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爱
作者: 王大进1
那天,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大雪纷纷扬扬。鹅毛一样的雪片,直直地从铅灰色的天上掉下来,砸在她的头上、肩上。整个城市白茫茫的,十米外都看不清人。她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在响,赶紧接听,是她妈妈刘英。
刘英的声音有点犹豫,让她有空去自己那里一趟,有些事情要说。有什么事呢?她是要过去看妈妈的,这段日子太忙了,有一个多星期没过去了。现在,她要把孩子送回家。孩子一直住在医院里,她负担不起。最近孩子的情况不错,医院的张主任照顾她,想帮她尽量节省。这五年来,一直是孩子危险时就送来医院抢救,好转了再接回去。
两个多月前,刘英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想再嫁。对方是一个六十多的老男人,有退休金。他的儿女们也是支持的。徐颖萱当时有点蒙,但什么话也没说。显然,既然刘英这样说了,必定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可更改。徐颖萱的头脑里杂乱、苍白,就像老式胶片电影在一卷播放结束时,剩余的黑白胶片还在继续疯狂地空转,投射在屏幕上的是各种乱七八糟的符号:闪烁、跳跃,短暂的黑屏与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徐颖萱在心里使劲问。为什么要再婚呢?如果她是她妈妈的话,这辈子是再不可能结婚的,她想。因为男人,她心力交瘁。一年前,她的男人突然失踪了。准确地说,是逃跑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无耻地逃跑了。他不仅丢下了她,也丢下了整个家庭。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无耻透顶,毫无责任感。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渣啊!所有的人听到这事后都感到震惊,不可思议。他太过分了!
大家都站在她这一边,同情她,理解她。同时,为她感到惋惜,觉得她当年真是犯了一个大错。
不,事实上她犯下的不止一个错误。一个人总会犯错误,甚至会犯许多错误,但错误的性质是不一样的,有些错误是致命的。当年她不顾一切嫁给了他——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他们根本就没有举办过婚礼。她是跟他私奔的,回来后也没有再办婚礼。然后他们发达了,有钱了,一时间在县城里风头无两。之后他们本应该分开,而她却选择继续和他在一起。
这样的事她不敢再想,想起来就恨得要犯心绞痛。
钻心一样痛。
她想不明白刘英为什么这么老了还要再婚。是因为爱吗?还是因为孤独?细想之后,她理解了。这么多年来,刘英生活得不易。刘英受了太多的伤,尤其是自己,过去给她造成许多感情上的伤害。现在刘英老了,心灵空虚,没有一点慰藉。不管是出于爱,或是为了排解晚年的孤独,她都应该给予理解和支持。
妈妈有权过上更好的生活,她想。
小时候,在徐颖萱的眼里,妈妈长得挺漂亮的,而且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刘英那时候在厂里做会计,工作体面,性格也好,讲话、做事都很得体,受人尊敬。从徐颖萱出生起,她的父母就不在一起生活。她的父亲在外地一个邮局工作,是那里的科长。
徐科长是个瘦高个子的男人,表情严肃。虽然只是科长,但那时候在徐颖萱的邻居们眼里,他就是一个挺大的官了,因为她父亲是人事科的科长。人事科是管人的,权力大。父亲每次回来都是穿着制服的。过去很少有人穿制服,所以大家感觉他很神气、威严。街坊邻居们见到他,都叫他“徐科长”,仿佛他的大名就叫徐科长。在家里,刘英叫他老徐。
徐颖萱小时候还是很骄傲的,别人都知道她爸爸是在外市邮局工作的领导干部。而她身边同学的父母,大多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徐科长回来的次数不多,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一次也就一两天时间,匆匆忙忙的。徐颖萱感觉他更像一个仓库保管员,每过一段时间回来清点一下商品数量。
刘英是很宠爱徐颖萱的。因为是独生女,所以徐颖萱的物质条件要比别的同学好很多。刘英不怎么管束她,家务事都被刘英一人承包了,母女俩的生活也很简单。比较起来刘英对徐颖萱是非常好的,但在徐颖萱的心里,爸爸却比妈妈重要得多。就像一个人天天呼吸空气,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如果突然得到一颗柠檬味的水果糖,那生活肯定变得很美妙。
即使是作为她父亲的徐科长另组新家,抛弃她们母女俩,之后还和她们彻底断了联系,徐颖萱也没有心疼过妈妈。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可是徐颖萱这个小棉袄却不和刘英贴心,相反是刘英更包容她。妈妈付出得太多了,她想。
刘英总是扮演着牺牲者的角色。不,不是扮演,而是默默地、本能地付出。她自己也是,毫无怨言,为了孩子可以舍弃一切。妈妈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有权去安顿自己的晚年,徐颖萱想。
雪越下越大。
街上的人不多,个个都很匆忙、慌张。快到自己家的小区时,徐颖萱停车在路边小店买了两袋榨菜和一个面包。本来她想买两个面包,看到口袋里掏出来的仅剩的零钱,她犹豫了。面包是给儿子刘鑫买的,她希望他能有力气吃一点。她想或许她应该再去老街找一下老李,看看老李能不能帮她一把。她知道这个可能性是非常小的,但她不能不试。无论如何,她下午会再去一次医院开点药。少开点,先拿一星期的量。如果这也不行,那就减少一两个品种,只拿最关键的保命药。这样可以先缓一口气,她想。这口气能缓多久,她不知道,或半个月,或三五天。缓和的时间取决于她能不能拿到钱,即使只有三五天也是好的。
向阳大酒店的何总前两天打电话,说有事要找她。这两三年她最害怕接电话,因为接到的电话大多是要账的。后来她只要接电话,首先就会告诉对方,如果是要债的,直接去找刘大庆,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不可能替他还钱的。
刘大庆过去向很多人借过钱,有的还不止一次,而且,都是以她的名义。很奇怪,他居然没向何总借钱。他和何总也是比较熟悉的,他们是生意上的伙伴。或许是何总不愿意提?这样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她想。她咬着牙替刘大庆还过一些,最后实在还不起了。她受够了,简直要疯了,所有的眼泪都哭干了。不过,如果刘大庆欠了何总的钱,那另当别论,她是一定要想办法还的。
“有什么事吗?”
“没事……好久没见了,想和你聊聊。”
“最近忙,刚把孩子接回家,过几天吧。”她从何总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暧昧。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她觉得。她最近太累了,完全没有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有事,但应该不至于是她猜想的那种事。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想,尤其是现在。
“好。你随时来,我等你,真的有事要说。”
2
隔了两天,徐颖萱去刘英家,结果却扑了个空。她敲了半天门,里面没反应。难道去菜场买菜了?但那不是买菜的时候啊。她本想打电话问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又放弃了。
最近每次来,她都会从刘英手里拿些钱。她看得出来,刘英已经竭尽所有了。刘英每次也不多说话,近乎无声地做着这一切。徐颖萱心里很是愧疚,告诫自己要少来。可每过几天,刘英就会打电话来问孩子的情况。情况的确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医生告诉她,如果孩子最近不发烧,情况就算是稳定了。下个月,医院会请省里的专家进行一次会诊,最后确定手术方案。徐颖萱要做的,就是凑齐将来的手术费用,别的不要多做考虑。
刘英住的还是老房子,在寺前街。寺前街过去是非常热闹的一条老街,在当地人眼里相当于上海的城隍庙,徐颖萱家的老房子就在这条街后面不远的地方。房子不大,只有三间。原来她家是住在城东的,那一片是厂区宿舍,后来她父母离婚,刘英的单位和房管局协调,给她们调换了这套房子。从此刘英就再也没动过,一直住在那里。现在这一片很多地方都拆得面目全非了,她家那栋平房也显得越发老旧。徐颖萱宽绰的时候,曾经提议给她买一套商品房,刘英却拒绝了。
“我才不去住。”刘英甚至有点生气,“你不要买,买了你自己住。”
“我习惯住在这里了,这里舒服。”刘英说。
“你妈上年纪了,习惯不一样。”刘大庆那时也劝阻她,“折腾她做什么?她在老地方住得好好的。她爱住那里,很好啊。”
现在徐颖萱有点后悔,自己当初要是坚决买一套房,现在的价值就不一样了。她和刘英说起这事,刘英连眼皮都不抬:“要是当初你买了,现在又卖掉,我现在住到哪去?” 徐颖萱无语,真是这个理。
刘英是很独立的一个人。
过去徐颖萱偶尔来帮她收拾家务,帮着买菜买米,惹得她很不高兴。刘英嫌徐颖萱多事,把她的屋子收拾“乱了”。原来虽“乱”,但她对一些东西的摆放位置是知道的,习惯的。徐颖萱整理“整齐干净了”,对她而言反而是“乱”的。刘英不喜欢徐颖萱为她花钱买东西,买菜也喜欢自己随便买点青菜豆腐,越便宜越简单越好。刘英原来的性格就有些高冷,离婚对她而言又是一种伤害,使她更加愿意独处。
徐颖萱后来想起来,小时候刘英对她是非常宠爱的,总是给她买新衣服、糖果。那时她对妈妈很依恋,但刘英厂里很忙,并不总是照顾得了她。直到徐颖萱上了初中,母女关系突然变得不像过去那样好了。
徐颖萱长大了,反而变得对父亲越来越有好感了。只是她把这份好感藏在心里,生怕被刘英知道。
也就是初中毕业那年的秋天,徐颖萱隐约听说父亲在外地是有别的女人的。事实上,在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她的父母就经常有一些争吵。徐科长越来越少回来,回来后就和刘英吵架。刘英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些异样。
他们吵架的时候,徐颖萱就跑到街上去玩。
她去老街。老街上不仅有各种小吃店,还有溜冰场、舞厅。其实徐颖萱不是想去玩,她只是为了避开父母的争吵。看到他们那样吵架,妈妈在家里乱砸东西,她很心烦。在老街上,她经常能遇到同学,她们就一起玩。
到她上高中时,已经有好几个要好的小姐妹了,周青青、小七、二花、杨英。还有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肖鹏、黄毛、刘大头。他们几乎成了一个小团体。
徐颖萱上的城北第二中学,是县城三个高中里最差的。对城北二中的大多数学生来说,他们也就是想顺利把高中读完,拿个毕业证书,好参加工作。徐颖萱也是这样想的,毕竟考大学这种事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县里的第一中学每年也就几个人能考上大学。所以,整个高中阶段,徐颖萱过得是最快乐的。
每到周末,徐颖萱就和要好的姐妹们出去玩,逛街、看电影,去文化宫里溜冰。她告诉刘英是去学校参加课外辅导了,刘英自然不太信,但那时也管不了她了,只希望她毕业就行。
那个夏天,徐颖萱波澜不惊地毕业了,没有任何意外。毕业后大家有了充分的自由,反倒不怎么玩了,因为很多同学都上班了,没机会聚了。
刘英那时候也四处托人,希望能帮徐颖萱找一份工作。县里每年招工都是分批次的,大多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纺织厂、机械厂、化肥厂……想找一个相对好的职业就需要提前一两年找关系。刘英想尽一切方法要帮女儿找一份好工作,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徐颖萱那段时间空虚得很,没有学上,也没有班上。过去的玩伴没了,人心散了。大家仿佛都有些腻了,觉得那些玩乐很无趣。他们长大了,已经告别了学生时代,要面对社会,要学习如何生存。
等待是那样的漫长,刘英上班后,徐颖萱无所事事。徐科长回来过一次,提议她跟他去外地,给她安排到那边一个偏远镇子的邮局做话务员,临时的,但过一两年就能转正。很明显,这要比在县里参加招工好得多。刘英也是同意的,虽然她心里有点不舍,但毕竟事关女儿的前途。
徐颖萱有些犹豫,但徐科长说,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如果她同意,他回去后还要做一些工作。当然,问题不会太大,毕竟只是临时性安排在镇邮局做话务员。
“在下面的乡镇邮局干两三年,之后再想办法往市里调。”他说。
听到父亲这样说,徐颖萱心里有了朦胧的期待。是的,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也不错,她想。刘英安慰她说,将来如果她不愿意在那个镇上当话务员了,就回来。毕竟自己也在县里托了人,算是双保险。
就在这年的年底,小县城突然流行起了卡拉OK厅,街上开了两三家,热闹得不行。小七找徐颖萱去唱歌。小七也没有工作,她说她一点也不想工作,只想每天这样轻松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