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冰刀

作者: 孙焱莉

1

我回家时,妻子赵小玫还没有走,正潦草地用笤帚扫着地上的瓜子皮儿。

阳光里的微尘四处逃窜。

早上出去看了一份活儿,室内装修,八十多平方米的房间,贴墙、地砖。量完尺寸已将近十点钟,我并不饿,便拿出笔与本子坐在沙发上计算沙子、水泥、瓷砖等材料的用量,以便及时反馈给新雇主。茶几上有一盒烟,我拿起来又放下。妻子最讨厌烟,我在她面前尽量克制着烟瘾。

头天下午干活时右手食指被无齿锯碰伤了,口子不大,我就简单地用布条缠上。回家换药时,疼得直吸气。赵小玫看见了,也没有问。她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人。其实也是,干我们这行的,只要不是摔断胳膊弄断腿,磕磕碰碰的小伤是常受的。

我包着纱布的食指翘着,指向半空,字写得有点歪斜。

赵小玫从我后面挤过来去取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我往前挪了挪,还是感觉到她的乳房蹭在我的背上,那么柔软,像装满了水的气球。她起身时使劲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说:“死人呐,一动不动的!”语气很硬。

她像平时一样,要出门去打麻将了。走到门口,她边穿鞋边用微信语音说:“马上到,马上到!给我泡一杯菊花,最近输上火了。”她挽着衣袖,裸露出的一截小臂白皙而明亮,加上还留在背上的那种柔软的感觉,唤醒我身体深处的那丝蛰伏的欲望。临出门前,她对着门口的小镜子又仔细理了理头发,脸转着,左右照一下。

“饭菜我放在蒸锅里了,你一会儿热一下就行。”门关上之前,又飘来她的声音。

此时,赵小玫的声音是活泼的,充满着水分和温度。刚才镜子里的她眉眼舒展,眼睛里有光,这和她平时的样子像两个人。面对我们爷儿俩,面对这个家里的锅碗瓢盆,面对邻居、亲朋,她都是一脸淡然。甚至她从我的床上起身,脸色潮红地穿上衣服,她的眼角眉梢都没有涟漪,跟她刚钻进被子里的表情一样。关了灯,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也没有声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像暗夜里的一潭深水,只为淬掉我身上积攒多日的大火。其实她来到我床上的每个晚上,事毕,我都是希望她能留下来的,蜷在我身边撒个娇,或者抱一抱我。她穿上衣服离开时,我总是感觉特别的孤独,根本没有心满意足,反而伴着厚重的失落。但是,这时她总是开了灯,慢慢地穿上衣服,起身走出去。她原来和女儿住在一个房间,女儿去外地上学后,她依然住在那。她说两个人分开睡挺好,她觉少,我打呼噜,这样互不影响。

我的欲望在回忆的碎片里又退回到原处,深处,一动不动了。

外面下起雪来。我算完材料后,给新雇主打了电话让他们去备料。因是冬天,材料购买并不像别的季节那样顺畅,需要十天八天的时间才能完成。滞是北方冬天的特点,仿佛寒冷冻住了一切。

我饿了,掀开锅盖,看到那一碗混浊的白菜汤,瞬间不想吃了。拿起一个馒头咬了几口,咽进去,把胃里的虚空填实了。

下午有一点收尾的活儿,是以前雇主订制的卫生间过门石,原来没有货,一直耽搁着。早上我去量尺寸的时候,雇主电话打过来说过门石到了,我答应下午去给安装。活儿干得很快,雇主算完了尾款,添了十八元凑整,还给我塞了两盒烟。这样的雇主让我感觉很温暖,不是钱的事,也不是烟的事,是感受到了尊重。

时间还早,我准备看一下马上入户的这家雇主的情况。这家雇主是一个女人,姓于。相对而言,我并不喜欢跟女雇主打交道。因为女人有个通病——话多,只要有她们在,就总会问东问西,挑来挑去。还好,装修的事一般出面的都是男人。这些年,我遇到的女雇主有七八个,只有一个话少、敞亮的人,那次我帮她干了好些小活儿都没收钱。

跟我谈价的于姓女人,三十五六的样子,样貌姣好,脸白白嫩嫩的,但眼神却透着狡黠。本来市场价一平方米多少钱是固定的,但是这个女人特别能讲价格,非要低于市场价两元。因为冬天是淡季,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毕竟交完取暖费、物业费后,我的手头开始紧了。我不想把这份活儿谈砸了,但心里很不痛快。这时一个以前的雇主打来电话,问水泥的标号和乳胶漆的品牌,还问我最近有没有时间,他家亲戚要装修,说只信任我,要等着我。我耐心答复对方。电话放下,我看到姓于的女人一直看着我,然后说:“哟,宋师傅真忙!那也不能贪多,得把我家的活儿干好了才行啊,毕竟谁一辈子也装不了两次房子。”我说:“放心,我的口碑怎样,你可以去问我的老雇主!”我是笑着说的,心里却很不喜欢她的语气与神态。

这个姓于的女人一直强调要我尽快开工,我说没问题,手里的这份活儿我往前赶,明天不开后天一定开。其实我忙了一个多月了,真想歇两天。

我坐在姓于的这家门前的台阶上,心里犹豫不决,是休息一天,还是明天就开工。这时,手机响个不停,滑友群里信息不断跳出来,都在说三天后比赛的事。我回了两句,做了个决定:我要休一天,后天再开工。

晚饭时间已过了,屋里没人,锅里依旧是两个馒头,还有那碗白菜汤,只是桌上多了一碗蛋炒饭,看来赵小玫已经吃完走了。她现在的麻将是白天十六圈,晚上八圈,很有规律。一天只吃了一个馒头的我竟然不饿,是不是胃出了毛病?但这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我把年前新买的冰刀鞋拿出来。这刀有点卡脚,每个人的脚型不一样,十个人的冰刀鞋有八个是卡的,都需要收拾和磨合。我先用白酒把磨脚的那处泡软了,再用木制脚模把鞋子塞实。我满意地端详着手里的冰刀鞋,玫瑰红色,外侧有一朵藤蔓样的白纹饰,下面的刀身铮亮,是高速钢的。这鞋真漂亮,价格也不菲,一千二百元,花了我五六天的血汗钱。这也是我这半辈子买得最贵的一双鞋。爱好这种情愫让人充满喜悦,甚至充满了狂热般情不自禁,一双鞋也能端详把玩半天。手里的这双鞋让我瞬间忘记了这几天的劳累。

五年前我爱上了滑冰,我喜欢那种在冰上飞翔的感觉,那种轻盈与速度,那种身体、脸颊与风直接接触的凛冽与质感,让人为之一振,就像掀起沉闷的盖子。对!就是这种感觉。这与我单调和繁重的装修活计是那样不同,一个我在尘埃与泥水里摸爬滚打讨生活,几乎被淹没,被吞噬,变成板结的水泥块,变成土;而冰刀却能带我飞翔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没有半点羁绊。我穿着崭新的滑冰服,不沾一丝尘土,那是另一个全新的我,两个我隔着万水千山遥遥相望。常常到了夜晚,躺在床上,在等着赵小玫的焦躁里,或者不等赵小玫的平静中,我常思考着哪个才是真实的我?是任劳任怨,泥尘里滚爬的认命的那个人,还是内心渴望着被关注,被爱,在冰上自由飞翔的人?当我参加市冰刀大赛获得二等奖时,接过奖杯那一刻,有人喊我的名字,那个嘶哑的声音还喊:“你是最棒的!”我竟然一阵眩晕,感觉像在梦境中一样。

这时电话响起来,我吓了一跳,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却传来母亲的声音。

母亲在那头声音急促地说:“老大,你快来吧,金生喝药啦!”

2

我的弟弟叫金生,此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睛半睁,嘴里哼哼着,似乎醉了。他已经洗过胃,医生护士看没什么危险了,挂上点滴,嘱咐我们自己盯着,就走了。

金生算是残疾人。听我妈说他两岁时感冒高烧,治疗不及时,导致左手一直僵硬,向后蜷缩着。他的手指能动,开合幅度不大,却不影响他干农活。依靠腕力和上下臂配合,加上有限幅度的握力,多数活他都能拿得起来,但有些事情却不行,例如用左手端着饭碗,送到嘴边。因为僵缩着,他的左手冷硬无比,缺少温度与质感。他不能用左手去握住女人的手。

金生这次喝药是因为一个女人。和上次喝药不同,上次喝药时是他二十三岁时相亲未成,是因为没有女人。他想死这件事都与女人有关。

母亲还在抹着眼泪,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老儿子。一会儿摸摸他的脸颊,抚抚额头,一会儿又给他掖掖被角。

金生喉咙里咕噜着什么,一串串含混的话语伴着一股难闻的气息滚动出来。母亲附上耳朵问:“你说啥,老儿子?”可金生依然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就像是弥留之际的呓语。弥留!这个想法在我脑袋里跳出来,我吓了一跳,自己怎能有这个想法?刚才医生出去的时候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可是我还是想到了弥留这样的词。弟弟是母亲的命根子,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动得了?要是弟弟死了,母亲也不能活了。我呼出一口冷气,咳嗽了一声,以此来驱散内心这些不良的念头。

今年大年初一,早上我炒菜,油溅出来,把右手手背烫了一个鸡蛋大的水泡。我当时心里很沮丧,心想这一年不能顺溜,果然,初七金生就来事了。那天刚起来,母亲就打电话来,不说什么事,只是喊我去。到母亲家里我才知道,弟弟定的媳妇曲秀平在商量结婚事情的时候又加了两万元彩礼钱。

金生的恋爱史因为他身体的缺陷特别曲折,去年八月十五,经人介绍,终于有一个离异带着女儿的女人同意和他相处。我和母亲都特别高兴,弟弟更是喜悦得不得了,从开始见那女人那天起,眼里就是有光的,走路都带着风。这么多年,我从没有看过金生这个状态。曲秀平要了八万块彩礼,母亲把全部的积蓄六万块都拿出来,摆在我跟前,眼睛看着我。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就回家跟赵小玫商量,她也算通情达理,把余下的两万给拿了,还说了一句:“啥时有啥时还吧。”我知道赵小玫说这话的意思:这两万是可以不还的。

收了彩礼的一半后,曲秀平承诺,出了正月就领证结婚。之后,曲秀平就时不时地和金生住几宿,休息日再回家陪陪孩子。金生有时也去曲秀平的出租屋里住。肉已经在锅里,大家都安心了。

母亲让我把那另一半彩礼钱存在一张卡里,卡被她精心保管起来,只等着过几个月结婚时给老儿媳妇。

谁也没想到曲秀平坐地起价,过了今年正月,她依然没有跟金生领证结婚。她隐诲的理由是金生的手,明面上只说要再加两万给孩子租房上学用,如果没有这两万就只能去住集体宿舍打工给孩子挣去。

我到时,母亲正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抹泪,看来是哭了好久,眼睛都肿了起来。

别说两万,一千元钱对于母亲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家里实在是没什么钱了。母亲过年只买了二斤肉,这是我腊月二十八回家送年货时才知道的。

母亲那次叫我去,不是要我拿钱的,她轻轻触摸着我烫伤还未痊愈的手,细声细气地说:“你也不容易,有老婆有孩子,我不能让我大儿子为了老儿子闹得家庭不和睦,手心手背都是肉呀!”那天,母亲让我跟着她出面做担保,从我两个舅舅和一个叔叔那里借钱。她说:“我毕竟老了,金生又那样,只好让你挑头了,钱我来还。”那次我们娘儿俩跑了一天,从三个地方借到了一万九千元。二舅的钱没在手里,让我过三天来取。那时我就想,如果真差这一千,我就把那双新买的没上脚的冰刀鞋卖了,滑友群里有好几个人相中了我的鞋。还好三天后,二舅答应借的四千块变成了五千,彩礼钱终于凑足了。这次母亲没有存,钱直接给了金生。之后,曲秀平把行李都搬到了金生屋里。

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现在就差一个结婚证和几桌酒席的事了。母亲的心宽慰下来,她跟我叨咕:“金生身为男人,也算没白活,知道了女人的滋味。现在就差个娃了,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再生个娃,我就是马上去找你爹也能闭上眼了。”

3

这瓶药挂完不久后,来了一个护士又给换了药,调试好后,哈欠连天地走了。

十多分钟后,金生终于安稳下来,不再躁动,呼吸也平顺了。 母亲疲惫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跟我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这件事的始末。

第一个问题是户口本。

自曲秀平搬过来后,母亲很满意,金生更是欢喜得很。曲秀平这次和上次表现完全不同,她很舍得给金生买衣服,买好吃的,还添置了新衣柜,把两个人的衣服无论新旧都挂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过日子的好手。金生曾跟我说:“哥,娶到曲秀平我特别知足!”但我还是有一丝担忧的,毕竟曲秀平不是白纸,她跟金生的境遇不同。我曾在他们同居两个月后催促他们去登记,但据金生和母亲说曲秀平的户口本一直在外地没有邮回来,登记的事就搁下了。

我曾质疑过户口本的事,说可能是她在打马虎眼。母亲和金生都说不是曲秀平的事,真是有原因的。直到有一次我去母亲家送东西,那时杏花开得正盛,曲秀平就在树下跟别人打电话,开着免提。她背对着我,声音很大,也很生气地说:“……我为这事都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了,怎么我求你办这一点小事就办不了呢?”对方是一个男声,说:“姐,我本来想办完了事去给你邮的,可包丢了,别说你的户口本,连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都丢了……”“那怎么办,这么远,你难道还要折腾我回去办吗?”“不用,不用。姐,我找人,一定给你办下来……”曲秀平一侧头看见我,声音小下来。我看到风一吹,杏花落了她一头,还挺有诗意,心想,看来我真是多虑了。从那以后我没再问户口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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