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

作者: 亦夫

刘铮是出版社里最有学问而且生活方式最健康的年轻人,这一点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刘铮不仅长相清秀,举止文雅,而且个头高挑、皮肤白皙。人说一白遮千丑,单凭这白净模样,就足以鹤立鸡群。长得其貌不扬的田玉仁却是个例外,他对刘铮欣赏有加,每逢听到有人如此奚落,便会一脸不屑的表情。

刘铮是名牌大学历史系的硕士毕业生,而且一直在积极准备攻读博士。其实出版社里出身名校、已经取得博士学位的编辑也不在少数,但因为缺乏分分钟可以引经据典的谈吐,所以学问看上去都不如刘铮。刘铮不仅学问了得,还是个热爱生活、浑身充满正能量的年轻人。除了生性乐观豁达,在生活中刘铮爱好广泛,喜欢烹饪并总能推陈出新,长年坚持跑步和游泳,爱好京剧并能将旦角唱得声情并茂。每年出版社的新春联欢会上,借来戏装并请剧团化妆师精心画了脸的刘铮,一曲清唱永远都是接近专业水平的压轴戏。

刘铮饱受男同事的嫉妒,也一直缺乏女人缘。出版社无论是女编辑、女编务还是从事行政工作的女职员,没有人对这个几乎挑不出毛病的好青年动过心思。倒是相貌丑陋、言行粗野的田玉仁,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女人众星捧月地围着,让一群男人看得直眼馋。大伙儿说:“他妈的!果然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啊。”

要说田玉仁有多坏,倒也谈不上,他不过就是一个胸无大志、整天混日子的普通人罢了。最让田玉仁钟情的事情是胡吃海喝,尤其是喝酒。按他的话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喝酒更快乐的事了。据田玉仁自己说,他曾经和一个朋友通宵喝酒,一人喝下去整整两大箱啤酒。也许这是吹牛,但他酒量大且毫无节制,却是不争的事实。田玉仁本来就生得貌丑,加上吃喝无度,身体像气球般逐年膨胀起来,满脸横肉,大腹便便,愈发地没有个年轻人的样子了。

田玉仁的老婆蒙小恬大伙都见过。蒙小恬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师,不仅长得甜美乖巧,而且性格温柔善良,脸上永远挂着让人舒心的笑意。大家都说蒙小恬和田玉仁是典型的“美女与野兽”——这不仅表现在两人的长相上,这对夫妻的脾性也是反差极大。田玉仁容易情绪化,一句话不合意,轻者甩脸色,重者摔碗盆。蒙小恬对待丈夫却永远像对待幼儿园的孩子一样,不管他是上天还是入地,从来都不会真正动怒。

田玉仁和刘铮都是社科室的编辑,刘铮是学历史的硕士,田玉仁是学中文的本科生。由于社科室历史系出身的不在少数,大家对刘铮言必引经据典的卖弄其实心里都有些反感。刘铮之所以能在社科室不受明显挤对,其实与田玉仁对他的欣赏和亲近有很大的关系。田玉仁豪爽大方,经常出手阔绰地请同事们大吃大喝,所以人缘超好,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他对刘铮的态度,自然让那些对刘铮不满的人有所顾忌。不过让人费解的是,刘铮似乎并不领情,他不仅在背后对田玉仁不屑一顾,甚至时不时当着他的面说一些明显带有挖苦甚至贬损意思的话。私下有同事不解地问田玉仁:“刘铮那孙子对你爱搭不理的,你干吗总对他那么客气?”田玉仁笑道:“吃人嘴短,他从来都不吃我一口,当然想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了。”这其实是开玩笑的话,田玉仁曾对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说:“我虽然混吃混喝不学无术,但骨子里还是喜欢有抱负、有追求的人,刘铮就是你们年轻人难得的榜样。”

刘铮当然也有夸田玉仁的时候,比如他几乎每次见蒙小恬,都会由衷羡慕地对田玉仁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你真是个有福之人啊。”田玉仁说:“我也就配娶个幼儿园老师,而能配得上你老兄的,必须是大学老师。”

但刘铮对女人的要求并不像对自己那样严苛,谁也没有想到,他几十年的好名声居然很轻松地毁在了一个村姑的手上。这年出版社响应上级号召,委派几名年轻编辑到北方某省一个叫回良乡的地方去支教,才去了不到半年时间,刘铮就出事了。

让书生刘铮毁掉多年好名声的村姑叫吕萍萍,是回良乡中学的炊事员。她既负责给教职工们做饭,也负责给学校自养的几头猪喂食。每天下午,吕姑娘都会到附近的田间去打猪草。有一天,她在河边碰到了散步的刘铮。在一群支教的年轻人中,吕姑娘本来就对长得白皙清秀、举止优雅的刘铮颇有好感,没想到刘铮居然主动和自己打招呼,自然受宠若惊。两人站在河边聊天,刘铮知识量爆棚的谈吐让吕姑娘跟喝了酒似的晕乎和舒坦。那次以后,她经常偷摸着做点好吃的送给刘铮。一来二去,刘铮便成功地在吕姑娘身上初试了云雨情,总算告别了一直令他蒙羞的童男子身份。

但事情的结局并不美好。不知是意外还是存心,吕姑娘怀孕了。这个倔强而泼辣的村姑把消息告诉刘铮时,刘铮顿时蒙圈了。刘铮跟父母多次协商未果,自然就没法给吕姑娘一个明确答复。一次次的失望让吕姑娘变得绝望,她便开始到处告状,试图给刘铮施加更大的压力。但结果事与愿违,刘铮被组织上给予记过处分并提前终止支教工作,回城了。吕姑娘在一声叹息之后,只好去镇上做了人流,继续在学校里做饭和喂猪。

刘铮因风流韵事被记过的消息,当然很快就传遍了出版社。城市知青对乡下村姑始乱终弃的庸俗故事,并不是人们关注的话题,同事们也没有心思听刘铮对这段情感的辩解,让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出版社下乡支教的男青年有六七人,这事怎么偏偏就发生在了以正能量著称的刘铮身上?尤其是有好事者让人传回当事村姑的照片之后,大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吕姑娘不但长得五大三粗,而且表情粗放,完全没有歌曲中那种小芳式村姑的纯洁、质朴、善良和羞涩。

对于这件事,刘铮在当初辩解过几句之后就闭口不谈,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依旧每天上午上班,下午跑步,有空就埋头准备考博,或用充满学术气质的方式和别人谈话。但细心人还是看出了这件事对刘铮的影响。一是过去尽管不招女人喜欢,可他有事没事总爱往女人堆里凑。但自打从回良乡回来后,他不但开始远远地躲着女人,而且男同事之间一聊到女人的话题,他也会立即扭头走掉。二是这个过去无肉不欢的家伙,突然不吃猪肉了,一吃猪肉就会让他想起吕姑娘。

这一年,刘铮在备考数年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报考社科院历史所某著名研究员的博士生。按照刘铮过去的想法,自己不应该事先声张,等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再告知众人为宜。但由于那段被诟病的乡村爱情带来的负面影响让刘铮内心太压抑了,急于恢复上进青年形象的他,忍不住高调地到处展示其硕士生导师写给著名研究员的推荐信,几乎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志在必得。社科室主任老范当着大伙儿的面说:“祝贺,好事总是成双啊。一来刘铮高就,二来文学室小蔡一直想调到咱们室来,这下总算空出一个位子了。”

但命运总是喜欢在关键的时候开玩笑,为此准备了多年的刘铮,这一年居然考博失利了。

这不仅是出版社众人没有想到的事,更是出乎刘铮的意料。他得知自己落榜后,整个人瞬间傻掉了,整整两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上班也不吃饭。父母深谙儿子的脾性,知道劝慰对他来说丝毫不起作用。果然,两天后,刘铮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通过自修度过了至暗时刻,此时面带微笑,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阳光开朗。刘铮本来可以不把这个令他难堪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同事,但他上班的第一天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知道范主任和文学室小蔡就关于调动的事已经开始了密切接触,已经容不得自己再拖了。果然,范主任听到这个消息后,愣愣地望着刘铮,半天才说了一个字:“操!”表情比刘铮本人显得还失望。

刘铮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每天跑步,一有空就看书。但这场不成功的考博和那场失败的爱情一样,还是让他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刘铮不再喜欢说话时引经据典了,甚至与人交谈的频率也明显低了起来,变得越来越沉默。有一天刘铮不在编辑室,有个同样是历史系出身的王姓编辑说,真学问不是用来冒充谈资的,某些人考试不行,但哄不开眼的小姑娘上床倒是很拿手。田玉仁说:“小王,人家又没招你,没惹你,嘴上就不能积点德吗?”另外几个同事闻言笑了起来:“老田啊,你是不是该考虑和刘铮出柜了。”田玉仁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子可是纯粹的直男,不过是觉得刘铮可怜而已。”

这句话被刚走到编辑室门口的刘铮听到了。他没有进屋,而是转过身,心慌意乱地走开了。田玉仁的这句话,对他的杀伤力比组织上给他的记过处分还要大。他一直以为,混吃混喝、不求上进的田玉仁之所以一直频频示好,是基于对自己人品和学问的尊敬,是下流对上流的精神向往。他万万没有想到,连田玉仁都会觉得自己可怜,这该是对自己人生价值多大的否定啊?从这天起,刘铮好像忽然遭到了霜打一样,变得明显萎蔫起来。他虽然依旧坚持每天跑步,坚持把更多的时间用于下次考博的复习上,但昔日那种阳光健康、积极向上的状态却大打折扣。他几乎很少再主动和别人聊天,当有人问及他读博的打算时,他明明一直在拼命备考,嘴上却说:“不考了,打算在出版社混一辈子。”

刘铮的变化,对他个人而言可能意味着人生的失败和颓废,但对许多同事而言,却是一种令人欣慰的改观。不再口若悬河地卖弄学问的刘铮,不再总是像人生榜样般充满正能量的刘铮,才是一个不惹人厌烦的、有着情绪起伏的普通人。社科室同事对他的态度明显变得友善起来,就连一直对他颇有微词的室主任老范,也在私下对众人说:“刘铮成熟了不少。看来人还是要受点打击的。没有打击,为人处世就很难掂量轻重。”

这年开春,出版社开始实行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的改革,各室正副主任不再由社里任命,而改为自由竞聘上岗。出版社过去一直靠上级拨款和办公大楼租赁收入维持运转,大家的日子过得滋润而悠闲。面对每个编辑室具体的盈利指标,原来的室主任们几乎都选择了退让,竞聘者多为精力旺盛、喜欢折腾的年轻人。社科室的编辑们都撺掇田玉仁竞聘,但田玉仁说:“我吃饱了撑的啊?改成企业化管理,我都想辞职了。”

令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跳出来表示要竞聘社科室室主任的人,居然会是刘铮。

刘铮正式报名参加竞聘室主任一职后,田玉仁和他正儿八经地聊了一次。田玉仁好心相劝道:“你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你要是当上这个破官,考博的事就想也甭想了。另外,不是我打击你,就你这性格,就你和同事之间的关系,参加竞聘基本上属于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啊。”但刘铮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劝告,反而自信满满地说:“我要拼搏一把。”田玉仁叹了口气道:“祝你成功。”

原室主任老范和副主任老金都没有竞聘,刘铮顺利地成为社科室的新主任。说实在话,由于企业化管理刚刚开始实施,出版社给每个编辑室所定的利润目标并不是太高。经过近一年的试运行,到年终结算时,其余编辑室都完成了规定的利润指标,唯独社科室的目标没有达成。原因其实很简单:刘铮成为室主任后,彻底禁绝了卖书号、拉赞助等变相出版行为。他说:“品牌才是最大的财富,我们要让社科室成为出版社的品牌,而不是三流书商。”一年过去,由于选题太过注重学术水准与所谓的品味,社科室出版的图书品种和销量都大为下降,没能完成社里所定的利润指标。没有完成任务,编辑们的奖金全部泡了汤,众人的怨气当然只能撒在刘铮的头上:“这个傻×!怪不得说话时不卖弄学问了,原来是把劲儿全使在出书上了。”原室主任老范没有抱怨,而是一脸幸灾乐祸地说:“是骡子是马,出来遛遛就知道了。这室主任啊,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室主任聘期三年,第一年年终社长叫刘铮去谈话时,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他一通。这次谈话让刘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安的状态,这是在那次受到记过处分时都不曾看到的。田玉仁安慰刘铮说:“干吗把自己吓成这样?大不了重新当普通编辑就是了。”刘铮的眼神却流露出一丝少见的忧郁,他说:“若再干不好,不用别人说,我自己退出室主任一职。”

每年出版社举行的新年联欢,刘铮的京剧清唱都是大家喜欢的压轴节目,但今年的压轴节目换成了一个新来的年轻编辑的豫剧清唱《花木兰》选段。当他唱到“刘大哥讲话理太偏”时,社科室的同事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刘铮,这才发现刘铮今年根本就没有来参加联欢会。

联欢会是农历腊月二十二日开的,第二天就是小年了。这天是周五,刘铮父亲一大早看见儿子出门,以为他上班去了。但到了晚上,刘铮并没有回家,打他手机又处于关机状态。刘父最近见儿子情绪低落,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怕他有什么意外,特意打电话去问田玉仁。田玉仁果然说:“今天社里开联欢会,刘主任没有上班,我们还以为家里有什么急事呢。”刘铮父母当晚发动亲友到处找了一夜,也没有任何收获,只好第二天一早去派出所报了警。

就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刘铮却坐高铁去了回良乡。当主任一年,忙碌让他彻底放弃了读博备考,甚至他连每天跑步的时间都无法保证,然而结果却是领导的训斥和同事们的怨声载道。巨大的工作压力和人生挫败感让刘铮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极度苦闷之后,萌生了一种强烈的逃避欲望……在几番纠结之后,他终于在网上买了高铁车票,于小年的前一天动身去了从前支教的回良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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