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
作者: 程迎兵老余第一时间把丁小兵和老何周末要来的消息告诉了老左。
丁小兵和老何,与老余、老左相识于一年前的一个省内培训班。为了方便管理,五十人的培训班分成了五个小组,他们四人恰好被分在了同一个小组,小组长由丁小兵担任。之所以让丁小兵担任,可能是会议组织者在他的简历里发现他来自某个职能部门的缘故。好在丁小兵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机关工作人员,整天嘻嘻哈哈的。老何相对比较忙,手机总是响个不停,浓重的方言再加上过快的语速,让他们听不明白电话那头发生了什么,但每次挂掉电话,老何都能笑对世界。这就很了不起。
他们四人比较能谈得来,房间又是门对门。晚饭过后最多一个小时,他们便能重逢,当然,地点换在了市内某个小饭店。中年男人喜欢抢着说话,一番高谈阔论之后,他们裹着初冬的寒风悻悻而去。宵夜花不了几个钱,他们心照不宣轮流买单,四人的关系在二十天的培训期里更上层楼。到了散会的那一天,他们相互望望,握了握手,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老何与丁小兵的这次到访,是他们培训班结业后的首次相聚,地点选在老余和老左所在的江城。老余主动张罗精心策划,并反复修改这几天的行程安排。老左则有点隐隐的担忧,自己的婚姻已到尽头,眼看就要一拍两散。不过他们来也好,老左可以从泥潭里短暂地拔出来,喝喝酒散散心叙叙旧,或许自己糟糕的婚姻问题,可以不动一兵一卒便迎刃而解了呢。
一想到这一层,老左也积极张罗起这场即将到来的聚会了。老何本周五开车一路往东,先经过丁小兵的城市,捎上他再往南,计划当天午后到达江城,然后于本周日晚上返程。这样的行程很紧凑也很合理,互相不添多少麻烦,也不耽误太多时间,日后还能留个念想,也为下次再聚提供一个更具操作性的示范案例。
本次接待所需费用,由老左和老余均摊。事情摆在桌面上,只要说开了就不是问题。这比老左的个人问题要简单得多。
老左在四季酒店预订了一个标准间,想想不妥,随后改成了两个单间。老何与丁小兵傍晚时才到达酒店,他们握手寒暄安顿下来后,四人便步行往饭局所在地而去。
从住宿地到饭店要经过市政公园,或者说穿过公园便可到达。公园南侧的银杏叶落满小径,满地金黄,香樟树的枝丫微微下垂,缠绕在一起,散发出淡淡的樟脑清香。坡道下面是永丰河,青色的河水沿着公园外侧缓缓流淌,听不见水声,只能看到两三个人在垂钓。远远望去,那几个人一动不动,犹如朽木。公园的左前方有个小土坡,树木整体呈枯黄色,间杂着一点墨绿,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逐渐过渡到淡淡的灰色,如水墨般氤氲开,和天空融为一体。
他们一路谈论着国际形势、经济复苏、人口增长等等话题,但没能就任何一个问题达成一致意见。说话间他们就进了包厢,丁小兵忽然想起他的一个女同学也在本市,老余招呼他把女同学喊来一起吃饭。对方好像不太愿意来见面,丁小兵先用一套堂皇的大词逼人就范,接着又开始撒泼耍赖,见还是没起色,最后用上冷暴力,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老左在一边瞅着,觉得丁小兵很滑稽,也很现实主义。熬到最后,丁小兵捂住手机底部,问老左饭店名和包厢号,随后挂掉电话说她等会就到。
饭局中多了位女性,聊天的话题自然就没了方向。老左坐在丁小兵对面,看着他一会低头跟女同学小声说话,一会又拿出手机自拍合影。老何悄悄捣了捣老左,压低嗓门说丁小兵和这个女同学关系肯定不一般,疑似有过一段非一般的友谊。老左笑了,什么叫非一般的友谊?你直接说他俩有过一段情不就得了。老余接过话茬,你俩真是文绉绉的,我直接怀疑他们有过苟且。说完就端起酒杯敬他俩。
丁小兵忙不迭招呼女同学共同端杯,脸上还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大家都假装看出了门道,花花轿子人抬人,饭局渐渐变成了丁小兵的主场。丁小兵满面春风,饭局时间被他无限延长。喝到半醉之后,丁小兵开始翻来覆去地要求诸位回答一下究竟什么是爱情。老余和老左只能打着哈欠埋头吃菜。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停了筷,徒留自动转盘还在缓慢旋转。他们每人点上一支烟,喷云吐雾的间歇用牙签剔着牙,直到女同学起身告辞说时间不早,要回家了。
服务员敲门进来问他们还需不需要主食,意思是厨师快下班了。老余挥挥手说买单。丁小兵执意要送送女同学,老左说他们先回酒店歇会,等确定好宵夜的地方再给丁小兵发定位。
酒店西侧是市政广场。广场很大,接近九点仍有不少市民在健身。广场中心被一群玩滑板的孩子占据着,外围是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打羽毛球或跳绳。昏暗的空地上是中年人在跳广场舞,草地上的健身器材则被老年人霸占着。
老左他们几个人步履踉跄混杂其中,试图穿越广场抵达酒店。
老左的前面有两个老人,一男一女。老头说,小红,我和我家老太婆说我晚上多锻炼一会儿。所以……今晚我能迟点回去。
路灯映衬着老太深红色的外套,老左看见她的脸庞竟有了些许羞涩的模样。
老余拽拽老左,说,看,这才是爱情。
老何插话说,也不知年轻时他们干什么去了。
在酒店房间坐了一会儿,老余提议去宵夜。老何有点累,建议就在酒店聊聊天,然后让他俩也早点回家休息,明天有的是时间。
老左站在窗前,街上偶尔有汽车大灯扫过,城市的天空有一团暗红,对面的楼宇还有稀稀疏疏几盏灯。突如其来的疲惫包围着他。老左手机响了,但他没接,只是迅速调成了静音。电话断掉后,他看见老婆发来的一条信息——出门被车撞死才好!老左从手机里调出一家烧烤店的号码,让对方送一百串烤肉和一箱啤酒来。
老何似乎看出老左有心思,简单问了问,劝他委曲求全要有大局观。老余对老左的事有所耳闻,他的看法跟老何完全不一样。他以离过一次婚的姿态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老左没听明白,也懒得弄明白。他本来准备跟他们聊聊自己的事情,可现在他发现,那些个人的大事件,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嘴边的谈资,或者是随手拂过的灰尘。
接近凌晨了,他们围着房间的小茶几喝酒。圆形茶几很小,也许正因为小,他们之间靠得很近,像是围着炭炉在取暖。外面起风了,天气预报说有寒潮经过,七级阵风并伴随短时强降雨,气温将下降十度左右。此刻的风夹带着哨音,从虚掩的窗户吹进来,捎走了桌上的话语。老左站在窗前,一架飞机发出沉闷的声响,闪着红红绿绿的光飞过,像一颗星星,遥远又明亮。从窗户望去,飞机和树叶差不多大小,快速穿过夜空消失不见,寂寥的天空像是被它划出一道口子。
整个夜晚他们说了什么,老左一句也没记住。酒精的麻醉感写在每个人的脸上,疲惫红肿的脸庞还带有一丝满足。老余什么时间回去的,老左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丁小兵回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九点,老左赶到了酒店,老余正独自坐在大厅沙发上喝着茶。按照昨晚商定的计划,今天他们要去凹山湖和尾沙坝转悠转悠。
出发之前,老何才想起隔壁的丁小兵还没下来,自己吃早饭时也没见着他。老何掏出手机给丁小兵发微信,老左则直接拨通了丁小兵的电话。电话是通的,没人接。老何说,微信也没回,算了,我们出发吧。四十多岁的人还能走丢不成。
有道理。老余说,丁小兵最怕事,估计昨夜劳顿,现在还梦游世界呢。
走走走,趁着还没下雨。老何捧着茶杯就去发动汽车。
车开四十分钟,就到了矿山。凹山湖原本不是湖,而是一个巨大的露天采坑,最大坑口直径达一千三百多米,是华东地区最大的露天铁矿采坑。随着近百年的开采,矿石品位下降,资源已近枯竭,遂引水填坑,再投放野鸭若干栖息于湖面。凭栏远眺,湖水荡漾野鸭飞翔,昔日繁忙的露天采场,华丽转身为本地工业旅游的一张靓丽名片。
尾沙坝则是用来堆存铁矿石经过遴选后排出的尾矿,相当于堆矿渣的露天场所。经过长年堆积,尾沙越堆越高,占地越来越大,远远望去是一座灰白的山,比起凹山湖显得苍凉寂寞了很多。一路上坡,路渐渐变窄,柏油路也变成了砂石路,两边低矮的灌木呈垂死状态。车速并不快,向左拐再直行,一道大铁门横亘在眼前。老余下车,在铁门前四下张望,老何与老左也下车张望一番,然后在路边方便。老余折返回来,说他一直记得这里是有人值守的,是上山的一条近路,怎么现在连大铁门都焊死了。
车无法调头,只能倒出去。老左和老余一前一后看着一左一右两侧的窄路,指挥老何倒出去五十多米。换个方向继续前行,路面更加高低不平,车轮卷起的砂石发出噼啪的声响,尘土在车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灰烟。老何猛踩油门不停打着方向盘,一路爬坡,小车犹如一匹野马驰骋在无际的沙漠中。咣当一声,老何一脚刹车,然后下车弯腰观察底盘,老余和老左也弯腰看看,底盘下面一滩黑色的油渍。老何说,估计机油壳被石子杠坏了,车速有点快。
那现在怎么办?
先给保险公司打电话,然后只能喊拖车了。老何说着就开始打电话。得知拖车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赶到,老左便招呼他俩往前走,说一个小时足够登到尾沙坝的库顶转悠一圈。急也没用。
登上库顶并不费多大事,沿着盘山道十五分钟就到了库顶。库顶倒是平坦,砂石地上还建有一截长廊。长廊前方有一处人工挖掘的小池塘,四周疯长着高大的芦苇。库顶上看不到鲜活的生命,也看不到鲜艳的色彩,满眼都是灰白色的尾矿。除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皮带输送机还在嘎吱运转,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一切都那么苍凉。老左走在最前面,他看看手机,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大家甚至都在回避自己的无趣,总想着找个轻松的牌局,吃吃饭喝喝酒,消磨掉“美好”的一天。大家都明白,自己的喜怒哀乐在别人的眼里不过就是一阵风经过耳朵,然后耳朵有点痒而已。
老何站在长廊椅子上向下观望。拖车还没到,说是半路爆胎了正在更换。老左和老余也站上长椅向下观望,但什么也没看到。老左继续保持着观望姿态,看到有辆车出现在坡道上,就像电影慢镜头似的,沿着砂石路缓慢爬行,一会就转到背面去了。这辆车是黑色的,看不出是什么牌子。
老何还在不停打电话,似乎天下所有的事情都能通过打电话来解决,除了拖车迟迟不来。又过了近二十分钟,在老何和老余走到库顶另一端时,老左发现一辆拖车正卷着尘土,咆哮着越来越近。
老何急忙跑回来,对着上山的路交叉挥舞双手。拖车上下来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他们绕着老何的车看了两圈,然后报出五百块的价格,老何点头同意,签字扫码。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拖车才不急不忙开下山去,丢下他们三个人站在库顶。
现在怎么办?老余问。
什么怎么办?老左说,先下去找个饭店,肚子搞饱了就知道下一步干什么了。
有道理。老何说着就走在了前面。
从尾沙坝下来,一路上都在兴建地质公园,大约有七八个六十岁左右的人在路边种花。走到镇上,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缓慢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后电子屏上写着“向山→雨山湖”。车停靠在站台,等车的男女老幼挤在一起堵住了车门,生怕错过这辆公交就错过了一生的挚爱一样。
老余找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小饭店,找了个靠门的四方桌坐下。服务员端茶倒水时老何电话又响了,等挂掉电话他说因为车型太老暂无备件,要等三天。老余说你就在这等个十天也不要紧,时间对你来说不值钱。
老左点完菜在大厅坐下,三个人闲聊了一会,老余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丁小兵可联系上了,他俩都说没回音。反正丢不了,老何说,丁小兵是个桃花得意的人,你们谁见过他单枪匹马?这次到这来,我怀疑就是来见女同学的。
丁小兵挺有意思一个人。老左说,不喝酒他是闷葫芦,八棍子打不出个屁,酒精一刺激就是那什么——按下葫芦起了瓢。酒桌上就听他车轱辘话停不住,最后趁人不备一头栽在吐骨碟里。都这样了还不时抬起头问一句什么是爱情,像转动的缝纫机一样喋喋不休。可这谁能回答得了呢,爱情就是个大笑话。
等他不念叨什么是爱情了,老余说,那就是他觅得新欢之时。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其实丁小兵像别人悄悄倒在路边的中药渣。老左说,我们跟他差不多,一堆废物却还努力冒出阵阵热气。
真是听君一席话……老何打开了一瓶白酒。
说话间有人在路边喊“左老师”。老左根本就没在意。老余站起身说,这不是小储吗?老左回头一看,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站在饭店门口,瓜子脸,双腿站得笔直。她身后一排花簇,秋风轻拂。老左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你家住在这里?老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