣瑶的故事。
刘乃文是日日欣广告公司的一名策划,和黄一新是一所艺术院校毕业的。刘乃文大四在日日欣实习时,就深得康欣瑶赏识。康欣瑶经常在人前人后夸刘乃文聪明,能干,肯吃苦。黄一新也知道,刘乃文有些喜欢自己,但最后他却和康欣瑶结了婚。
他和康欣瑶的婚礼,公司的人都来了,也包括刘乃文。他向他们敬酒时,大家都说着祝福的话,不论男女脸上都流露出艳羡之色。康欣瑶还算年轻,刚满三十岁,虽然已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但生活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在男人眼里,康欣瑶既成熟又单纯。她阳光开朗,不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散发着叮叮咚咚的质感。康欣瑶和黄一新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咖啡店,店内有些低矮昏暗,这是黄一新指定的地方,以前他经常在这里搞创作。康欣瑶进门,黄一新正低头翻一本时尚杂志,突然感到整个咖啡店都亮了,他一抬头,就看见迎面走来的康欣瑶。在这之前,他和日日欣广告公司有过两次合作,但两人从未见过,从眼神里黄一新认定眼前这人就是康欣瑶——日日欣广告公司的老板。正是因为她给他留下的美好印象,促成了他加盟日日欣广告公司的决定。
婚礼上,他向刘乃文敬酒时,刘乃文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望着他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少了艳羡多了失落。他当然读懂了刘乃文的目光,微笑着轻声说:“你少喝点。”他们各自举着红酒杯在空中碰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在吵闹的婚礼上,这一声轻响微不足道,但在他们各自心里,犹如石破天惊。这时康欣瑶站在一群客户面前,大声地招呼他:“亲爱的,过来一起敬酒。”他抱歉地冲刘乃文笑一笑,绕过桌子向康欣瑶走去。直到敬完一圈酒又回到座位上,他抬眼就看到了刘乃文正望向他的目光,感受到了她重重的失落。
从此以后,黄一新更多的时候只用目光和刘乃文交流。记得有一次他带刘乃文去见客户,那天晚上由于应酬喝了不少酒。散场之后,他们并没急于分手,那是一个凉爽的仲秋之夜,两人沿着护城河散步。街上偶尔有车辆和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两个人都没说话,在一个窄处,两人的肩膀碰在了一起,黄一新顺势把手搭在刘乃文的肩上。她并没有阻止,走了几步,他才敢偷偷打量她。她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挂着笑意,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远处是满街的霓虹。
喝了些酒,并不多,只能说恰到好处。黄一新莫名觉得有些对不住刘乃文,似乎为了表达歉意,黄一新把刘乃文的手臂往自己身侧一带,她的身体就迎着他了。他迎上去,和她抱在一起。那一瞬,他发现刘乃文的身体是那么软,又富有弹性,刘乃文却一把推开了。用拒人千里的口吻道:“黄总,这样不好,康总还在家等你呢。”说完抽身向地铁口跑去,月光洒在她矫健的身体上,她像一只小鹿似的,很快在他眼前消失了。
之后,他又无数次地带刘乃文见客户,私下里交往时,他们配合默契,就像一对熟悉多年的搭档,再也没有其他了。只有微妙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涌动着。
宿醉后的黄一新,躺在床上,回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模糊,记不住任何细节了。他回味着,拍一下头,怪自己贪杯,断了片。他仍然没有起床的意思。这是难得的如此清静的让人浮想联翩的星期天早晨。几天前,康欣瑶带着孩子们回了娘家。自从高铁开通后,康欣瑶经常回家,以前遥不可及的故乡,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她生在南方,长在南方,直到上大学才离开故乡。毕业后她就开始在这座城市闯荡。康欣瑶三十岁时认识了黄一新,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嫁给了他,那年黄一新二十八岁。在康欣瑶面前,黄一新似乎是大叔,她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当然这是黄一新心理上的感觉。
前些日子幼儿园放假了。开学老大即将升入一年级。老大叫康又壮。每次叫老大的名字,黄一新都不由得想起某条广告。他问过康欣瑶,怎么给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她笑着答:“叫这个名字好养活。”他也笑笑,并不深问。关于康又壮的身世,她不说,他也不会问,但并不是说他不好奇。康欣瑶身上有许多谜。比如孩子的爹是谁?这家日日欣广告公司怎么发达起来的?他们相识后,黄一新就知道日日欣广告公司看似不大,却背景深厚,比方说,在这座城市里,不论多么大的广告,只要康欣瑶出马,没有拉不来的。当年他跑单帮,在各种剧组拍片时,就听说过康欣瑶,都说她是道上的人,但她的背景没人能够说清。他在电视上看过的许多黄金时段的大广告,都出自日日欣广告公司,那时他觉得自己和这家公司是两条铁轨上跑着的火车,永远不可能相交。
那天在那家咖啡店里,康欣瑶一边笑一边说:“我要把你挖过来,你开个价吧。”她的牙齿很白,把黄一新眼前都照亮了。他不知道康欣瑶为什么要挖他,他只是一个刚出道名气不大的小导演而已。之前拍过几部电视剧、两部电影,其中一部大师兄的名字还署在了他的前面。任何圈子都是论资排辈的,他知道,倘若自己成为知名导演,不论自己干不干活,对这部片子贡献有多大,自己的名字都会署在年轻导演前面。
还没轮到黄一新成为知名导演,他就被康欣瑶连根拔起,从影视圈来到了广告圈。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娶了广告圈大名鼎鼎的康欣瑶。这是多少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当初他是奔着她开出的优厚条件来的。其中最打动他的一条是,如果有剧组聘请他拍戏,公司会无条件放人,工资照发。那天康欣瑶笑容灿烂地冲他说:“为什么不可以呢?你越知名对公司越有利呀。”第一次见面,他就对眼前的小女子有些佩服了。他断定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愿意和这个爽快的女人合作。
作为老板,康欣瑶一点也不磨叽,做事情当机立断。他欣赏这样的老板。虽然当时黄一新已经拍过几部片子,但在这座城市里,依然举步维艰,吃过太多苦,碰过太多次壁。大学毕业那会儿,他在远郊和人合租。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个部落,每个部落都住着同类型的人,他们像合并同类项一样聚集在一起。当然这些同类项也分三六九等,像他这样刚毕业于导演系的学生,算最末流,只能扎堆在远郊区,就连手机网络都飘忽不定,一会儿是这座城市,一转眼又是另外一座城市了。
接拍了几部片子之后,他挣到了一些小钱,为了日后进组方便,他咬牙狠心搬到了城里一座老旧小区里,只要接到电话,他就得立即出发,跑到剧组里,见制片人或者导演。虽然他是导演系毕业的,但不可能有导演的活给他,他做过演员副导演,也做过现场副导演,揭不开锅的那些日子里,他还干过道具、群演什么的。
剧组人永远过着飘忽不定的生活,在影视圈流行一句名言:“开张吃三年,三年不开张。”黄一新应验了下半句。
与其说是康欣瑶的胸怀打动了黄一新,倒不如说是黄一新过够了那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康欣瑶开出的条件足以让他过上体面的生活,他别无选择地答应了她。
二
在黄一新赖床的时间里,阿梅那里有了动静。阿梅是康欣瑶从中介公司找来的保姆,记得阿梅刚进家门时,脸色是黑红的,表情胆怯憨厚,一看便知是乡下刚进城的女人。那会儿老二黄又右刚出生不久,办理出生证明时,黄一新问过康欣瑶,老二要不也姓康?康又壮那会儿已经上幼儿园了,康欣瑶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说:“老二当然姓黄,他又不是没爹。”说完便在医院出生证明办理处拿过一张登记表,推到他的面前,又补充道:“你的儿子,名字你起吧。”给孩子起名肯定是件大事,要是放在别人家,多少得请人算算,再不济也会翻个字典找几个有意义的字。和康欣瑶结婚后,大事小情都是她发号指令,孩子起名这件事,却交给了黄一新,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盯着眼前的表格,在新生儿姓名一栏里写下了黄又右三个字,然后推给康欣瑶:“你看行吗?”康欣瑶看着这三个字,嘴角上扬了一下,把表格递给办事人员。走出医院,她挽着他的手臂,有几分赞赏地说:“不愧是搞影视的人,黄又右。”她眯了眼睛,品味着老二的名字,享受着午后的阳光。自从生下黄又右,两人好久没有这么悠闲地在街上走一走了。
黄又右还没出生,康欣瑶就把她母亲召来了。康欣瑶的母亲李淑贤退休前是国营厂的会计,近期正准备和老伴周游世界。黄一新初次以康欣瑶男朋友的身份与李会计见面时,李会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喜悦地说:“欣瑶的眼光不错,小伙子一表人才,以后错不了。”
黄一新再次见到李会计是黄又右出生的前几天。李会计对康欣瑶这时生孩子,表现出了很大的不满意,说自己正计划去日本旅行,机票都订了。她的态度很不友好,叨咕着牢骚话,说带大了康欣瑶又要为她带小的,她这辈子怕是搭进去了。康欣瑶不说什么,每到关键处,她似撒娇又似抱怨,妈一声娘一声地叫着。
老大康又壮对外婆既不熟悉又不陌生,他总是喜欢偷偷打量她。李会计对康又壮说不上喜欢,但也没有嫌弃的意思。她经常用手抚摸着康又壮的脑袋重重地叹气,目光里流露出伤感无奈的情绪。
黄又右满月后,康欣瑶的父亲来了一次,他退休前是国营厂的厂长,不苟言笑、目光犀利、一脸严肃。康厂长来住了三天就张罗着要走,李会计就把自己的无奈发泄到康厂长的身上,说丈夫躲清闲,把她一个人扔下了,这漫漫的育子之路,让她一个人怎么整啊。康厂长用犀利的目光望了眼李会计,李会计就把后边的牢骚吞回了肚子里,并目送康厂长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又隐在小区的路上。
李会计带孩子的时光非常不舒心,不仅牢骚多,还经常长吁短叹,经常在饭桌上流露出对康厂长的不放心。她不担心他的身体,也不担心他的生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的爹,身体壮得像头牛,我不在家,他会天天在外面胡吃海喝,日子滋润得很。”她担心的是康厂长不安分。没退休前就不用说了,退休后他仍然是那些老娘们儿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在老年合唱队,还有交际舞学习班,他都是香饽饽。李会计经常抱怨:“我在家时还能看着你爸,我不在了,他人还不得野了。”
晚上八点一过,李会计不论多忙都会给康厂长打上一个电话。她躲到自己的房间,让周围安静下来,也让自己镇定下来。通完电话,李会计的心情有时愉悦,有时低落。她心情好是因为康厂长在家看电视泡脚呢,心情不好,一定是康厂长在外面又有了应酬。有两次李会计还在康欣瑶面前抹起了眼泪,说在电话里听到了其他女人的声音。康欣瑶安慰母亲道:“我爸出去吃顿饭怎么了?他那么大年龄了,你们都过一辈子了,还不相信我爸的为人?”
李会计欲言又止,抹着眼泪,抱怨道:“要是不给你们看孩子,我的日子该多清静,现在一定在你爸身边,啥样的情况我都应付得了。”
康厂长背着她在外面花天酒地,她在这里觉都睡不踏实,不停地打电话,直到康厂长回到家里,说自己躺进了被窝,她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李会计把黄又右带到了一岁出头,康欣瑶通过中介找到了阿梅。李会计一蹦八丈高地回了老家,回到了康厂长身边。从那以后,康欣瑶时不时给父母打微信视频。视频中的李会计像换了一个人,对黄又右和康又壮两个孩子宝贝长宝贝短地叫着,情意绵长。
阿梅的老家距离这座城市不算太远,高铁的车程在三小时之内,口音却相差极大。阿梅初来时,康欣瑶对阿梅的口音非常不满,担心孩子受影响。阿梅知道自己的弱点,想展现自己其他方面的才能,毕竟她年轻,才二十六岁,还学过面点、炒菜什么的。她想要弥补自己的不足,除了带孩子之外,偶尔也会在厨房露一手,果然是有基础的,不论面点和炒菜,都得到了康欣瑶和黄一新的肯定。阿梅因此找到了一点自信,她聪明好学,一来二去她的普通话说得也有模有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