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深处

作者: 小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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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光头男人双手掏着兜,被团团围住,像是在讲课。这群人刚看完电影《狗十三》,他应该是主讲人,说话有点结巴,一直在撇嘴。说着说着他忽然僵在那里,随后,捂着嘴往外冲,躲在厕所里久久不出来,立在窗口张望。

阮玉凤在厕所外面,小声叫多宝老师,问他有没有事。她没问多宝为什么忽然失语又夺门而出,也许她觉得那不是他们的开始,讲《狗十三》的多宝是个和她彻底无关的人。多宝不一样,从厕所一出来,和她劈面相逢,有春风扑面的感觉。她戴着口罩,一双眼睛在闪烁。恍惚间多宝想起了刚来半岛时养过的一条贵宾犬。

十二年前,他和杜鹃相识,那条狗就是杜鹃交给他的,过了没多久,狗意外走失了,很像《狗十三》电影里的桥段。当然这也是杜鹃后来能跟他好上的缘由。

那条狗叫嘟嘟,常常盯着他看。他很怕嘟嘟那么看他。在那之前他从没养过宠物,没想到他们的眼神竟也像人一样。他并不是不喜欢嘟嘟,只是有点怕。嘟嘟的眼神似乎能看到他内心深处。和阮玉凤四目相对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他们相熟后,多宝就在微信中叫阮玉凤嘟嘟。她欣然接受,估计觉得嘟嘟亲密悦耳。她很小巧,却并不瘦,肉长得很贼。多宝叫她嘟嘟,还有那么点暧昧的意味。阮玉凤是不知道那条狗的故事的,多宝也不想说,一旦提起,不可能不旧事重提。他不愿意让她知道过去的事。

阮玉凤告诉他,常在图书馆听讲座的就是这么一拨人。各种各样的讲座,他们都会去参加。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去。他们就那么呆坐着,这让多宝想到自己过世的奶奶,和一群老人挤在墙根下晒太阳。他们提问时,也很踊跃,有时还会冒出个说流利普通话的人。句句听得分明,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阮玉凤和他分析过,他们是由这么几部分人组成的,从传销队伍里跑出来的人,无所事事的文艺中老年,一些古怪的本地单身汉,还有过来蹭空调的老人。阮玉凤是图书馆里的志愿者,她悲天悯人地说,他们都是被遗忘的人。多宝却觉得他们充满恶意,他忽然失语,中途离场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后来多宝又去了两次,主要是想见阮玉凤。他分享的另两场电影,一部是《妖猫传》,一部是《寻梦环游记》,都是多宝选的片子,也许更多考虑了阮玉凤,想让她看看。放《寻梦环游记》时,他索性不开口,让片子一直放完。那些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就像刚听他讲完一样,和他热情握手并拍照。拍照前,阮玉凤和多宝耳语了几句。多宝老师,您好像一句也没讲。多宝反问她,你看了吗?她摇摇头,说顾不上。她一直戴着口罩,自始至终没摘过。多宝硬加了人家微信,感觉阮玉凤不是很情愿。他不知道她长啥样,看那双眼睛,感觉有些老成。她的腿倒是很好看,不是很长,可显得很直,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难道这是他加她微信的全部理由吗?似乎不是。可能还和那条狗有关。

加了微信之后,多宝浏览过她的朋友圈。她不设限,几年前的也能看到,但也没什么可看的。一些花花草草,夜晚的星空或者是一首英文歌。这么一路翻下去,三年前的一条动态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两张配图,其中一张特别恶心,一团脏东西,像是只死老鼠被汽车压扁了,另外一张是医用影像图,股骨和盆骨的连接处,腹股沟却多出一团毛茸茸的絮状物。有一段文字:这么大一块,还是第一次见,煲汤应该很好喝。她竟然是医生,多宝还是有些意外。癌瘤,煲汤,这句话很见性情,不仅是个拿手术刀的医生,很可能还有趣又勇敢。多宝突然想要呕吐,不像上次在图书馆,这次是真的吐了。那样一团脏东西,竟然是她下刀子割下来的。吐完有些雀跃,觉得自己眼光毒辣,仅凭一双眼睛,就能察觉出她的不一样。多宝是个写网络小说的,这几年有了点名气,写作题材常涉及疾病和死亡,他是很想有一些医生朋友的。

多宝开始频繁联络阮玉凤,在微信上发不咸不淡的话。她并不怎么搭理他,大多回得很慢,甚至不回。当然,她是医生,平日里应该很忙,顾不上回也是有的。不过,她对多宝不上心,不言自明。多宝放的电影,她一部都不看,不仅是对电影没兴趣。她做志愿者,就只是做志愿者。

阮玉凤哪有时间做志愿者?为什么要做志愿者?这些令多宝困惑的问题,一个也没问出来,问题在微信对话框里就搁浅了。多宝自觉没趣,想删了她,但还是没删。若是删了,倒是更显得没气量了。后来他真把阮玉凤给忘了,再次见面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了。

阮玉凤拍了他一下。多宝转身,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叫他多宝老师。他没认出来,一张素面,没戴口罩。那时他们一群人在参加端午节诗朗诵活动。来的人不少,多宝夫妇也在受邀之列。多宝本打算不去的,对这样的诗朗诵,他都是敬而远之。听他们抑扬顿挫地念诗,他浑身痒痒。但这次很不同,念诗的人中有杜鹃,他不能不来捧场。杜鹃一念完,他也算松了口气。就是这个当口,阮玉凤拍了拍他。白衬衫、牛仔裤,样子有些怪。阮玉凤说,多宝老师,不认识我了吗?真是贵人多忘事。随后就把口罩戴上了。这时,他才认出她来。想象中,阮玉凤不是这个样子。该是什么样子,他也无法描述。那天阮玉凤很热情,多宝有点摸不着头脑。当时,杜鹃也在,三个人亲密地聊天。那些微信里被搁浅的问题,阮玉凤一一做了回答。她说自己是中医院的骨科医生,连怎么认识多宝的也交代得分外清楚。又说到为什么做志愿者,阮玉凤说她有个信教的姐姐,常给她布道。她也是半信半疑,但做些好事,总是没错的。于是,周末休息时,常去图书馆做义工。阮玉凤问杜鹃看过那部《狗十三》吗?口气很像多宝。杜鹃倒是很受用,两人一见如故,很快互加了微信。加微信时,阮玉凤看了多宝一眼,意味深长。阮玉凤比他想象中年轻。那天她穿着短裙,两条腿一览无遗。说实话,他是多看了几眼。她蹦蹦跳跳离开的样子,让他有些难过。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杜鹃也老了。

活动的后半程多宝一直很落寞,在咖啡馆外面的一条甬道上,看他们养的花。有一株菩提树摇摇欲坠,常听别人说,却是头一回见。他立在树前端详,肥大的叶片,低垂下来,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叶片微颤,像是马上就要伸过来抚摸你。他在树前闭上眼睛,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寂静,像是开车到地下停车场,熄火后原地没动,就那么坐了一会儿。他继续向甬道深处走,竟遇上一面镜子。他过去常来这个咖啡馆,从不知道这里还有一面穿衣镜。镜子里有个中年男人灰溜溜站着,满脸失望地看着他。他忽然有一丝惊恐,怎么越来越像他爹。样子其实没那么像,像的是那种失望的表情。

他想到,他爹焦急地待在产房门口,侧耳倾听里面婴孩的哭声,嘴角轻微抽动,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那是多宝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护士一把推开产房的门,告诉他们,也挺好,是个女孩。为什么是“也挺好”?多宝很不自在。当时他爹僵住了,石化般一动不动,感觉他下一步就会转身离去。那是对这个世界彻头彻尾的失望。

有人走过来,说这是薜荔。多宝从对他爹的怨恨中缓过来,才发现镜子旁边有一株爬藤植物,贴着墙爬。回头见那人仍微微笑着,多宝在想什么,他都懂。这薜荔的确有些吓人,那么硬的墙,它都能扎下根来。这才恍然大悟,知道眼前这人想说什么。那像针脚般密实的根,让多宝很不舒服,他很快躲开了。随后他又想到了阮玉凤,但实在想不起来她具体长什么样,尽管他那么认真地端详过。模模糊糊的印象是,鼻唇间有点短,下巴有些尖,不笑的时候,像只鸟,是那种凶狠的大鸟,笑的时候,又像只猫,绵里藏针。见到薜荔后,他马上想到了阮玉凤,竟有那么一点惊心动魄。

他的感觉是对的。在那之后,阮玉凤常主动联系他,愈发热情。为什么见了杜鹃之后,阮玉凤一反常态、判若两人呢?勇气和信心倒像是杜鹃给的。有次在微信聊天的时候,阮玉凤说,有没有觉得我们俩有点像。说的是她和杜鹃。多宝没看出来,再说了,像和不像,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想不通,但又特别想弄清。阮玉凤更大胆,他也更有信心了,在微信里亲切地叫她嘟嘟。

有一次夜里十一点,阮玉凤叫他出来撸串,一对一。难道她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吗?他是出不来的,这更像是挑衅。他说下次下次。没过多久,阮玉凤竟然说此刻就在他们家门口。真的假的?多宝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对着猫眼向外看。阮玉凤在门外冲他摆手,笑得像花一样。歪着脑袋,似乎还在跺脚,花枝乱颤。多宝背过身去,靠着门,做了几次深呼吸,正在想怎么收场才好。阮玉凤微信就来了,说,我听到了你喘气的声音。多宝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阮玉凤说,我回了。真回了,猫眼里没人。他始终没想明白,阮玉凤此举意欲何为。也许只是恰巧路过,顺便吓唬吓唬他。多宝立在窗边,向下探头,看着她走在无人的小径上,有那么一点点萧瑟。那么黑的夜,头顶上还有一弯上弦月。

多宝有些踟蹰,摸不准。有次他们一起撸串喝啤酒,席间还有其他朋友。其实他们俩常在微信上互动,见面倒是甚少。多宝给阮玉凤送了他写的书,阮玉凤说,原来你真是个写书的。她跟多宝干了一大杯,后来又要了他的身份证。你叫张有才,真够有才的。阮玉凤笑得前仰后合。多宝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这么笑,像是在尖叫。他很配合,也跟着笑,说原来是贝字旁的,发财的财,后来改掉了。她笑得更疯了,也许她身上本就有一股疯劲。怪的是,其他人都不嫌弃,气氛其乐融融。她好像能轻易讨别人的喜欢。从那以后,阮玉凤都叫他张有才。指大名道大姓,用她那惯有的半岛口音。恍惚间,他都不知道她是在叫谁,张有才这三个字让他感到陌生又着迷。几乎很少人这么叫他,连杜鹃也只喊他多宝。只有去银行或者乘坐飞机时,他才想起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

多宝是他的笔名,来源于一种鱼。多宝鱼是他们半岛人饭桌上的家常菜。嘴长得歪歪的,眼睛也不对称,身体像是被什么重物给拍扁了,还长满了星星点点的灰斑,让人看了发麻,肉却鲜美细腻,美味得很。多宝第一次吃到这种鱼是在一个神秘的组织里,就是那种“资本运营”“西北大开发”什么的传销团队,最开始他也是兴冲冲的,扬言不发财不成家。从这点上说,他叫张有财更合适。他也是在那里认识的杜鹃,没有杜鹃就没有他的今天。从那里逃出来后,他也没想着回家,没混出人样,怎么好回去。他在这个半岛上住了下来,在出租房里写小说,立志成为一个挣钱的作家。作家得有个笔名,他就想起了多宝鱼,后来还跑去市场上,观察这鱼的样子。多宝和他爹给起的名字“有财”恰巧还能对上,笔名叫多宝,再合适不过了。

杜鹃老家是十万大山林场的,不过她普通话说得好,听不出什么口音。阮玉凤叫他张有才的时候,他想起十几年前杜鹃也曾这么叫过他。种种迹象表明,阮玉凤的出现不会如此简单。他因此想起了过去很多事,也许将来也和阮玉凤有关。他曾做过一个梦,在梦里,阮玉凤和他的大女儿,在一个咖啡馆里,她们交头接耳小声说话,他躲在角落里。为什么躲着,他也不知道,就是没勇气走出来和她们打招呼。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似乎和他有关,可能是在嘲笑他。一转眼,场景忽然变了,在老家的客厅,他娘躺在一张破旧的虎皮图案沙发上,他姑姑在骂他娘。他姑姑冷不丁扑上来,俩人在沙发上扭打。多宝在门后躲着,隔着门缝瞧着这一切。后来他娘喊,我知道你在,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娘受欺负,你都不知道出来帮忙,白眼狼。他娘一口乡音,白眼狼,白眼狼,一声声叫他。他就是不出来。他姑姑压在他娘身上。他看到他娘的脸变得狰狞,吓醒了。那天晚上,他叫醒了杜鹃,和她说起了这件往事。杜鹃说了一句,我理解,转头就睡了。多宝睡不着,觉得这是不祥的征兆。他想阮玉凤可能是他的克星或者是个煞星,还是躲远点好。

那段时间,多宝没搭理阮玉凤,但还会时常关注她的朋友圈。有一条动态是关于图书馆周末电影放映活动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老师。多宝觉得很好笑,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老师了,那些听众倒需要捧着,生怕他们不来。他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再加上,这朋友圈是阮玉凤发的,还上传了一张新老师的照片。人斯斯文文的,很干净,脑袋两侧被齐刷刷地剃过。多宝最不喜欢这样的头型,这一点,阮玉凤也是知道的。她还告诉过多宝,前男友就是这样的板寸头,两鬓泛青。本来他想点个赞的,想了想还是无视最好。大抵就是这时候,阮玉凤突然出现在他家客厅里,和杜鹃面对面坐着喝咖啡。他那天借口去海边的侨民家做采访,白天都不在家。事实上,他没去采访,而是看石头去了。当然也不是真的看石头,是去看卖玉石、手串的姑娘。那姑娘是合浦福成人,最懂南流江的石头。她长得有点像泰国人,小方脸,鼻头宽大,眼眸泛蓝,看你的时候一往情深。那天赶回来,一进家门,多宝就看见她们对坐着,背景音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看样子她们还聊得蛮开心,小脸都红扑扑的。见他进来,她们先是笑了一阵。她们究竟笑什么?他略显尴尬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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