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哪里
作者: 王宗坤1
那部红色老年手机安静地蛰伏在茶几上,尽管看起来是如此无辜,却早已带有了某种人为的情绪符号。
大概在两小时前,大嫂通过它向我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朱兆平。乍一听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当真,那天恰巧是四月一日,这让我以为大嫂是在故意制造一些关于这个洋节的佐料。大嫂和朱兆平属于早恋,读初中时就已暗通款曲,在这个世界上,由两小无猜到修成正果的经历应该犹如大熊猫一般稀有。在外人眼里,他们一直是夫唱妇随的模范夫妻,并且已携手走过了四十多年。这一基础足够稳固,我像相信天不会塌下来一样,相信他们会把这场婚姻坚持到底。
我赶过来的时候,大嫂已经不见踪影。朱兆平看起来喝了不少,茶几上散落在盘子里的油炸花生米,以及旁边立着的空酒瓶,还有那半杯残酒佐证着我的判断。朱兆平给我开门后重新坐回沙发,似乎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我没有应答,目光落在茶几边那部老年手机上。它一动也不动地安卧着,如睡着了一般。朱兆平早就用智能手机了,只有大嫂还在用这种老年机。
问题变得有些严重,手机应该是大嫂故意丢下的——这是一个跟那个“决定”相配套的行为,这一行为加重了某种决心,如同歌剧中的咏叹调,在反复咏唱的同时也把早就压抑不住的情绪爆发了出来。
我回拨了一下大嫂的号码,老年机的宽大屏幕亮了起来,铃声也随之迸发出来,是一首老歌:“幸福在哪里?朋友啊告诉你,它不在柳荫下,也不在温室里。它在辛勤的工作中……”这首歌流行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大嫂还年轻,想必这种流行的东西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然不会以此来作为自己的手机铃声。或许到了后来,大嫂还从歌词中听出了某种迷茫。幸福在哪里?这一追问颇值得玩味。若幸福如此具体,并且伸手可及,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幸之人了。
朱兆平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他厌烦的不是这首老歌。幸福在哪里?从来就不是他的课题。他应该是不希望我现在联系大嫂——大嫂在他面前逆来顺受惯了,他一定把大嫂的这次出走认定为造反,而且是形不成声势的那种,所以,走了就走了吧,他要以“皱眉头”的方式表明他的态度,表明我的多此一举以及他的无所谓。
果然,乐曲戛然而止,朱兆平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继续端起了面前的杯子。问题显然已超出了我原有的想象,我想问一下原因,还没等开口,《幸福在哪里》的乐曲就又响起来。朱兆平再次皱起了眉头,抬眼在闪动的手机上迅速扫了一下。
此时已接近正午,春日清澈的光线透过靠近阳台的窗子投进来,形成一个浮动着微小粉尘的金黄扇面。扇面尖顶斜刺着向里,璀璨而招摇地铺展在茶几上,恰好把手机裹了进去。眼前的世界在明暗之间交替,屏幕上跳跃着的数字助长了两极分化,巨大的色差给酒后的朱兆平造成了灾难般的视觉冲击。他被惊着了,似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世界还有如此这般光景。他端着那半杯残酒,从塌陷的沙发上站起来,来到狭小的阳台上,完全置身于耀眼通透的大太阳之下。光明似乎突如其来,这要比突如其来的黑暗更加让人感到不适,他被迫眯起眼睛往四下里踅摸。晴天丽日下,周围那些低矮的楼房似乎都被他踩在了脚下,这看似唯一的高度加重了某种情绪。狂躁与傲娇已不可遏制,一股脱缰野马般的豪情由脑门直冲云霄,他举起酒杯,昂头把里面的酒液咕咚咕咚地倒进嘴巴。
《幸福在哪里》的乐曲再次响了起来,朱兆平的心绪似乎被这蓦然闯入的声音所打乱,他骤然愤怒了,脚步咚咚地返回客厅,干净利落地抓起手机,然后又脚步咚咚地回到阳台,把手探出窗外往上一抛,让手机果敢地向上飞了起来。失去把控的手机先是自下而上地划了道弧线,随之就义无反顾地向下坠落,一路抒发着找到了幸福的喜悦:“……啊!幸福就在你晶莹的汗水里。啊!幸福就在你晶莹的汗水里……”
我呆住了,没想到朱兆平会有如此孟浪的行为,赶紧跑过去扒着阳台上的窗子往下看:随着手机落地的爆裂声,歌唱停止了,手机散了架,横陈在楼前狭窄的走道上,它的使命也由此终结。幸亏没有人从此路过,不然就会惹出大乱子来。
我回身埋怨朱兆平不该把大嫂的手机扔掉,朱兆平却瞪着眼反问道:“留着干吗?”随即又换了一副面孔,故作轻松地说:“这样多好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想飞就让她彻底飞走吧,我自己在这狗窝里还清净。有句话怎么说的?若为自由故,什么皆可抛?”说着可能感到自己引用得比较成功,竟然得意地笑出了声。
我争辩说:“大嫂不是这样的人!是你做得太过分了。”
“我过分吗?我原来那么大的产业被她糟蹋成了现在这样,我过分吗?”
这应该就是症结所在,朱兆平曾经是个富人,而今却沦落至此,他把一切都归结为大嫂所为。可我一直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大嫂很可能仅仅是朱兆平逃避责任的借口,很多东西在他心里也是模糊的,只能用这种“莫须有”的方式来试图安抚自己。
相比于朱兆平,大嫂显然是外人,但我内心却越来越倾向于大嫂,尤其是在他们从武汉回来的这几年,我眼见朱兆平愈来愈堕落,而大嫂却愈来愈坚强。现在,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大嫂在支撑着朱兆平,他不能没有大嫂,我也是如此。如果大嫂就此失踪,眼见马上六十岁的朱兆平就会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大嫂留下的空白只能由我来填补,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朱兆平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不想跟朱兆平陷入无谓的争论中,起身想出去找大嫂。朱兆平倒还敏感,见我准备离开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想走就让她走。我不准你去找她,没有她我会过得更好。”
“你会过得更好?”我反问道。
“当然,你以为我离了她不行吗?我要是想再踢腾,百八十万的还不算回事。她现在挣的那俩钱还不够我一场酒呢,整天低三下四地给人家擦屎擦尿,就是个老妈子,她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现在居然在我面前耍威风,她也配?”朱兆平大言不惭。
我内心陡生反感,再也忍不住了,抢白道:“她如果不去当老妈子,你现在哪来酒喝?亏你们还是多年的夫妻,要是别人,早把你赶到大街上去了!”
朱兆平嚯地站起来,抓起茶几上的空酒杯用力掼在地上,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吼道:“你赶紧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玩意了!”
看着眼前那张因愤怒而极度变形的脸,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挨了朱兆平的骂,而是替朱兆平感到羞愧,抑或夹杂有心中某处的疼痛。
朱兆平原本不是这样的,他原本是一个极具活力,有着强烈责任感的人,也是最能给我安全感的人。大哥这个称谓在我心里曾经是如此温暖,如此充满力量。可现在的朱兆平却又如此不堪,如此让人失望。我不明白,时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把同一个人塑造得面目全非!
2
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去世,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认从土里刨食,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朱兆平撑起了这个家。
那年征兵季,朱兆平满十八岁,要报名参军,但第一关就被刷了下来。朱兆平去质问负责报名的村文书,文书说他不符合条件,初中没毕业。朱兆平辩解说:“我毕业了,有初中毕业证。”文书说:“那也白搭,村里负责审核的说你八年级最后那一学期没读完,就不能算真正的初中毕业生。”朱兆平心里有数了,问:“村里谁负责审核?”文书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民兵连长了。”
朱兆平明白梗出在了二叔那里——二叔就是负责审核的民兵连长。朱兆平因为宅基地与二叔大吵过一架,二叔是借机报复。问题是八年级最后那个学期他确实没读完,如果较起真来,还真是个把柄。
本来朱兆平的成绩不错,很有希望考上比较热门的中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一段时间,农村孩子大都热衷于考中专,因为考上中专就能转户口成为公家人,而考上高中还要再苦读三年,况且还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受这种大环境影响,学校也以每年考上多少中专生来衡量教学质量。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朱兆平做完了一份模拟试题,看到同桌正在看一张明星卡片,就顺手拿过来翻了起来,没想到班主任这时候恰好走进了教室。班主任带过多年尖子班,在学校威信很高,平时同学们都很敬畏他。班主任从朱兆平手里把明星卡片收走,跨上讲台就开始把朱兆平当成反面典型来批斗。核心意思是:现在离大考不到一百天了,同学们都要拿出拼命三郎的精神来,努力努力再努力,不要像朱兆平这样,至今还睡在梦里,只知道研究明星卡片。如果班主任光讲这些朱兆平也许还能忍受,但接下来,班主任又说:“这么多年我还从没看走过眼,现在我把话撂在这,像朱兆平这样的,要想考上中专比上天摘星星还要困难!”
班主任这个过早的结论像一枚毒气弹在教室里炸开,呛人的烟雾直冲朱兆平的肺腑。朱兆平在心里发狠道:这次我就要让你看走眼,我一定要考上,而且从今以后我还不来听你的课了。这天下午一放学,朱兆平就收拾书包把所有东西都带回了家,任谁也劝不回学校。那段时间,朱兆平也真是拼了,经常复习功课到半夜,吃饭的时候手里拿着煎饼还在背英语单词。可这样的努力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报,最终他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
这应该是朱兆平所遭受的第一次人生打击,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六岁。后来我常想,假如朱兆平当时不是那么意气用事,而是抓住这次升学机会,顺顺当当地考上中专,以后的人生也许会改写。可生活中没有假如,事实是,朱兆平不仅失去了这次最有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还由于当时过于自负,过于虚荣好面子,他再也不好意思回学校复读,通过升学跳出农门这条道路也被彻底堵死了。
也许正因如此,朱兆平才要孤注一掷地走当兵这条路,这是他目前能走出农村的唯一指望。
在反复思量之后,朱兆平决定把那块宅基地让出来。既然志已不在此,那块宅基地也就没有实际价值了。说起来,当初之所以跟二叔争地也是意气用事,是对二叔那种霸道和自私的一次反抗。
这天我们家的晚饭吃得非常和谐,朱兆平和父亲有了难得的交流。朱兆平提出要把宅基地让给二叔,让父亲去跟二叔说。父亲很痛快地答应了。父亲自然知道朱兆平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松口,也没有点破,只说朱兆平长大了,知道顾及亲情了。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还没等父亲去找二叔,二叔就派人来说和了。从这点上也看出二叔的精明,他知道朱兆平非常想去当兵,这一剂猛药下去,朱兆平应该是找到了症结,也应该开始动摇了。年轻人都好面子,不会主动找上门来,有个中间人去说和一下,兴许就借着坡下来了。他没想到朱兆平跟他一样主动。
负责审核的民兵连长既然说朱兆平符合条件,朱兆平少上的那几天学也就不算事了。村里这关过了,报到镇上也是一路绿灯。镇武装部长看到朱兆平那挺拔结实的身材格外赞赏,说这孩子今年得走个好兵。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朱兆平这次验兵应该跟选豆种一样没有悬念,大姐甚至已经开始为朱兆平纳鞋垫,可结果还是出了岔子。
应该说,在一片看好的形势下,朱兆平还是比较冷静的,他太想把握这次机会了,这不仅仅关乎个人前途,还关乎他与女友文芝今后的关系发展。一个泥巴腿子跟在供销社站柜台的显然不搭,如果他穿上军装,那就不一样了。因此,他格外谨慎,验兵之前,专门跑到镇卫生院先找医生进行了简单的体检。医生看了看他的视力和血压。视力一点问题没有,就是血压有些偏高。他问医生该怎么办,医生教给他一个土办法,就是临去验兵前喝点醋。
从镇医院出来,朱兆平接着就去供销社找文芝姐。他告诉文芝姐自己就要去当兵了,为了确保过关,让文芝姐给他准备点醋。这对文芝姐来说太简单了,柜台里面就是卖醋的大缸。文芝姐笑着把打醋的提舀伸到醋缸里,猛地提起来说:“要吃醋还不容易!这些够不够?”朱兆平就喜欢文芝姐这种爽利劲,笑着回应:“你想让我变成醋坛子啊!一小碟就够了。”此时的朱兆平心里充满了阳光,把前行的道路照得一片光明。
去验兵这天,朱兆平起了个大早。他找到登记处先把自己的名字录进去,然后就开始排队抽血。按照程序,抽完血就可以量血压做其他项目了,朱兆平这才意识到供销社这个时间还没开门。朱兆平心里慌了,临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醋。他从镇政府大院跑到街上,见两边的店铺都上着门板,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门。好不容易敲开一家,人家听说他一大早砸门是为了借醋,骂了一声神经病就直接把门关上了。朱兆平没办法,又担心错过体检,只好重新跑回去。这样来回一折腾,朱兆平的血压比在镇医院测得更高了。朱兆平的参军之路也就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