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与问答
作者: 陈世旭关于带学生
这次有机缘结识你们几位青年朋友,很是高兴。不过,你问我属于几流作家,我很是惭愧,因为实在只能让你失望。写作将近半个世纪,除了最初的作品还有些反响,此后就都寂寂无闻,写了等于没写。不管走到哪里,知道的人一提起的都只是遥远的旧作,让我面红耳赤。这么多年,被退稿依然是常事,发出来的作品也几乎没有反响,即使是获奖作品,圈内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更别说圈外的读者了。有的刊物因为约了稿,勉强采用,之后就再也不敢向我约稿了。我也很自觉,不再敢问津。这样的写作状况,自然哪个潮流也不赶趟,哪个圈子也不沾边,也就谈不上入流。私下里我常常念叨唐朝诗人刘禹锡的两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沉舟”“病树”就是我的写照。只是凭着一股子死磕的劲儿,我才咬着牙关走到今天。
因而你问我是不是“带过”很多学生,自然就是见笑了。我哪敢“带学生”啊,最多就是有些交流。就像你我现在这样。至于写作的酸甜苦辣,我倒是可以尽我的能力贡献出来,但愿你觉得有用。
我的小说都不值得看,你要看大师的经典作品。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读书要精,一是精品,二是精读,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关键在于“悟”,觉悟,领悟,开悟,抓住要害。否则,读得太多,食而不化,反而无益。
当然,这说法只能供你参考。我自己读书很少,青少年无书可读,中年忙于生计,晚年已是精力不济了。中国明清的四大名著,都是小学放学,同学在书摊上租了小人书,我在一边厚着脸皮蹭看的。《水浒传》我喜欢鲁智深,当警察扶弱凌强,成了和尚见佛杀佛;讨厌宋江,为了当官害死了那么多好汉;同情潘金莲,但凡她有一丁点追求幸福的权利也不会沦为杀人犯。《三国演义》我喜欢关公,千里走单骑,孤独而豪迈!诸葛亮心眼太多,结果折寿;曹操会写诗,但不是好东西;杨修卖弄聪明,倒了血霉;周瑜帅气,可惜气量小。《西游记》里的女儿国是我的梦想;唐僧是我本家,但我不喜欢他的一本正经;如来佛祖把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让我从小就知要尽可能远远避开绝对权力。《红楼梦》里女孩多,我觉得最可爱的是史湘云,傻乎乎的,没心没肺,喝多了醉卧花丛;宝钗像女干部,黛玉爱耍小性子,我受不了。外国的长篇小说,我从头到尾读完的只有雨果的《九三年》和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读完了,立刻明白我这样的人被喊作“作家”纯粹是一个笑话。
小说读起来容易,写起来难。鲁迅说他从来不相信小说有什么写法之类,可见写小说不光是个技术活。我写了这么多年,还是说不清有什么不二法门可以保证写好小说,否则我就不至于这么自卑了。
早年认识一位全国特级教师,他出了一本印得很精致的专著《怎样写美文》,在分享会上分送大家,我诚心诚意地问:“您能把您写的一篇美文给我们拜读吗?”不料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张口结舌。
写作需要天分
你对文学的真诚和刻苦很让我感动。不过,文学是一种精神活动,处理得好是一种愉悦,用力过度就成了负担。我当时是迫不得已才走上文学道路的,别无长技。写作比较方便,一支笔一张纸就够了,不需要更多投入。网上的文章不可尽信。说我“每日5000字”,那是好心的朋友瞎吹的,不可能!多的时候可能有,但我多数日子里并没有写作。后来从事行政工作,就很长一段时间放弃了写作。现在还在写,则是当作一种消遣。
写小说,第一要有天赋,第二要情感丰富。最近因为要写一部涉及戏剧的小说,读到汤显祖作品时,忽然有了一点感悟。他天资聪慧,当时的同行叹为“绝代奇才”!与他的天资相得益彰的是他情感的深挚。在汤显祖看来,艺术创作就是“为情所作”。
可见,凡是大家,才与情缺一不可。如果只有情深似海,却没有表达能力,那也仅仅只能做一个欣赏者或平庸的写作者。
对写作者而言,才华更是命门。我本人就是一个证明:有足够的生活积累和情感积累,但因为才气不足,写作始终无法提高。认识到这一点是可哀的,认识不到则更其可哀。
从好多年前开始,我就不盲目鼓励有文学爱好的青年朋友写小说了。所以我再三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可以先试试,如果觉得确实不合适从事小说写作,就可以早日选择别的爱好。高尔基曾经给一位疯狂的文学爱好者回信,直接说:你放弃写小说,去干点别的更有意义!这些年我遇见过数不清的这类文学爱好者,从十八岁到八十岁,从农民到领导干部,我几乎每次都直率地给他们讲高尔基的这封回信,因为我觉得这样对他们更有益处,糊弄是不负责的。我对我自己也并不客气,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决不遮遮掩掩。一个人为了文学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神思恍惚,多灾多病,甚至让家人不安,是值还是不值,大可讨论。当然,我的人生观很庸俗,但我本就是俗人一个,装不了高雅。
关于短篇小说的写作
你问学习名家短篇小说,主要从哪些方面着手理解、分析、吸收?我只能这样回答:“按照教科书,不外乎三个词,结构、细节、人物。”但我的印象中没有哪位成功的作家是按照教科书写小说的。下面的话,都是老生常谈,你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当回事。
短篇小说其实是最难写的,因为需要凝练,方寸之间让人一窥三千大千。建议你反复咀嚼一些经典短篇,比如鲁迅的《孔乙己》、汪曾祺的《受戒》、沈从文的《边城》、都德的《最后一课》、海明威的《杀人者》、维尔高的《海的沉默》等等,把他们的写法琢磨透。
短篇易成,写好却难。所谓“好”,一精(语言精练),二巧(结构巧妙),三深(内涵深刻)。
短篇不宜铺陈,宜撷取片段,甚至断面,螺蛳壳里做道场,管中窥豹。写普法战争,左拉的《磨坊之役》三十万字,都德的《最后一课》不足三千字,但更多的读者记住了后者。
短篇宜尽可能留白,话不必说尽,让读者想象。海明威的《杀人者》写绝望,却对绝望不着一字;维尔高的《海的沉默》写沉默,却是一种震撼心灵的轰响。都德的《最后一课》里那个早晨写得很美——写得越美才越有失去之痛,而且作家似乎写得信手拈来,平易真切,漫不经心,这叫高明。
短篇以细节胜。鲁迅的《孔乙己》中不脱长衫、茴香豆的四种写法,刻画出一代没落的知识分子的魂灵。汪曾祺的小说我看过《受戒》《岁寒三友》。我的感觉是汪曾祺小说之所以别具一格,一在取材,二在语言。喜欢他的读者和模仿他的作者都很多。我只是喜欢,但学不了,禀赋、修养都不在那个高度,也就只能仰望。沈从文的小说是天籁,只可静心聆听,学不了。
会说人话的鹦鹉还是鹦鹉。对经典作品,最好的态度是仰望,不是模仿。模仿得再好,再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也是东施,不是西施。
当然,一些伟大的作家早期也有过模仿的作品,但他如果只有那些作品,也就不会有我们知道的伟大作家。
做作家,还是要用自己的嘴说自己的话,好不好另说,起码要是自己的声音。传说王羲之琢磨写字,晚上老拿指头在老婆身体上划,老婆烦了,说:“你不也有一体吗?”他忽然醒悟:对呀,写字要写出自己的体来。八○年我上中国作协文讲所时,同寝室的古华每个星期都去沈从文家。他把沈从文当老师,但他后来写出的《芙蓉镇》,语言风格却跟沈从文的《边城》满不是一回事。
冗余码
读大作前半部分时,我完全被你质朴得像生活本身却又充满诗意的悲悯带入一种深不见底的寂静,不断地为你叙述的贴切、生动、深刻惊叹不已。有一个代表外部世界的“村长”足够了。然而,下半部却突然出现了几个城市男女,把一个有哲学意味的主题一下子拉低到已经滥俗的“反腐”。我不由有些失落。
大作本是一首纯净的、低沉的、忧伤的、暗黑的、凝滞的时代挽歌。一切都应该是自然的、必然的发生,不需要外加的、偶然的、有明显意图的事件。
记得前些时日你把这篇小说的创作构想(当时你没有说明)发给我,我引了你文中的一句话回复你:“无边无际的寂静来了,他站着不动。”这句话当时深深地震撼了我。现在却因为那几个冗余码的画蛇添足,从一个高度直落下来了。
许多社会题材的作品,都很轰动,但文学价值有限,就因为描写得表面化,和对同类题材和主题的有意无意的趋同,远不能达到超于常人的思想高度。知道这一点,并不一定能成为大家(比如我这样的),但具备了较高艺术素质的人忽视了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是一种遗憾。
大家提供范式,小家制作摹本。一种有开创性的内容或形式获得成功,跟风者云集,这是文坛曾经的痼疾。你是可以走得很远的,应该不受此羁绊。我胡说这些,不过是一个提醒。
另外关于乡村空心化的文章,你看看即可。人类生存方式的演变谁也无法更改。世上任何状况,说到底都没有最好的,也没有最坏的。一切都自有因果。时尚的“乡愁”云云,如果是真的,很可悯;如果是假的,很可恶。
未知的世界
收到视频。首先谢谢你的好意,但这类神乎其神的东西我是不会看的。不止一位同行告诉我,他或她可以通灵,我一律付之一笑。对世上所有的学说教义,我都保持尊重,也都保持距离。
混迹大学的时候,我认真念了两年宗教课程,多少知道一点皮毛。不搞专业,这种“学问”不需要“学富五车”“皓首穷经”,抓住本质就行了。任何经典,只要是人写的,就都是世俗的见识。神秘主义者常常声称所谓“天书”“神谕”之类,本身就没有底气。
一切不能证伪也不能证实的,都只能存疑,要么是善意引导,要么是恶意欺骗。我同意康德说的:“超出我们的逻辑框架去认识事物本质,是痴心妄想。”
未知世界永远比已知世界广大。面对未知的世界,无疑应该保持谨慎和谦卑。我们可以做的只有两点:一是认清自身局限;二是努力扩大已知的边界。对超出自身能力以外的事情可以想象,却不必迷信任何妄念臆说。
当然,人各有信仰,别人无可非议。你信这些,我无意反对。作为老友,只愿你从中得到真正的心灵平静。这才是最重要的。
好文章不问出处
几条信息都收到了。因为忙乱,一并作复:
一、认真阅读了你发在报纸上的散文,挺好的。叙述流畅,用词准确,也有见地。但你说不是在纯文学刊物发表的散文不算散文,我有点莫名其妙。报纸或刊物不过是媒介,最终还是由文字说了算。唐宋根本就没有“纯文学刊物”,唐宋八大家写的是什么?岂不荒唐!文学有公认的普遍的标准,不是由哪个小圈子定的,我们应该看到真正的目标,不必被狭隘的心理局限。小圈子只能孤立自己,并不能像小圈子期待的那样抬高自己。
二、你转来的那篇批评一位获奖作者散文病句连篇的文章,我没有看完。多注意别人的长处而不是短处吧。谁都不是一开始就成熟的,要学会善待同行的不成熟。专心写好自己的作品就好了。
三、很高兴你说最终会转到写小说。古今中外除了那些思想、学养、文采杰出的大家把散文提高到辉煌高度具有独立审美品格之外,一般散文更多的是一种大众化的基本的文字叙述。记得茅盾先生有一个很幽默的比喻:“恋爱是诗,结婚是散文。”诗不分行可读作散文,散文分行未必是诗。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英国最著名的诗人奥登说:“纯粹的诗歌语言无法习得,纯粹的散文语言则不值得学。”所有的诗人和小说作者都可以写散文,但散文作者要写出达到一般发表水准的诗或小说恐怕不容易。正因此,现代小说自出现以来,一直是文学的重要阵地,也一直是一个地域文学水准的标志。就文学整体而言,各类体裁无疑都应该得到平等对待和鼓励,但这并不等于它们之间的艺术成分没有任何差异。
期待你的小说成果。
行文简浅显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冒冒失失地闯进文坛,对眼花缭乱的文学世界一片茫然。有几年盛行的“现代派”“意识流”“先锋主义”,我是一头雾水,字都认得,就是不知道说什么。我特地去听作家讲座,那一课讲的是卡夫卡的《变形记》:一个以微薄薪金支撑家庭的旅行推销员,忽然变成了甲虫,没法赚钱了,于是被一家人厌弃,痛苦死去。故事反映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唯利是图、漠视人性,人被挤压变形的悲惨现实。
讲课人罗列了“变形”“潜意识”“存在主义”以及弗洛伊德、萨特、荣格等一大堆概念和名字,我越听越糊涂,觉得卡夫卡自己就很“荒诞”。不喜欢资本主义,照直说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这个疑虑我一直搁在心里。四十年后,我在今年第二期《文学自由谈》读到你的“《变形记》的开头”,豁然开朗。人在机器制造时代正不知不觉地被一点点物化,人性与灵性正被一步步侵蚀,人作为本体的存在越来越体现出一种虚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