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东街的雪

作者: 陈武

1

风息了,是在雪落下时息的。风好像很懂礼貌,不能抢了雪的风头,突然就息了,隐身了,雪就成了唯一的主角。雪很大,在北京,多年来没有这么大的雪了,像棉絮一样在空中曼舞。不消多久,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

温宁渔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有人向他挥手——温宁渔开着车,蜗牛般慢慢行驶在三里屯东街上。他睁大眼睛,努力伸长脖子,以便看清前方的路况。前方一片白,看得到的都是白,绿化带、路牙石,白得饱满而臃肿。路灯和车灯照在白雪上,反射着更白的光,有点晃眼。车灯强烈的光束里,纷飞舞动的雪花一团一团的,闪烁、跳跃着五彩斑斓的雪星。温宁渔是第一次发现雪花的五彩斑斓,发现雪星像小精灵一样蹿来蹿去。看来不仅是雪的原因,还有雪花多面体形状的完美配合。也许是眼前出现了疲劳后的幻觉,温宁渔感到眼睛酸胀,他稳稳地握紧方向盘,怕开下道,也怕突然出现的行人——虽然快凌晨两点了,这个时间段,正常情况下都是人迹稀少,何况是在大雪之夜呢。但这是三里屯,这一带的街区,酒吧多,咖啡店多,网红美食店多,时尚工厂店多,夜间出没的年轻人也多,还是谨慎一点好。就在他不断提醒自己时,车前突然出现一个全身白衣的女人,在两米开外的地方不停地挥手,还试探着往车头窜,像极了一个碰瓷高手。

温宁渔的车被逼停了。

她不是碰瓷者。她退回路边了,闪了一下,差点跌个屁股蹲儿。温宁渔第一个念头以为她要搭车,心里顿生反感,搭车要那么夸张的动作吗?谁知女孩很执着,他一停车,就小碎步滑行过来,急切地扒拉着他的车窗。他虽然停稳了车,并没有急于摇下车窗或打开车门。他传达的意思很明白,拒载,等着她离开。女孩非但不离开,反而开始拍打车窗。他看女孩的手上光秃秃的,连个手套都没有。这样拍打着,会不会很冷,会不会冻坏她的细皮嫩肉?温宁渔心里不情愿,手还是下意识地打开车窗,问:“干吗?”

本来他的口气想生硬点,至少表现出警惕或不友好的态度来,但说出来的话,却温顺柔和,像是和对方熟识一样。

他的温顺柔和感染了她,使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帮个忙,扫一辆单车。共享单车。”

“帮谁扫?”温宁渔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我呀。”

温宁渔后悔刚才的口气了,立即转换,几乎是严厉地怼道:“自己不会扫?”

“扫不了啊,手机丢了。”她声音突变,几乎是带着哭腔了。

原来是这样。大雪天丢手机可不是好事,没有手机等于寸步难行。温宁渔再次看她,她一身的白不全是雪,本来就是雪白色的长款羽绒服,雪白色的阔腿裤,鞋子也是雪白色休闲款的运动鞋。她这身装束,站在雪地里,倒是和天气,和雪,和周遭的环境很相应。此时她把帽子戴严实了,只露出嘴、鼻子和眼镜,镜片上也沾着亮闪闪的雪花和雪水。温宁渔盯着她看,想看穿她的话是真是假。她也看着他,小眼神充满求生的欲望。他心就软了,给她扫辆单车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麻烦,关照她到了目的地锁好车就完事了。他开门,下车,一脚踩到雪地上。雪像是欢迎他似的,发出一阵声响。

温宁渔拿出手机,看一眼四周,除了大树,没看到共享单车,问:“车呢?”

女孩伸手一指:“那儿。”

温宁渔想乐,却乐不出来;想怒,也怒不起来——共享单车睡在地上,已被大雪掩埋了十分之九的车体,只露出一个车把。她连扶车的力气都没有吗?还是不愿意付出哪怕一点点劳动?温宁渔不想多说,走过去,把车子拎起来。倒是很轻松就拎起来了,却拎了个寂寞——车子只剩一个车龙头,车架子、前后轮,都不知躲到何方了。

一只车龙头,让白衣女孩也傻了眼。在短暂的呆滞后,她和温宁渔一样,往边上看。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果然看到了另一辆共享单车。同样睡在地上,同样露出车身的一部分,和女孩相隔也就三四米远。女孩反应机敏地作势要跑,可能是起步太快了,她脚下一滑,一个仰八叉重重地摔倒在地。“砰”的一声,又闷又沉。

温宁渔感觉她摔得不轻,不去搭把手她恐怕是爬不起来了。搞笑的是,温宁渔才一迈步,就脚下打滑,身体不由得飞起来,也重重地摔倒了,同样发出“砰”的一声。温宁渔连滚带爬地赶紧站起身——他觉得自己肯定很狼狈。他不想自己的狼狈样子被别人看了去,哪怕是陌生人。他拂着身上的雪,迈着小碎步,挪到女孩身边。女孩躺在雪地里,雪白的,不是露出一张脸,就真成了雪的一部分了。

“能起来吗?”温宁渔说。

女孩没有说话。

温宁渔看女孩忍着痛慢慢翻身,双手撑地,再慢慢爬起来,慢慢动了动腿脚,估计没有摔成骨折什么的大伤,也就没再问她,从她身边绕过去,拉起那辆单车。没想到他拉起的只是单车的另一个部件,一只轮子。这个轮子严重变形,都成麻花状了。怎么会这样呢?车龙头、轮子,分身两地,其他部件呢?都摔成碎片,也被白雪掩埋了?温宁渔有些哭笑不得,他看一眼一脸失望、失神和错愕的白衣女孩,把轮子丢到她面前的雪地里,像是在告诉她,不是我不帮你啊。

2

温宁渔走向自己的车,脚下的积雪发出呻吟声。随后,他又听到另一种声音,那是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便知道她也跟了过来。她的脚步声“咯吱咯吱”的,故意和他的脚步声错开。虽然只有两种不同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雪夜中却奏响了一曲小型的交响乐。他不敢看她,怕自己心一软,答应捎她一程。

但是温宁渔也不能开车走,因为她就站在车前。她没有要给他让道的意思,如果他强行开车,就会撞到她。雪中的她,看着车里的温宁渔,目光聚焦成一个很小的点,穿透层层雪花,尖锐地直刺过来。她的身体像一根钉子,牢牢地立在雪地里,雕塑一样稳,雕塑一样固执。她没有把刚才摔脱的羽绒服上的连衣帽重新戴上,像是故意让那些雪花落进脖子里。那些雪花真就有了目标,肆无忌惮地往她身上集中,她的头顶上迅速积了一层雪。温宁渔隔着玻璃,看那些雪花在她身上堆积,突然感到了冷。心里的冷。如果雪一直这样下,她一直这样不动,会不会也像共享单车的零部件那样,被大雪掩埋?温宁渔心里的冷,瞬间蜕变成了恐惧。温宁渔隐约感觉到,她并不是丢了手机那么简单,她有可能还有别的不幸,更大的不幸。

僵持了很久——也许只有三分钟或一分钟,但温宁渔确实感到时间的久。温宁渔打开一侧的车门,向她招手。她像是知道他要开门一样,门还没有打开,她就做出抬步行走的动作,然后一路小碎步向车门跑来。

温宁渔本想先让她上车,中途看到路边有共享单车时,再下车给她扫一辆。但看女孩可能摔得不轻,上车有点困难,他就改变了主意。雪太大,寒冬雪夜,让一个受伤女孩孤独地骑行在空旷的街道上,不安全。他决定把她送到家。温宁渔问她家在哪里,她说了个陌生的小区名。温宁渔打开导航,显示里程倒是不远,只有十多公里。但是,他车的油不多了。出门时,温宁渔就知道车子油不多了,如果先把她送到家,再返程,他是肯定到不了家的。中途得加油了,凭印象,温宁渔知道东三环南段有个加油站。可能是注意力过于集中吧,他又不小心走过了。温宁渔心里有些懊恼,看一眼副驾驶上的白衣女孩。她已经缓过来了,头发上有些水渍,那是雪融后留下的。她貌似平静地看着窗外的飘雪,似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是啊,谁愿意把内心的情感暴露出来呢?能到家就行。她看起来算不上漂亮,却经得住看,有一种内在的神韵。年龄呢,大约三十岁吧,或者再大一两岁,或者再小一两岁。从她一脸素颜上看,她不太像经常出没于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人,也不像是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上的从业者。温宁渔在行车过程中琢磨她,琢磨她的职业和半夜心事重重流落街头的原因。他感觉她也在琢磨他。她会琢磨他什么呢?温宁渔也不知道。他调整了思路,有了自己的打算,即:送她到目的地后,不再立即开车返程。雪大,缺油,行车中的不确定因素会增加,还是保守点好。温宁渔问她家所在的小区有没有地下车库,女孩说有。温宁渔又问送她到地下车库后她自己能回家吧。女孩说能。温宁渔就放心了,他决定把车子停在女孩所在小区的地下车库,在车上睡一觉,睡到自然醒,轻轻松松再去加油。

不是温宁渔喜欢睡在车上,而是他没有家可回,必须睡在车上。这大半年来,他的家就是这辆车。他白天开车到三里屯清禾音乐酒吧唱歌,晚上下班后就睡在车里。他原本是有家的,在草房西路上的北京像素小区,因为租住的房子到期了,无钱续租,就把家临时搬到了车子上。他本想等手头有了钱再找房子,没想到住在车子里感觉也还行。他熟悉北京像素小区的地下车库,知道哪里有水龙头,哪里有电源,哪里更适合停车睡觉,居然越住越不想找房子了。特别是夏秋之时,地下车库凉爽,很宜居。当然,他也遇到过几次小惊险,比如有一次临睡前,他正在车里练习弹唱新歌,车门被敲响了。他打开车门,一个保安出现在他面前。温宁渔一惊,赶紧停止弹唱,准备解释。保安面色温和,不像要驱赶他,反而夸温宁渔真会弹,真会唱,弹唱得真好听。于是二人认识了。不久后,保安又羞羞答答地提出跟温宁渔学吉他,成了他的徒弟。温宁渔有了靠山,住在像素小区地下车库里便平安无事了。但是,最近他的情况又发生了一点变化。不,不是一点,是很大的变化——他驻唱的那家音乐酒吧的乐队解散了。就在上周,说散就散了,他突然就没了工作。他是按天结算工资的,没有收入,他知道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他只是个吉他手,在乐队是边缘人物,主唱兼乐队老大被另一家乐队高薪挖走,他和乐队的另三个人便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了。这几天他到处找工作,无非还是熟悉的行当,可他熟悉的几个乐队都有人各司其职,不过,有两家答应一有空缺就递补他。今天晚上,他到一家著名的音乐酒吧去泡了半夜。这家酒吧的老板他熟悉,驻吧乐队实力也超级强,即便是人家缺人手,凭他的能力恐怕也挤不进去。这家乐队的吉他手兼主唱是个小女生,文艺范十足,艺名叫菲菲。唱功只是她才华的边角料,她的吉他功力更是了得,台风也是清新脱俗。关键是,她自己写歌,在酒吧里一直唱自己的歌,有一批铁粉。温宁渔找她,是想卖几首歌给她。温宁渔也写词谱曲,只是他的歌销路不好。他觉得自己的歌并非一无是处,也不算口水歌,还是有些东西的。至少,在酒吧里是能唱唱的。

这天,他事先约了菲菲,希望能见她一面,请她听听他写的几首歌。菲菲也干脆,回复他酒吧演出结束后面聊。他这次拿出的三首歌,都是他自己反复唱过后多次修改的。听过他这几首歌的,只有他的保安徒弟。保安徒弟说好,倒是给了他一点信心。这次,菲菲及她的团队在简单试唱了他的歌之后,说后期再联系。温宁渔拿不准菲菲对他新歌的印象如何,所谓后期联系,到底是什么结果,温宁渔既不明就里又纠结于心。特别是菲菲团队的那个绿头发鼓手,再三质问他的歌是不是自己写的。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又提出几个小问题要他改。温宁渔看出来,菲菲团队内部也产生了分歧——绿头发明显是对他的歌不信任,而菲菲又不能当着绿头发的面强行决定,感觉是在维护绿头发的面子。温宁渔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在冒雪开车返回驻地的途中,遇上了这个拦车的女孩的。

“手机……怎么会丢?”温宁渔看女孩一直沉默,便从手机丢失问起。

“摔了一跤,准备扫单车时,发现手机没了。”

“没回去找?”

“找了。雪太大,找了个寂寞。”

“那你摔两次了……刚才摔得不轻吧。”

“还好……这么应景的雪,不摔个三次以上都对不起老天爷了。”女孩脸上出现一些复杂的表情,又说,“在雪地里摔得再重,也不过是在雪地里。”

温宁渔咂摸着女孩的话,觉得她的话里有话,话中有所指。那么,她经历了什么?温宁渔觉得她的话冷静中不乏幽默——冷幽默。她应该是个乐观主义者,连带地想到自己卖歌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就心情郁闷,不免小小地鄙视了自己一下。

“你这是搬家?车上这么多东西。”女孩又主动说话了。

冷不丁问出这句话,温宁渔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回她。她肯定是看到后排座上一只纸箱、一只皮箱了。纸箱上是一双鞋,鞋旁边是烧水壶,和烧水壶紧挨着的是一桶桶装方便面,方便面下面压着一条脏毛巾。皮箱上也有杂物,最显眼的是横放着的那把吉他,那是他最宝贵的财产。温宁渔想,她看到的只是表面,好多东西还没看到呢,后备箱里都塞满了,那可是他所有的家当啊。温宁渔感觉他没有及时回复女孩的话,引起了她更多的注意。可不是嘛,她在转头看看他之后,再转头,看后排座上的一堆杂物,然后重新坐好,便不再说什么了。每人都有难言之隐,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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