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山图

作者: 响雷

1

“江水自茫茫处远道而来,细浪卷出一簇簇白花。江畔芦苇丛生,秋风乍起处,芦花与白鹭齐飞。江中孤山一座,不高,不奇,亦不险峻,形如蛤蟆,点黛浮青……”在《石匠与山》这篇人物专访中,秦若冰撇开人物,驻笔对《摩诃山图》一番工笔细描,着实是不吝笔墨。云崖极喜欢这段文字,写得太妙了,甚至妙过画本身。画是老画,内容甚简,寥寥数笔,本无大看头,云崖却百看不厌。他常常对着画发呆,躯体留在画前,灵魂走进画中。

除了长时间发呆,有时兴之所至,他还会把画上的题诗吟诵一遍,情不自禁,抑扬顿挫:

孤峰特立万涛中,阅尽风波砥柱功。

我欲借筇临绝顶,枕江听月驾长虹。

诗题在画的右上角,江水茫茫处。诗名为《虾蟆山》,作诗的是明朝万历年间人,姓许名汝忠,他笔下的虾蟆山也叫摩诃山。

与题诗遥相呼应的是左下角的落款,九个字:辛亥初秋周先礼补之。墨色稍新,字态古拙,与画面意境相连,浑然一体。周先礼是云崖的启蒙老师,这画也是经他手上传下来的。

心浮气躁的时候,云崖常把自己反锁在工作室的里间,直愣愣地盯着画看。这样一来,看画就不单是看画了,掺了闭关修炼那层意思。

室内简且空,顶上羊皮灯一盏,四壁皆白,南墙靠右设门,北墙居中开小窗,窗外不远处即是蒲江。东墙正中挂着《摩诃山图》,用玻璃框子护着。画的对面,贴西墙置一张太师椅和一张茶几。茶几上石盆一只,盆内杂草数根。石盆旁备茶一壶,杯一只。他便安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赏画、读诗,或者什么都不做,独享一阵安宁。这里是他的私密空间,任何人都不可以随便进来。这是规矩。他定下许多不着调儿的规矩。

现在,有人敲门。他大梦初醒般从山顶跌回现实世界。窗外天光微亮,不觉间,他竟对画枯坐,一夜未眠。

距离开工的时间还早,徒弟们最早的也要八点才到,但他知道来者是谁。他稍微平静的心陡然回归烦躁,头也开始隐隐作痛。门板“嘟嘟嘟”地响,他闭上眼睛,深吸两口气,准备置之不理。敲门者又按了两下门把手,下手很重,似乎听到锁芯抵抗的声音。好在,锁是负责任的。

外面喊:“我知道你在里面,别以为缩着头就没事了!”接着,敲门变成拍门,厚重的防盗门发出“砰砰”的闷响。他不得不打开门。放在往常,他定先劈头盖脸训斥对方一顿。而现在,他没有,他只是轻轻说:“进来吧。”

是他的妻子秦若冰,趁他关门之际,径直走到茶几旁,占了太师椅。

“我们好好谈谈吧。”她拉着脸,即便如此,仍不失标致。

他站在画旁,靠墙而立。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钻进鼻子,那不是真的茉莉,只是味道相近的香水。他喜欢这味道,可一念及它是多种芳香酊的混合物,心里不免又感到抵触,嗅觉的快乐与内心的憎恶形成矛盾,像冷暖气流在他的喉咙口交锋。

“你倒是说句话,外面一堆事等着呢。”

“没什么好说的。”他盯着石盆里的几株杂草。

“你还想不想好好过下去?”

外面似有早起的鸟儿掠过窗前,石盆的草隙里又冒出一瓣新芽,嫩黄色。过了很久,他说:“随便。”

“太欺负人了。”她像揪住小三的头发一样,揪住他一直死盯着的杂草,向他砸去。草根带出一坨湿泥。

他没有避让,泥块从胸口处滚落到脚旁,破碎成一块块小疙瘩。

她变得惶惑不安,有点后悔适才的冲动,但她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扬起骄傲的下巴,眼中盈满如雨后空山般的涟涟泪意。每次闹起小矛盾,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掌控节奏。

“你先回吧,我再静静。”声音很轻,他一手指着门的方向。

她昂首朝门走去,开门、关门,下手很重,怀有深仇大怨似的。他的心跟着门框震颤了很久才稍微平息。

他把泥巴和杂草捧回石盆,重新在太师椅上坐定。他之所以养一盆杂草,是因为它们无需打理,更不需要精心呵护,就像现在,你不必考虑它们会不会活下去,它们自会活得好好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喜欢。喜欢这个事有点怪,有些事喜欢了就去做,我行我素;有些事不喜欢也得做,做给人看,这很矛盾。比如他并不喜欢坐太师椅,它偏硬,会让屁股上的骨头有痛感,但它好看,看着舒服,四平八稳,古色古香,有静气,坐上去似乎心里也会沾染静气。

他稍坐了一会儿,徒弟们陆续到了,工作室里忙碌起来,锤子、钎子、石头演奏出动听的音乐。他享受这个声音,锤子落在钎子上,钎子抵在石头上,发出的是同一声响,叮——清越的一声,萦绕耳际,回响不绝。切割机切石头他不喜欢,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噪声,像铡刀下哀嚎的人头。还有电磨机,与心跳共振,每一声都像磨在心尖上。好听的不好听的,他不得不听,这些都是工作室里常规的声响,他早已习惯。谁让他的工作室叫“云崖石雕工作室”呢。

石雕,无疑要跟石头打交道的。他是全国乃至国际知名的石雕艺术大师,是市石雕艺术协会副会长,还是全国某协会的理事,名称太长,念不周全。他的名片递出去,头衔颇能镇住人。他自号云崖,业界同行都尊称他云崖大师,至于身份证上的真名——庄秋草,他自己都极少理会了,谁会去细究呢。

他从里间出来,徒弟们纷纷说:“师父早!”他微微点头,背手闲步,从一众目光中穿行而过。他知道,徒弟们可能聚焦于他胸前那块泥渍。无所谓了,他的脑袋里像塞了一团吸过水的海绵,把眼睛向外挤。他得回家吃药。必须吃。药是妻子托人从国外买的,他连药名都不认识,只知道吃两粒,一刻钟见效。

走出工作室,叮叮当当的声响甩到身后,他靠在马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上。头顶有知了。七月了,满世界都是它们的声音,像手机信号一样全覆盖。

他摁下开机键,等待手机开机,他觉得有必要给妻子打个电话。

2

云崖大师近来诸事不顺。感情、事业,甚至手艺,各方面似乎都出了些状况。前段时间,他在修饰石狮子眼睛的时候,突然发现手抖得厉害,本来是想给徒弟的作品锦上添花,结果一钎子下去,挂花了。他干脆把石狮砸了,骂徒弟。徒弟很无辜。手艺与感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在徒弟面前出了洋相,人的心情就坏了。心情一坏,说话带了情绪,作用到了妻子身上,日常摩擦就露头了。而这次的事,可不像日常摩擦那么简单。云崖梳理了一下,这回的导火索也许是几天前的那次醉酒。

酒是沙丘市憨狮集团的董事长周林请的。算起来,周林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也是他前妻周梓的哥哥。周林请酒,从来不为叙什么旧谈什么情,即使叙了旧谈了情,也另有企图。对,周林找他喝酒是为一桩生意,周林在酒桌上谈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意。周林绝对是个敬业的生意人。憨狮集团将于明年五月举行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周林想请云崖大师亲自为集团雕刻一尊石狮,镇于憨狮广场的中央位置。为了那顿酒,云崖特地叫得意门生唐正玉帮他开车,从蒲城赶回百里外的老家沙丘。沙丘是个县级城市,地处江南,发展迅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撤县建市,昔日鱼米之乡,今朝繁华之城,穿行城区,云崖几乎看不出它与蒲城这个繁华大都市有多大区别。

周林说:“我家的石狮子,你是再熟悉不过的,必须照着它来,做一个放大版。”

云崖说:“见过。”

其实云崖何止见过,简直熟悉透了。那狮子是他的启蒙老师周先礼雕刻的,拳头般大小,憨态可掬,一派天真。周林说:“我估计只有你能雕成,你得亲自下手。”“好,亲自。”云崖近几年的作品,多是徒弟们代劳,他指导指导便成了。大师岂能轻易出手?但这事得亲自,那石狮倒也不是特别难,而在于它对云崖的意义。他是从小目睹那只石狮雕刻的过程的,他走上雕刻之路,也是受了那只石狮的启蒙。现在,那只石狮在周林他爸也就是他的前岳父周何求那里。老人家八十多岁了,患了老年痴呆,就喜欢把玩那只小石狮子。用周林的话说,老头子成天狮不离手,上瘾了。所以周林考虑在广场上立一个放大版的石狮,也是为了给老爷子寻个开心。云崖当即接了单,问:“雕成多大?”周林说:“能雕多大雕多大,你看着办。”云崖开玩笑说:“难不成给乐山大佛当坐骑?”周林说:“看你本事。”云崖哈哈大笑,干了一杯。

喝酒嘛,一开心自然多喝了两杯,酒多了,后面发生的一些事,便不太记得清。云崖隐约记得,酒桌上有个红裙子女孩,似乎对他十分仰慕,他们相谈甚欢,散席后又单独聊了会儿。再后来的事,第二天从秦若冰的手机上看到了照片。秦若冰说:“人没到家,前线的照片就先到家了。”他狡辩称照片上的男子不是自己:“你看,这照片又看不清脸,我奔六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跟人家亲上呢?”

秦若冰说:“你还有脸说,我都替你脸红。”

照片是从斜后方拍摄的,清晰度很高,虽是晚上,借着路灯的光,一切都清清楚楚。照片上的男子长发齐肩,花白花白的,脑袋后面扎一个弯弯的小鬏儿。确是自己,再抵赖就显得无耻了。他板起脸:“哪里来的?”

秦若冰说:“别管哪里来的,你先说说女孩是谁。”

“酒喝多了,真不记得,下次保证不喝醉。”云崖说。酒后忘事是他的老毛病,从年轻时学喝酒起,酒一多就断片,像被人掐去了一段记忆。但奇怪的是,这抹去的记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出现在梦境里,也许几天,也许几年,更多的当然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当一段记忆从梦里浮现时,他也弄不清是真是假,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一场梦。就比如前两天,夜里睡得好好的,突然梦见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他的老师周先礼去世不久,他带着一坛黄酒到坟前祭奠,一个人喝得蒙蒙眬眬时,来了个青衫男子,与他对饮。他与青衫男子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一梦醒来,不知是梦是真。这些年来,他多次梦见那个穿青衫的男子,现实生活中却从未真正见过。这几天,他时不时琢磨这事儿,正当陷入沉思的时候,秦若冰捏他的臂膀说:“说得轻巧,你得给我个说法。”

“不就一张亲嘴照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嘴都亲了,下面能有什么好事,非要捉奸在床才承认是吧?”秦若冰气不过。她想起他们当年第一次亲吻之后趁热打铁,水到渠成,不禁浑身竖起鸡皮疙瘩。

云崖冷下脸:“你要怎样,难不成要离婚?”

“你竟然说出这种话。”秦若冰在他身上又捶又打,闹一阵说,“离就离,你狼心狗肺。”

“离就离,明天就去离。”

云崖声音一高上去,秦若冰又软了。这些年,云崖的脾气跟他大师的名头一样,越来越旺。脾气可以衬托大师的强大气场,成为大师行走江湖的必杀技。他掌握了这项技能之后,行事我行我素,似乎越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越是显得特立独行,而别人越会觉得他高不可攀。云崖就这样冷酷地摔门而去,秦若冰追之不及。

3

为了这张破照片,云崖焦头烂额。

若单单是酒后一时失控,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不会造成太大影响。现在照片发到了妻子的手机上,还会流向哪里?网络媒体如此发达,谁也预料不到。一旦扩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这显然是有人使了黑刀子,关键问题是,刀在谁的手上。那晚周林做东,事发地点又在沙丘城区,于是,他先联系了周林。周林该不至于黑他,至少他这么认为。周董事长很忙,第二天一早就出差去了北京。云崖在电话里问:“昨天的红裙子女孩是谁?”周林说:“你们不是聊得挺好,隔了一夜就不认得了?”云崖说:“酒喝多了,全忘干净了。”周林哈哈大笑:“是不是惦记上人家姑娘了?”云崖含糊说:“别扯,找她有事。”周林说:“她叫张艳清,是风华园林设计公司的经理助理,负责憨狮广场的整体规划设计。在广场的中央立一个石狮雕塑的方案也是她提议的。这不,我就找上你了。”云崖说:“风华园林?好像有点印象,我可能让人给设计了。”周林说:“谁敢设计你?”云崖说:“我找姓张的问问,就清楚了。”周林说:“酒桌上见你们互存了号码,你找找看。”云崖说:“你带的什么假酒,我他娘的全忘干净了。”

云崖挂了电话,果然从通讯录里翻到了“张艳清”,赶紧拨过去,电话里传来一声“云崖大师”,云崖直奔主题说:“昨天怎么回事?”

电话里说:“昨晚喝多了,可能有些失态,实在抱歉得很。”

“我们被偷拍了,你知道吗?”电话那头的张艳清显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有些惊慌失措。云崖又问:“你真不知道?”

张艳清说:“我真不知道。”

云崖说:“不会是自导自演吧?”

“你……”张艳清激动起来,“你的名声金贵,我就不要名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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