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悼词
作者: 房伟一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很早,我脱了羽绒服,换上了轻便的薄款大衣。早上坐在办公室,时间长了,腿还是冷的。
我总是学院第一个打卡的人。前年夏天,我从一所985院校硕士毕业。工作不好找,费了半天力,在舅舅的打点下,应聘到S大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成了一名大学教师。但我这个“老师”的名头实在勉强,确切地说,我属于“教辅人员”,档案放在人才市场。当学生喊我“高佳怡老师”时,我既兴奋又忐忑,还有几丝自卑。院里一位研究当代文学的老教授说,按照规矩,我们这些人,包括图书管理员,都应叫“校园工友”,而不是“老师”。师者,学高为师,授业为师,不是啥人都能被叫老师的——就像不是所有高校教师,都能被称作教授一样。
S大是一所南方高校,前身是教会大学,有一百多年历史。我在的那座办公楼,被称为“小红楼”。每次走入这座小楼,我都感觉走入了历史,特别是无人之时,我静静地走在百年老楼的红色地板上,听到“吱呀吱呀”的响声,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进入某种异常的时空。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传教士,穿着阴丹士林学生装的女孩,悄无声息地走过我身边,化为一片片阳光下的尘埃。
南方的冬天,湿冷多雾。初春日头是好的,下午四点过后,湿漉漉的灰色情绪就从办公楼下的大樟树悄悄溜了上来,顺着铅灰色墙体,扯住爬山虎,再攀爬上那扇闪着红铁锈的窗,从缝隙钻进,弥散在办公桌四周。办公室不大,原是收发室,后来成为语言学教研室,再后来又变成院办秘书第二办公室。这是我和张琴的办公点。办公室里都是老式旧家具,吊灯昏暗,窗户是老旧欧式盘花纹铁窗,阳光从窗户花纹投射进来,映衬在脸上,变成一道道蠕动的阴影。我的办公桌一直没换,还是当年语言学教研室的。墙上有一张正楷书法的“太上感应篇”,左边贴着一张油画,搭配得有些不伦不类,我也不去管。我的前任,院办褚老师已退休,我问过她这些东西的来历,她只说,这是历史纪念,也没说带走,我就把它们都留了下来。
张琴和我不同,她丢掉原有的办公桌椅,换了张大理石面高档书桌,红木仿明式六方椅,桌上零碎地放着藏区牛骨挂件、咖啡壶、低音炮音箱。这些都是她家里给她弄的,怕她在这样的办公环境里受委屈。于是,这间不大的办公室,又被切割成两部分。有时我看着她吃零食、听音乐,时不时补补妆容,更感到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凑合挤在这间阴暗的办公室里。张琴不认命,她说,佳怡,你信不信,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这只是一个暂时落脚地。我不置可否。管他呢,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每天早上,我都会出现在院长办公室门口,聆听工作安排和训斥。本科评估、大创项目、先进学生评比、院内资产管理、课程安排、教学通知上传下达。我当研究生时做过学生助理,也晓得学院办公室事务琐细,但没想到会有如此多,乱七八糟。有时又很闲,闲得让人发呆。我就这样在一堆表格与通知中度过青春和人生吗?租来的房子里,夜晚睡不着,我对着月亮流泪,想起读研时的雄心壮志。我想继续读博士,可我天资一般,没有导师肯收我。我还想成为女作家,写了不少东西,投稿的结果都如泥牛入海。我想找个爱我的好男人,幸福地过小日子,但自从和男友分手后,我迟迟找不到一个可托付的人。给我介绍对象的人,在听到我“院聘杂役”的身份后,都摇着头离开。他们暗示我说,不要想找个正规高校男教师了,可在S大后勤人员中试试看。实在不行,找个小商人。毕竟,正经公务员和事业编的男人,很少会考虑我。我没编制,长得也不好看。
长得好看,也有优势。张琴和我都是院聘人员,也都是语言学专业毕业的。她是无锡人,家里做建材生意,家境殷实。她业务能力一般,但身材性感,一双桃花眼始终带着笑意,人也殷勤体贴,懂得送礼请客,深得院长宠爱。有传言说,院长要招收她当博士。我明白,以我的条件,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可看到张琴那双眼,我还是浑身不自在。
院办行政这个工作,要和学生与老师打交道。学生自我意识强,让他们干活,就要给好处。老师们大部分都是客气的,知识分子的那些客套,客气中含着冷淡。他们有的根本不喊我老师,就“小高”“高秘书”这样称呼我。我想向学院著名教授请教学术和创作的问题,得到的是更多的不耐烦。著名教授总是很忙,开会、评项目、评奖、出国考察、参加各类出头露面的活动。如果我说,我也是学术型硕士,对学术感兴趣,所以请教您。他们就开始打哈哈。最尴尬的是催收表格,老师们都很暴躁,他们是真正的老师,有编制,在我面前有天然的优越感。一次,我被一个五十多岁的副教授骂了半天,都是特别脏的词。我不晓得哪里触怒了他,他说我们这些“后勤杂役”是“傻×”。后来,听说是因为他报销经费时在财务触了霉头。财务处也有聘任人员,因为管着钱,格外被尊重,老师碰上他们,也要点头哈腰。想来老副教授受了气,就撒在我这样一个没背景的小杂役身上。这人尖嘴猴腮,临近退休还是副教授,但他可以辱骂我。我偷偷流泪,不敢抱怨,谁让我是“后勤杂役”呢?
父母只能叹息,陪着我流泪,然后劝我忍耐。舅舅不耐烦地说,你也不看看,现在很多985高校辅导员都招博士,你有这样一个体面工作已经很不错了,你要知足。
我要知足?我茫然,也这样劝自己。慢慢的,我就真知足了。我居然有了笑容,还比读书时胖了一点。
二
“联系陈建波老师家属,写一份悼词,发一个通知。后天,愿去青山殡仪馆的老师,早上九点在学院楼下集合,有公车过去。”院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布置新任务。他打着哈欠,香烟抖了抖,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桌上是一个紫色烟灰缸。我假装没看见,拿了电话号码,离开那间充满烟味和屁味的办公室。院长有个圆亮的秃顶,笑起来老奸巨猾。他和张琴有暧昧关系,也几次向我伸出咸猪手。他不喜欢我,我晓得,但他喜欢年轻的肉体。尽管我不如张琴漂亮,可比她温顺,这也激发了他的征服欲。我不能过分得罪他,至多对他的暗示装聋作哑。他掌握着我的命运。我舅舅认识副校长,他做湖鲜生意,和这位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多有交集。副校长打了电话,我才有机会应聘。院长也不敢太明目张胆。
我给陈建波老师的夫人打了电话。一切都是程序,我只要按程序办就好了。学院历史悠久,自然有很多退休教师,每到春天这样乍暖还寒的时节,都会去世几个。这样的追悼活动,在工作的这两年里,我经手了好几个,无非是我替院长拟好悼词,联系工会发慰问金,然后安排老师乘车去青山殡仪馆,再把他们拉回来就万事大吉。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曾在小红楼楼梯上留下笑声和脚步的人,就这样彻底消失在青山殡仪馆高高的烟囱里了。
电话那边是陈师母哀伤的声音,她请求我写完悼词后,给她看一眼。我答应了,这也没什么,都是既定程序。
拟定悼词环节,我要和学校人事处、档案中心等部门联系,确认陈教授生平事迹,和院领导商量悼词规格。一个上午,这些情况基本搞定。陈老师是普通教师,2000年左右退休,在校期间没啥光辉事迹,没什么人才帽子。于是这项工作变得更简单了。陈老师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以工农兵大学生身份,毕业于省城师范学院中文系。他成绩优秀,留在了母校。工作后他继续进修,在母校读在职研究生,获过零星奖励,出版过专著,主持过厅级和省级项目。他未担任博导,职称只是副教授,学生也不多。他的一生平平淡淡,没有大起大落,历次运动和重要历史关头,表现平庸。他平时喜欢钓鱼、养花、练气功,业余生活有滋有味。他的夫人在市职工大学上班,和他差不多时间退休。他们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工作,都是中学教师。陈老师安安稳稳度过一生,接近八旬去世,也是安享晚年吧。
我的心里,不知为何,对陈老师起了一份羡慕之情。有一份体面工作,从事喜欢的专业,有较多闲暇时间发展自己的小爱好,在社会有尊严地度过一生。虽没有大富大贵,但平静安闲,内心安稳,这样的生活不就是我渴望的吗?可这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曾经我也满身傲骨,我就读的中学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本科与硕士就读于985高校,我曾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女,但实际上,我只能在高校这座象牙塔干着杂役的活儿,忍受院长的骚扰。
想到这里,我对从未谋面的陈老师有了很多亲切感。我下决心发挥文采,写出一份声情并茂的感人悼词。经过几个小时琢磨,我写出了初稿。我必须赶紧把这件事办好,陈教授还躺在太平间,要抓紧进度,让他老人家早些荣登天国。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和朋友们:
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我们最亲密的同事,S大语言学教研室副教授陈建波先生。陈教授是江苏泰州人,博学鸿识,雅量高致,大学毕业于S大前身——省师范学院中文系。他性格温和,宽厚待人,严于律己,为语言学教育事业,贡献了自己毕生的力量,培养了很多优秀人才。在生活中,他尊重领导,关心长辈,爱护子女,家庭关系和谐,曾多次被社区评为“五好家庭”。陈教授的离去,是S大的重大损失,是教育事业的损失,也是诸多亲朋好友的损失。我谨代表S大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对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所有朋友,对陈老师的亲属致以亲切的慰问!
张琴看到这份“大作”,撇了撇嘴,说,好像不对吧,我看过陈建波的论文,在知网上人家是教授,你写成副的。现在评个教授多难,你搞错了,院长去念,也要吃挂面的,家属更不高兴。你真马虎得可以。
我心里“咯噔”一下,张琴只是普通省属大学毕业,我们一起分来,她处处针对我,和我别苗头。我冷静下来,又觉得该感谢这厮。不是她嘴快,我还不知道犯了忌讳,到时肯定被院长骂个半死。如此说来,张琴嘴毒心狠,但不是有心机的人。
我再次打电话去人事处确认。人事处老郝也很奇怪,嘟哝着说,不可能搞错,我再检查一下。再查下来,还是副教授。老郝不耐烦地说,搞什么搞?人都死了,正的副的,有啥关系?我嘴上应着,怕工作出纰漏,就去知网上查。上面几篇论文,如张琴说的,陈老师的职称的确是教授。
我拨打陈夫人的电话,当听到问询,陈夫人的声音渐渐高了,甚至有些尖利。我听得出她的怒火,仿佛直接穿透电话听筒,扎进我的耳膜。
老陈去世了,这是他最后的体面。他不是啥著名教授,但为S大奉献了一辈子,我不能让他戴着“副”的帽子进骨灰盒,那叫死不瞑目!
师母您别激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再仔细查查。我忙不迭地求饶。
“咔哒”一下,电话挂断了,只留下一串忙音。对面的张琴哈哈大笑。我突然想起,院长也是语言学专业,也许对陈老师的情况了解一些。院长正趴在电脑旁打游戏,见我来了,慌忙关闭电脑,接过我写的悼词,趁机摸了我的手。我挣脱他的纠缠,说,有事情反映。他这才板着脸问有啥事。我讲了经过,院长搔着头,想了半天,说,陈老师和我的导师大致是同一级,他给我上过课,我记得那时他是副教授。他退休时我刚留校,有些情况不太清楚,你先去陈师母家里找找,教授嘛,肯定有个证……
我有些头大,院长正色说,这不是啥小事体,人活一张皮,那个小红本就是高校教师的一张皮。
三
没想到,陈老师居然和我住在一个小区。
我前年分配工作,就在离学校不远的风华居租了套小房,六十平方米,每月三千元租金。这里也是S大老职工宿舍区。每天早上我醒来后,都会花一个小时在小区凉亭边走走,当成锻炼身体。和我有相同爱好的,都是些老年人。其中一个老伯伯,总站在凉亭的罗汉松后面,他打八段锦,也练形意拳。他满头白发,穿着黑色绸缎练功服,慈眉善目。每次看到我,他都点头致意,眼里充满安详笑意。我没在意,偶尔和他聊几句。他住在我公寓后面的一栋楼。他说,你在三楼,我在二楼,你亮起灯,我就晓得你回家了。你平时睡得很晚,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他不知道我在暗中复习,我要考博士,成为一名真正的教师。
等我推开白花布置的小区楼道门,进了那间单元房,才看到陈老师的遗像。家里很冷清,虽然布置了灵堂,但似乎没什么人来拜祭,只有个孤零零的瓦盆,亮着点微弱火光。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就是那位练功的老伯。他在相片上温和地对我笑,仿佛还在说,姑娘,不要熬夜哇。想起生命无常,我不禁流下了眼泪。这样一个好脾气的老伯,肯定有着很多美好回忆。陈师母也是满头白发,看上去比陈老师年长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