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作者: 杜景玉

出院的时候,医生拍着父亲的肩膀说,按时吃药,多锻炼,能好的。父亲的右嘴角噙着一滴口水,左手紧紧地攥住医生的手,半天没舍得松开。

每天早上6点,父亲沿着东门街去南湖,右手甩出一个又一个的圈圈,右脚拧出一个个惨淡的逗号。从胜利街折回来的时候,他的小坎肩湿成了一幅海洋地图,皱皱巴巴地贴住后背。下午3点,他准时去小区亭子里下象棋。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很少说话,上排牙齿咬住下嘴唇,留下一排红白相间的痕迹。直到有一天,他和春山老汉下象棋,执着黑马想吃掉对方红炮的时候,啪的一声,黑马在他的左手里碎成两半,拇指指甲抠着马的心脏。他的脸变成土灰色,手上的青筋一点一点消失,然后他慢腾腾地站起来,没理会春山老汉的质疑,也没和谁说一句话,径自往家走去。没走多远,他的右腿像是崴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回到家,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喊他吃饭,他没有应声。母亲问他是不是和人吵架了,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她的手在他眼前划动着,没好气地说,哑巴了?半天,他说,想去西藏。她的嘴一撇,用筷子敲着碗口说,老杜啊,你都这样了,还要旅行?她开始打嗝,一个比一个响。

他不再锻炼,不再出去下棋,不和人说话,也不吃饭,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像锥子,一个劲地盯住天花板,大有不把它戳破不肯罢休的架势。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蓝色背包,里面装着牙刷、牙膏和毛巾。这吓坏了我们。我们在附近的河里、井里、庄稼地里找了个遍,却没有他的半点踪迹。两天后,他悄然回来了,一身泥土,灰头土脸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母亲质问他去了哪里,他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缝。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是不是做梦发癔症?母亲不依不饶,叨叨个没完。她说,你父亲一准疯了。

以后的几天里,两个人一直在躲猫猫,她去厨房,他躲进卧室;她去卧室,他去厨房。年轻一点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他不止一次地扬言要和她离婚,走到民政局门口,他却一转身,逃掉了。他说主要是为了我。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他将电视机砸了,外壳碎了一地,她将锅砸烂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7月上旬,公司去西藏拍摄了一部关于冬虫夏草的专题片。我们开一辆白色越野车,除了拍摄冬虫夏草外,沿途还拍摄了大量的风物和景点。我问父亲,愿不愿意看看这些视频?他正盯着窗外,脸拉得老长。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摇摇头,跟拨浪鼓似的,两只耳朵带着风。但是,当他看到我手里的相机时,眼睛一亮,像是被它吸引住了。哇,这家伙!他咂着嘴,一遍一遍地摸着它,不时在褂子上擦一下手。我告诉他,这是佳能5D4单反相机。声明一下,我是一家影视公司的摄像师,负责摄像、剪辑、后期制作等等。他抖着双手从橱柜的最下层摸出一台老相机,把它放到佳能5D4的旁边,看起来像高贵的萨摩耶旁边卧着一条黑色的柴狗一样猥琐。

我们家那款是海燕PJ-101旁轴照相机。我记事的时候,它就在我们家。和其他相机不同的是,使用闪光灯拍照时,需要将闪光灯向机身的左侧推动。它的像素很低,照出来的相片清晰度不佳。那个时候,偶尔外出,或者过年过节时,他会变得特别大方,给我拍一些照片。嗨,看这里,不要闭眼。我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叉开,伸出小小的舌头。他神气地竖起左手拇指,以便吸引我的注意力,右手则按下快门,啪的一声,亮起闪光灯。家中的影集里至今存放着好多张发黄的照片,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单人的,合影的,都是用它拍出来的。那张最出彩的照片是在济南金牛公园拍摄的,日期是1999年8月8日。他站在一棵不高的针叶松旁,露出肩膀和头颅,像是从松树上长出来似的。阳光下,他的嘴微张,眼睛眯着,像是在品咂那些高兴的事。我则半蹲在松树下,一手扶住树干,一手叉腰,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他总是得意地说起它,说这张照片很有创意,甚至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大树底下好乘凉。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做我们家的大树。我结婚的时候,他在浒城给我买了一套房,为了还每月的房贷,他每天晚上戴上口罩,骑一辆破三轮车,去垃圾桶里翻捡废纸箱、酒瓶、矿泉水瓶。那几年,我们家的储藏室里堆满小山一样的废箱子和瓶子。

好吧。他答应一声,紧蹙的川字纹一点一点地松开。我通过Wi-Fi将相机连接到电脑上,一组组视频,一张张图片,非常清晰地展现出来。真漂亮。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你拍的?他的语气柔和下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交替弹着桌面,发出深浅不一的嗒嗒声。太逼真了。他的眼睛追逐着画面,来回穿梭,眼角的波纹不时泛起朵朵浪花。

他让我教他做视频,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学得会。他已经很久不玩相机了,那款海燕相机也早已退休,蒙上厚厚的一层灰尘。见我没有立即答应,他的瘦脸上堆起笑容,两道法令纹筑成两道堤埂。太有专业水平了。这是他第二次夸奖我,第一次是我考上大学。他反复看着电脑里的照片和视频,忽然问我可不可以随着镜头做一次西藏之旅。他看着我,眼睑闪动着,像蝴蝶翻飞的翅膀,停不下来。我摸着他的脑门,问他有没有发烧。他打开我的手,两只脚离开地面,像钟摆一样摆动着。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他。他紧紧攥住我的衣服,手背上几道青筋鼓起来。第二天,他就去新华书店购买了一本《西藏旅游完全指南》,对照着视频一页一页地翻看,还在文字下边标注了无数的波折线,像是批改学生作业那样认真。

我教他剪辑视频的时候,总是反复强调,先将视频文件导入编辑软件,找到想剪辑的起始点和结束点,标记下来……等他剪辑下一个视频,却总忘得一干二净。他只好将步骤写到纸上,硬是把几张白纸写成粘蝇贴,密密麻麻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敲着自己的脑袋说。

他将那些凌乱的视频做了排列,先粗分,再细分,剪辑掉那些他认为不重要的视频和照片,把有意义的视频和照片留下来。既要有条理,又要抓住重点。从小到大,他说了无数遍,磨得我的耳朵起了一层茧子。

他说,得有人物。就像一篇文章,必须有一个主人公。于是,一个白发苍苍、身材瘦长、有点弓腰的老人出现在视频里。它是一个动漫人物,一直储存在我的内存卡里。它的出场充满喜感,一边蹦蹦跳跳,健步如飞,一边伸舌头做鬼脸。它是我吗?他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又说,百分百是我。然后,他在我的内存卡里调出一辆白色越野车,把两者合成到视频里。我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自驾游。他的食指和中指敲着桌面,从缓慢到急促,发出一串细碎的击打声。

马上出发。他绕开菏泽、开封。这两个地方他去过,不想浪费时间。我让他看洛阳的视频。我知道他没去过洛阳。在洛阳,我拍了白马寺、龙门石窟。我知道他喜欢陌生的东西。他的眼角瞄了几眼视频,转过脸问我,几天能到达西藏?我说,如果按理论时速算的话,最少需要12天。这也太长了吧。他轻轻地咬住下唇,好大一会儿没有松开。能不能快点?他急促的气息像小虫子,撩得我的耳朵发痒。我说,这已经是最高时速了。他挠着稀疏的头发,皮屑下雪一样落到肩上。

接下来是一组风景画。他认为其中的一张雾景拍得特别好。我告诉他,借助逆光、侧逆光或者前侧光,能更好地表现画面的透视和层次感。他认为单独的风景画没有多大意义。他让我坐到窗前,一只手扶住窗框,借助黄昏温暖的逆光,要给我拍一张照片。人才是内容。他说。照片上,我的脸一大半是黑色,像版画一样,凸显出一双眼睛,沉思地看向远方。

拍摄大雁塔、小雁塔和兵马俑的时候,花去我两天的时间。我以为他会夸我几句,他却说要去看看广仁寺。我的相机里没有广仁寺的视频,只好去网上搜索。广仁寺就是小西藏。他说,要去转动绿度母殿里的44个转经筒。和真实的转经人不同,他对着电脑屏幕,不像是抚摸,更像是弹琴,修长的手指大幅度地弯曲,伸展,轻轻地拨动那些看不见的转经筒。他说,每一个转经筒都是一根粗大的琴弦,发出天山雪域的天籁之音。听到没有?他闭着眼睛,脸上的每根皱纹都在弹跳。他让我支起耳朵听,我只听到他粗粗的喘气声。好听吗?他仍然闭着眼睛,十根手指在胸前拂过,越弹越快,带着一缕缕风,呼啸而去,呼啸而来。你听,这是《阿妈勒火》。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是《达瓦雄奴》。他闭着眼睛,两只悬空的脚有规律地摆来摆去。我要跳舞。他说着,身子也摆动起来。摆着摆着,他忽然停下来,那个隐藏了好多年的背影在他眼前飘过,一条乌黑的长辫子来回扫着他的胸膛。

他让我陪他喝酒。一杯酒下肚,他开始说不出囫囵话,每个字都像苍蝇一样,到了嘴边,就飞走了。我说别喝了,离西藏还远着呢。他说,不是刚刚去过西藏吗?他努力地夹着一粒花生米,夹了几次没夹住,每次都把筷子送到嘴里,吃个空。他用力地摔掉筷子,它们砸到桌子上,一左一右地反弹起来,有一根落到他的脚下。他想踢那根筷子,却被筷子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扶他起来,他拍拍屁股,眼朝前方,一无醉意: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他背着手,昂起头颅,声音饱满洪亮,抑扬顿挫,每一句都像是爬一道坡,一路向上。嗤的一声,像一块被撕裂的布,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吟诵完,他的脸色焦黄,瘫在椅子里。

他说,这是一首爱情诗,是男人对女人的倾诉。认真听讲!他把我当成他的学生了,我赶紧坐直身子,表现出认真听讲的样子。他感情充沛,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解着这首诗,讲解着仓央嘉措。你听懂了吗?他看着我,我点点头。他问我,这首诗里的动词起到了什么作用?我摇摇头。懂就懂,不懂就是不懂,不要不懂装懂。他朝我屁股点了一脚。

接下来,是一段惬意的旅行。我们沿着G317川藏北线,经过汶川、马尔康、观音桥、炉霍、德格……他翻看着《西藏旅游完全指南》线路图上的小点,历数着映秀、茶马古道、西天瑶池,讲解着它们的历史、典故和传说,仿佛它们一直憋在他的心里,不吐不快。车窗外,夕阳将山川河流镀上一层金,我们像行走在童话世界里。他一手攥住方向盘,一手轻轻地拍着工作台,和着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的《背上行囊去西藏》。嘘——他的手指竖到嘴唇上,问我刹不刹车。我跳起来,问他什么情况。他嘿嘿笑着说,有美女搭顺风车。

累了。他不想看视频了,想出去转一圈。走到半路,他突然咳嗽起来,先是弓着腰咳,后来干脆蹲下来咳,却没咳出一丝痰。等他站起来,天旋地转。他靠着一棵树休息了一会儿,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两边的大楼、门头、马路等等都很陌生,没有一点儿印象。他在那里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是西藏,还是浒城。他觉得都不是。他没有停下来,垂着头,弓着腰,迈动两条大长腿,走得摇摇晃晃。每走一步,他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要不是你来接我,我走到天黑也摸不到家。他说话带着哭腔,像个走失的孩子一样,手抖得攥不住我的衣服。我想起那年,他竞选教导主任失败后,站在凳子上一张一张地撕下满墙的奖状,手抖得几乎失去控制。

看,金沙江大桥。他的眼睛仿佛被什么所牵引,死死地盯住电脑上那一帧帧图片、一段段视频。那不是岗托村吗?他腾地站起来,弓着身子,手里啪啪地击打着鼠标,像说坠子的人敲打着简板。是西藏,到西藏了!一缕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这不是做梦吧?他轻轻地说,不相信似的,左手捏住右耳朵,往外扯老长,隔着光,能看到一根根细如发丝的毛细血管,如网状,如植物的根系,洇着鲜红的血。我拽住他衣服的下摆,想让他坐下。他的手像上了弦的玩具,不停地敲击着鼠标。

他确定了进藏的路线,从新都桥开始一路向北,途经塔公、八美、道浮、甘孜、德格后,到达昌都,再经丁青、巴青,最后到达那曲。嘘——他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那个背影再次出现,长辫子跳起欢快的舞蹈,敲打着他的胸膛。

天蓝得如一块刚刚洗过的布,白色的毡房像雨后的蘑菇。一望无际的草原如绿色的大海,牦牛在悠闲地吃草。一个藏族汉子举起套马杆,正在追赶一匹白马。藏族汉子的套马杆几次差一点套上白马的脖子,它却几次逃脱。哎呀,加油!他弓着身子,举着手,朝屏幕喊叫。藏族汉子套住白马,它昂起头,前蹄跳起两米高,发出一声嘶鸣。啊——他护住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藏族汉子被拉下马,却死死地拽住套马杆。留住每一个精彩的瞬间。他说,他想当个摄影师,穿着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胸前挂个相机,天南地北地跑。说完,他举起相机,咔咔按动快门,对着我,对着屋里的花草和花猫,一阵乱照。他有一个了不起的规划,就是拍摄那些老物件,纺花车、梳子、篦子、电影放映机、石碾、老汽车站、百货大楼……他甚至说要买一台无人机,做一名记录时代的人。他脸上的皱纹全部张开,眼睛里放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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