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破

作者: 明月

唐宋大曲每套都有十余遍,归入散序、中序和破三大段。

入破即为破这一段的第一遍,借指乐声骤变为繁碎之音。

—— 题解

立秋过后,天时明显短了一巴掌,当半朵白莲花似的晓月与东升的旭日笑脸相迎时,老皮驴请人把十二头驴子装上解放大卡。送走工人,净了手,摸出半包劣质烟,顶出两支,一支敬司机,一支犒劳自己,然后靠树蹲下,再拧一支九分口的老烟卷儿点醒,袅出一缕青烟,让驴子一一受气,受一口,打一声喷嚏,依序受完,精气神便立马支棱起来。

老皮驴扭头催促司机说,师傅,上路!

解放大卡载着驴子翻山越岭,一路摇摇晃晃,晃悠到千里外的老家降州龙门镇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三刻。龙门镇依山傍水,夜雾大,依旧沉在梦里,唯有几只叫春的野猫在闹夜。

六千人的龙门镇只有胡校长一家喂驴,不为醒夜,也不为使役,只为逗三闺女苇航开心。胡校长的驴有个雅称——孙楚声,是头叫驴,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嗅到同类气息,首先亮明态度,啊呃——啊——啊呃——啊。

驴子折腾了一天一夜,被盘得筋疲力尽,精神恍惚,听到孙楚声的热情招呼,耷拉着眼皮,无动于衷。

懂驴的老皮驴判断出这是一声求爱之叫,心里咯噔一下。离开龙门镇已经六年了,想不到小镇居然也有人喂驴子,一丝暖意蓦地漫上心头。出于礼节,老皮驴忙回应啊啊啊——呃——啊啊啊——呃——这是一声求救之叫。

胡校长对这种不够纯正的求救之叫特别敏感,在他的印象里,镇上没人喂驴子呀?他翻身下床收拾一下,稳了稳神,顶出一支烟,点着吸一口。这才悠着步子,披着一片天,来到院角那间瓦棚里把皮套子解掉,绕在驴脖子上,使个暗号,让它头前带路。孙楚声一路叫着,循着气息,找到镇东老皮驴的四合院。院子三面被苦竹紧紧抱着,宿在枝叶间的鸟儿听到动静,有的惊飞远方,有的却恋恋不舍。六年的风雨撕扯,四合院已成危房,木门半掩,漆衣剥落,气象颓靡。嘹亮的叫声拧着晓雾长一声短一声往里扎,却没一头驴响应。

胡校长咦了一声,这是咋啦?

院里长满荒草,齐腰深,驴子多,树桩少,拴不下,有的拴在树上,有的拴在窗棂上,也有的拴在另一头驴子的前腿上,因为驴子的后腿不让碰,是自卫武器。

听见动静,老皮驴慌忙笑脸迎上去,胡校长好!惊动您了,实在不好意思。

胡校长表情沉郁,把夹烟的手背在身后,巡视似的,一头一头地审视,轻轻呃了一声,皮驴呀,几年不见,混得蛮不错呀。

老皮驴苦笑,摇摇头,让胡校长见笑了。

这几年在哪方发财呀?

在晋地一家养殖场穷混,由于老板经营不善,倒闭了,发不上工资,就用实物抵,结果,便折成了这十二头驴子。

胡校长哦了一声说,古语云,家财万贯,活口不算。

老皮驴再次苦笑。

真实情况是,老皮驴两手攥得紧,每月只领取基本生活费,余下部分便请会计帮他攒在账面上,打算抟成一疙瘩后返乡,将三间老堂屋扒倒重盖,然后娶一房媳妇,把烟火日子盘活。孰料,抟来抟去竟抟成了这十二头驴子。

胡校长说,世事无常,平安就好。这些张嘴货一个个蔫头耷脑,是不是生病了啊?

没病,是路上折腾的。

我还以为你拉回一车病驴呢。

胡校长深吸一口烟,换一只手背在身后,再次把十二头驴子审视一遍,悠悠道,皮驴呀,是打算饲养,还是都换成现钱呀?

我还没想好呢。

这时,有几只蝙蝠出洞觅食,把夜啃出几个黑窟窿。胡校长下意识举头看一眼,说,要尽快想,张嘴货难侍候,场地太小了,插不下十二头驴子。

老皮驴的灰陶脸皱成一枚老核桃,说,我也正愁这事呢。

跟我走一趟,带你去个地方。

胡校长把夹烟的手背在身后,将空着的那只也背着,一会儿夹在这只手上,一会儿又倒腾到那只手上,烟灰却硬挺挺不掉。他使个暗号,让孙楚声头前带路。孙楚声走几步便啊呃——啊——啊呃——啊地叫几声,把半个小镇的“保安”都喊醒了,一声声犬吠将这一老一少热热烈烈送出小镇。胡校长将目光远远地啄向镇郊的红泥岗,红泥岗上植被稀疏,静卧在晓雾里,一派浑茫。这会儿有鸟远征,把夜扇得有声有色。

老皮驴外出六年,小镇扩容,楼房遍地,目光啄来啄去,辨不清哪儿是哪儿了。校长,您要带我去哪里呀?

红泥岗。

胡校长家的陶窑就盘在红泥岗半腰上,黑乎乎的一大堆,默无声息。两人爬上窑前那片平台,胡校长指着六架工棚说,还闲两架。皮驴,回去把你的驴子都牵来吧。

苇航是胡校长的三闺女,离异,前夫是个商人,一脸大胡子。苇航是位作家,自比王粲,作品上过大刊,风头正劲,是小镇的文胆,被誉为当代女版王粲,手头正创作一部中篇小说《风骚》。没想到,刚《风骚》到一半,婚姻便走到了尽头。她一时解不开思想疙瘩,患上精神分裂症,一直住在娘家,成了胡校长的一块心病。苇航的精神分裂症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自言自语、无故发笑或对空谩骂等,而是幻觉、错觉、思维混乱、行为异常。胡校长带她北上南下,几乎看遍大小医院的中医和西医,就是治不好,颇为头疼。

胡校长是地方乡贤,退休后经营一座陶窑,被聘为镇老年大学顾问,业余教授写作。经过观察,胡校长发现苇航不知何时冒出个怪癖,爱听别人学驴叫,于是买了一头驴代为吼曲儿。苇航不爱听,但有总胜于无吧。为投其所好,胡校长偶尔也学几声驴叫,逗女儿开心。胡校长学了一段时间,考虑到有失儒雅,社会影响也不好,便热情锐减,苇航也随之谢了精神。胡校长愁得头疼。

正巧,老皮驴回来了。

老皮驴是胡校长的学生,调皮捣蛋,读不进书,就爱劳动,年年都被选为劳动委员,诨号老皮驴,本名周四。

老皮驴喂好驴,把屁股挂在窑畔上,夹支劣质烟,漫不经心地看风景。铁路那边站着一座千年古塔,一千年前是文物,如今依然是文物,从来没人鉴定过,也从来没人怀疑过。晓雾尚未完全消散,围着古塔绕来绕去。记得六年前,外出务工前的那段时间,仿佛神使鬼差,老皮驴三天两头踅摸到陶窑转来转去,转得无聊时就把屁股挂在窑畔上追夕阳,偶然发现塔顶不知啥时冒出一株构树,而今岁月走深了六年,那株构树却依然不肯长大。

胡校长见老皮驴把屁股挂在窑畔上,便哼哧哼哧爬上去,望了一眼远天的三五流云,弹出两支烟,递一支给皮驴。老皮驴受宠若惊,慌忙摸出打火机,揿出一朵火苗。

校长,听您喘气儿不太匀呀,是咋啦?

年纪大了,不知啥时患上了慢阻肺。

那就少吸烟。

每天控制在半包。说着,胡校长话锋一转,皮驴呀,我没记错的话,该三十冒头了吧?

嗯。

可以考虑成个家了。

老皮驴一愣,胡校长咋冷不丁提起这茬儿事呀?灰陶脸登时一沉说,校长,学生惭愧,如今混打瓦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皮驴,你的这些驴子能驮货吗?

没试过。

最近窑上走批货,我想给你提供个挣钱机会。不远,就是瓦城的那几家花店。

可以试试。

通向陶窑的路狭窄坎坷,过不了大车,走货只能雇人挑或用板车拉,倒腾到岗下,再租车运输,不方便,花费也大。

陶窑主烧龙缸及花盆之类的粗陶。老皮驴量过尺寸,就去镇上定制了六对大号火荆驮篮,交代师傅喂两遍巴蜀桐油,再喝两遍清油。然后,又请来马掌师给十二头驴子各钉一副镔铁马掌,将辔头都换成浸过狗血的鬼见愁。

入秋后天气多雾,走货那天依旧朦胧。老皮驴规矩大,在每头驴子的脑门上各系一红布条辟邪,颈间挂一只风铎。临近启程,胡校长过来说,皮驴,让苇航陪你走一趟吧,帮着接上头。

校长,苇航是自驾,还是坐专线呀?

就坐你的驴子。

老皮驴愣了一下,考虑到苇航的病情,担心说,坐驴子遭罪,只怕苇航受不了。

胡校长说,她没那么娇气。说着,扭头问苇航,能受得了吗?

试试吧。

老皮驴特地为苇航挑了一头草驴。胡校长说,草驴性情温和,走路四平八稳,一回生,二回熟,适应一下就行了。

苇航扭扭捏捏不敢骗腿儿骑。老皮驴理解为当着别人的面做这动作有点不雅。

胡校长说,皮驴,过来帮一下。

老皮驴迟疑着不好意思走上前。

胡校长说,苇航是你妹妹,有啥不好意思?

老皮驴这才丢下顾虑,慌忙提一只驮篮跑过来,倒扣在一侧,把苇航请上去。然后,拍了拍驴屁股,让它试着走几步。

胡校长交代说,苇航第一次坐驴子,路上一定要小心啊。

从龙门镇到瓦城走公路69里,走山路36里,老皮驴决定走捷径。十二头驴子蹚着晓雾,摇摇晃晃敲下红泥岗,再摇摇晃晃转过污水处理厂,经过一片杂树林,这才拐上通向瓦城的路。山路多是一些半风化的石板路,一忽儿寸草不生,一忽儿荒茅乱径,深深浅浅,托不稳脚。驴子初钉马掌,颇有点不适应,每一步都小心谨慎,虚多实少,行速缓慢。

平时,大小车辆选择走公路,只有胆量大,不负重的空手人才喜欢走山路。山路行人稀,苇航路熟,头前带路。老皮驴心疼驴子,坚持步行,远远地殿后。苇航回头啄他一眼,暗自咕哝一句,真是,落恁远干啥,我又不会吃人。

驴子一路摇晃,苇航左顾右盼,风景躲进雾里,三摇两晃便谢了精神,她回头看了一眼老皮驴说,王粲,快跟上来,学几声驴叫提提神。

老皮驴一愣。苇航,你在叫谁呀?

叫你呀。

我不是王粲,是老皮驴。

此时此刻,苇航出现错觉,一忽儿自比王粲,一忽儿又将老皮驴误为王粲。

苇航说,你就是王粲。

老皮驴明白,苇航的病又犯了,纠正说,我是老皮驴。

不,你是王粲,有个雅好学驴叫。

老皮驴憨笑着紧赶几步说,苇航,我五音不全,学驴叫比刷锯还难听。

苇航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盯着老皮驴,沉默了半晌,老皮驴只好顺从。

空谷无人,老皮驴便气沉丹田,放开胆子,开始有板有眼地叫起来,不断地变换花样,受惊之叫、求爱之叫轮番上演。叫声浑厚、高亢、抑扬顿挫,重金属音色浓烈,让苇航大饱耳福。老皮驴把叫声拔到如此高度,远远超出苇航的想象,早前咋没发现他有这天赋呢?老爸那几嗓子跟他没法比,毫不夸张地说,这嗓门儿堪与几个当红男高音媲美。

想不到,粲哥居然有一副金嗓子。

老皮驴苦笑笑。一时被苇航整糊涂了,自己到底是老皮驴呢,还是王粲?

老皮驴叫得正高兴,不知怎的,苇航突然觉得老皮驴学的驴叫,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便摆手示意他停下。老皮驴颇感诧异,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难道晋地驴叫跟老家的驴叫还有啥区别吗?遂试着学了几嗓子,虽然不地道,但凭感觉苇航还勉强能接受,不再摆手,暗自窃喜,总算找到了症结。

一路上,苇航的情绪有了明显好转,此时此刻,再看雾中的大山,也有了迷人的景致。真正令苇航心情好转的原因是王粲附体,听粲哥学了几嗓子驴叫,让她萌生了再续《风骚》的冲动。

老皮驴交好货,已是万家灯火,住了一夜,次日早饭后便开始原路返回。山道弯弯,铁蹄乱敲。行至半途,两个采蘑菇的光头顽童见一支放空的驴帮远远地摇来,出于好奇便停止采摘,听老皮驴扯着嗓门儿瞎吼,觉得很好玩,于是跟着胡乱衬了几声老虎叫。孰料,在这行人寥寥的山谷中,乍一听见虎啸,驴子们一时惊惶失措,动作大乱。苇航一不小心被闪到地上,小腿摔折,疼得樱桃小口紧嘬着,拧成一朵半放的马蹄莲,咝咝地吹凉气。老皮驴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连连道歉。

苇航安慰说,粲哥,都怪我一时大意。

老皮驴把苇航背到附近的村卫生室进行简单处理,回到陶窑就立马跑到胡校长那里请罪,校长,都是学生不好,让苇航遭罪了。

胡校长说,那是意外,不怪你,能全全乎乎回来就好。

校长,医疗费和拐杖钱都记在我账上。

胡校长立马脸一寒说,混账话!难道我还出不起一副拐杖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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