浍水调

作者: 苗秀侠

去淮河北的浍水古镇定点深入生活,自然有我的打算。这座千年古镇,在历史的烟云里,出现过许多传奇人物,在不同的时代演绎着扑朔迷离的故事。在淮北地区,这样的古镇可不多见,我对此充满好奇,无限向往。

初秋季节,我来到了这里。作家老夏是土生土长的浍水人,一辈子在浍水镇工作,目前任浍水镇副镇长,分管乡村振兴工作。按他的话说,他是我要找的“菜”。老夏早前喜欢写微小说,我们有过书信往来,虽未曾谋面,但算旧识。此次我在浍水镇做暂住居民,他非常热情,极尽地主之谊。我反复跟他说,我要听故事,好听的故事,不是史书上记载的故事,是新故事。老夏笑着望向我,半晌说,走,我们去看看老街。

老街是浍水古镇的标志,三横一纵的老街,可谓“三步一文物,五步一遗存”,古镇的根和魂都在这里了。其中“一纵”老街为南北走向,长约一公里,老街口还挂着一条横幅,上书一行大字:启动乡村振兴,老街文化先行。老街遗存的明清建筑,屋顶上长着茅草。商号、老字号茶馆和店铺的匾额,字迹刚劲有力,是老街独有的性格。目前老街刚刚完成了修旧如旧工程,商铺门脸各具特色,古镇的泡菜、面点、小吃、手工艺品店,一家挨着一家,古色古香,别有风味。

这修旧如旧工程,我给它们取了个副标题:有机生长。老夏指着修复后的老街,得意道,这有机生长体现在哪里?对不同建筑物进行分类,有的做整体改造,有的做局部修缮,有的做安全维护;有的在内部结构上,有的在外部风貌上,不仅要改造面子,也要改造里子。总之,就是最大限度保留老街原有风貌。一句话,老街的修旧如旧,既是振兴乡村文化,也是保护古镇传统文化。

老夏一边说一边显摆,脚步都变得傲娇了。后来,我们来到一座建筑物前。两层楼,二楼门头上的匾额清晰可见:浍水阁。一楼也有个匾额:浍水调戏曲茶馆。来古镇前我做过功课,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老字号棒棒茶茶馆——浍水阁。浍水阁始建于民国,是本镇乡贤的私宅。抗战时期地下党在此活动,淮海战役打响时,老茶馆还做过解放军的前线指挥部呢。

老夏停住脚步,抽出一根烟,点着,站定,不再说话。

一阵丝竹管弦之音,从浍水阁虚掩着的老木门里传出。似乎,里面正在操练着什么。我准备推门而入,老夏伸手阻止了。你不是要听故事吗?老夏吐出一缕烟雾说,我先跟你说故事。

见我好奇地看着他,老夏说,二楼浍水阁三个字是老茶馆名字,你应该早听说了。咱今天先撂下老故事不说,单说说这一楼门头上的匾额:浍水调戏曲茶馆。我跟你说说浍水调的前世今生。

早听说老夏是浍水古镇的活字典,他装了一肚子故事。我不声不响地望着他,期待着他朝下说。果然,老夏开讲了。

能在老茶馆挂上戏曲茶馆的牌匾,是浍水镇文化站老吴的能耐,他挑梁做成了这事。当然,如果不是朱老头这个老戏迷非要让儿子送一辆破车过来,老吴可能没这么利索。

那就从朱老头送车说起吧,一晃,八年过去喽。

老夏眯缝起眼睛,望向老街的尽头。

咣咣咣,一阵铜锣响,震得冬青树上的鸟雀四散惊飞。朱守信敲着锣,进了镇政府大院,大着嗓门儿喊,俺找吴浍水!

浍水镇文化站站长吴乐平连忙放下电话,朝门口跑。

明亮的阳光,照出半院子暖意。吴乐平看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被一中年男子背着走进来。老人手里提着一面锣,边走边敲。吴乐平慌忙迎上去,扶住老人的背,让到屋里。

我这是敲锣打鼓向你道谢哩。老人一脸灿烂的笑,宽门大嗓地说,吴浍水啊,你找到了皮钱,找出了浍水调,我激动啊,无以回报,先鸣锣感谢。

吴乐平搓着手直笑。他的手因为长时间握着电话听筒,已微微发酸,还散着一股温嘟嘟的热气。每天都抱着电话跟人说软话,张口闭口浍水调,大名吴乐平没人叫了,都喊他吴浍水。他不恼,觉着被叫成吴浍水,也是一种认可。只是没想到,不光镇里的同事叫他吴浍水,连外人也知道了。

朱小功把朱守信放到椅子上,说,吴浍水,俺大让俺来资助你办戏曲茶馆哩。

看着五大三粗的朱小功和病歪歪的朱守信,吴乐平心跳加快了。他忙把老人手里的铜锣轻轻放在茶几上,脸上一热,说,你们听说了什么?

朱小功不抢话,似乎要把说话的权力都让给他爹朱守信。朱守信一指吴乐平说,你是吴浍水?这名字咋起得这么顺耳?俺听说你要在咱浍水镇办个戏曲茶馆,专唱浍水调,又东抓西挠地在找钱,俺跟儿子一商量,就送钱来了。俺是敲着锣来的,这面锣,可是给皮钱伴过奏的,俺保管好些年了。俺敲锣来,一是庆贺你帮着戏迷找到了浍水调;二是向大家宣布,浍水调有救了。

吴乐平忙给这爷儿俩泡上棒棒茶,心咚咚跳着。他已经把电话筒啃发烧了,那些同学朋友在关键时刻,都袖手旁观,顾左右而言他,没一个伸手相助的,倒是这其貌不扬的父子俩,率先送钱来了。他把茶杯放到他们面前的茶几上,说,我叫吴乐平,吴浍水是最近才有的外号;真不知如何感谢你们!朱老头说,你在为咱浍水古镇做好事呢,俺在电视上一看见皮钱唱浍水调,就知道这戏有门了。

吴乐平心想,皮钱一出场,把所有戏迷的念想都惹出来了。

朱老头虽说年纪大了,从身体状况看,已经不能走路了,但说话响当当,浑身是劲。他亮着嗓门儿说,你吴站长办戏曲茶馆需要多少钱,跟我说。我没钱,可我儿子有啊。站在一旁的朱小功脸一红,应着老子的话说,是哩是哩,咱别的没有,钱不缺。

吴乐平心里一热。关于办戏曲茶馆的费用,他反复计算过了,先期没有三十万元打底,是开不了张的。这朱小功,真的能出手相助?他正思忖着如何应答,朱老头对儿子一努嘴说,小功,让吴站长看看够不够?吴乐平不知朱小功要掏多少钱出来,他甚至想好了怎么给他们打收条,朱小功却走到窗子跟前,指着外面说,吴站长,你看,这个够不?

吴乐平站窗前一看,大院里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后面的玻璃窗上贴着“此车出售”字样,还留有一串手机号码。他不解地看着朱小功。朱小功哼哧哼哧说,我手里没那么多现钱,先把这辆车送过来,你看着处理多少钱就多少钱吧。

朱老头在背后朗声补充说,这是先期费用,往后缺多少,我让小功补上。

吴乐平鼻子酸胀了一下,紧跟着,眼窝子也湿了。

朱老头喜滋滋地说,吴站长,你看这车咋样?吴乐平连说不错不错。朱老头品尝着棒棒茶,连声夸道,你这棒棒茶,味道好。以后听着浍水调,喝着棒棒茶,味道更好。然后,朱老头盎然地跟他说起了浍水调,吴站长啊,咱这浍水调兴起好几百年了吧?明末那会儿就有,红红火火唱了这些年,哪能到咱这一代,就唱没了呢?我以前没中风的时候,有几个老伙计跟我商议,要不要到政府机关反映一下,让政府再把这个戏给救出来?后来,我病倒了,这事就耽搁了。说着,朱老头伸手去握吴乐平的手。我要感谢你啊,吴浍水。不,吴乐平站长,听说你不仅会拉弦,还会写戏,是你把皮钱找出来的。皮钱唱浍水调的那声腔一响,我这一身的病啊,都跑走了。你是政府的人,政府的人一出面,这戏,还有唱不响的道理?

吴乐平真被朱守信说得蠢蠢欲动。他没想到,浍水调这样深入民心。顺应民心的事,即使有再大困难,他也要力争办好。

朱小功端着棒棒茶喝了一口,说,吴站长,厕所在哪儿?吴乐平说,顺着走廊向东直走,到头,朝右一拐就是,男左女右。小功说,要不,你出门给指一下?我怕摸错了。

吴乐平看见朱小功给他使了个眼色,心里猛一动。莫不是朱小功要反悔?他朝朱守信点个头,跟着朱小功出去。朱小功快走几步,拉一下他的手,说,吴站长,容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一下……

朱守信是个戏迷,他迷到什么地步?不可一日无戏!当年,乡村到处都有剧团,他就到处听戏。每次听戏,他都要坐戏台正前,这台听完,又赶下一台。他特迷恋皮钱唱的浍水调,觉得这么好听的音儿,人间少有。只要打听到皮钱在哪儿唱戏,不管多远,他都要去听。后来,乡村剧团没了,朱守信没戏台可泡,没戏可听了,就从民间剧团顺了一面没人要的铜锣,放家里藏着,没事就用手指弹几下。今年过年时,一声高腔从电视里甩出来,本已中风卧床上好几年的朱守信,突然就坐了起来,说话也口齿清楚了,指着电视说,浍水调!浍水调!皮钱在唱浍水调!朱小功看到几年不会说句整话的老爹又能说话了,那个激动啊!多方打听,才知,这让老爹起死回生的戏是文化站的戏。文化站有个吴浍水,吴浍水要办戏曲茶馆,还把皮钱挖了过来,专唱浍水调。过罢正月十五,朱守信摘下那面蒙着厚灰的老铜锣,让儿子开着车,敲敲打打从离镇十里的朱大庄来到浍水镇政府,让儿子把车捐了,帮着吴浍水办戏曲茶馆。

虽说一辆旧车值不了几个钱,但也是俺大的心意。朱小功脸上挂着歉意说,吴站长你不知,搁过去我有钱那会儿,帮你办戏曲茶馆还不是一句话?说句不好听的话,就当是交了俺大起死回生的救命钱了。可是现在不行了,我刚刚破产,只能吃老本。以前我在村子里开小超市,生意还不错,后来看有人倒腾中药材,发了,就改做药材啦。挣了钱,盖了楼,买了车,但最后一笔生意,做冬虫夏草,我把几百万血本都放进去,结果药是假的。眼下我也就只有这辆破车。怕俺大受刺激,我压根儿没告诉他我破产的事,他这几年中风躺在床上,本来对我的生意也摸不清楚,以为我不缺钱。现在他让我掏钱,我哪里掏得出,只好把车送给你。

吴乐平听朱小功一席话后,看着长长的走廊,半晌无语。刚刚存心里的惊喜没有了。朱小功见状,忙说,吴站长,你万不可多虑,这车我本来也没大用了,养着还费钱,给你正好。吴乐平反应过来,马上说,小功,这车我不能要,不然,我良心不安。朱小功一把拉住吴乐平的手,你可不能反悔啊,吴站长,我对天起誓,我确实破产了,但俺大好起来,就是你吴站长浍水调的功劳。我甘愿把车捐出来,只求你快点把茶馆办起来,把浍水调唱起来,让像俺大这样的老戏迷,心里有个归宿!

两人在走廊里拉扯了一会儿,一同踅进吴乐平的办公室。朱小功一口喝干了棒棒茶,抹了一把嘴,说,真香!背起朱守信,跟吴乐平告别。朱老头把那面老铜锣郑重地放在吴乐平手里,说,吴站长,等浍水调茶馆办起来了,就敲着这面锣开场!

吴乐平将这爷儿俩送到大门口,帮他们叫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朱守信仰着脸问,三月三逢庙会,浍水调能唱起来吗?吴乐平想,八字没一撇呢,哪那么容易啊。却不好拂了老人的心意,支吾了一声,说,我争取吧。

朱守信伸手弹了弹吴乐平手里的铜锣,亮着嗓子说,俺有这个信心,吴站长,哪天开戏,你言一声啊。

吴乐平这才发现,他是提着铜锣来送他们的。

吴乐平是在戏台口,让皮钱的那声高腔给搞魔怔的。

说起来很巧。吴乐平的老表来福腊月里嫁闺女,他去随礼。晚上男方家请戏唱,来福像是无意之中给吴乐平撂了一句话,今晚那边唱戏哩。来福知道吴乐平热戏。小时候吴乐平跑戏台口,喜欢拽着来福。来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吴乐平呢,大睁着俩眼,听得入迷。等戏唱结束了,再叫醒来福。吴乐平到镇文化站上班后,没事就朝乡下跑,跟来福摆龙门阵,说得最多的是当年那些热火朝天的戏。来福是乡下的能人,办了个养羊场,手里有俩钱,吃自家种的菜,喝自家井里的水,过得很安稳。对唱戏的事,仍是那样淡。但从小他就宠着这热戏的表弟,虽说女儿出嫁亲家请戏,女方家的人要避讳才是,但还是跟吴乐平说了。

吃罢晚饭嘴一抹,吴乐平就去了,是浍水河边没多远的刘大桥村。顺着浍水河北岸朝西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老远就听到锣鼓声,咣咣咣敲得起劲。灯光在夜空里射出好远,生生牵着吴乐平的脚,很快把他拽到戏台口。听戏的男女老少,正入迷。吴乐平也不是第一次听草台班子的戏,每每看到那简陋的舞台,他嘴边的酸涩就挂那儿去不掉。这戏台已不是过去那戏台了,过去的戏台多讲究啊,用土堆成半人高,四角竖着四根木柱子,前面的柱子挂着雪亮的汽灯,幕帘层层叠叠,色彩绚烂。这戏台就是平地上扯块廉价的化纤布,把前后台分开,就像人需要穿衣服,别管穿个什么衣,能遮羞就行。台上两位演员正复制着电视里热播过的小品,不时夹杂着当地的土语笑话,演绎得活灵活现。然后,就有了那声高腔。当那声悠扬的高腔从布帘里挑出来,吴乐平身板猛地挺直了,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块颜色灰暗的简易幕布,等着那声高腔出场。布帘被挑开,露出一张满是皱褶的老脸。这老艺人没着戏装,草台班子的人唱戏,都不着戏装,平常穿啥,上台还穿啥。他穿着蓝布棉大衣,戴着一顶线帽,但一招一式毫不含糊。唱的是一出折子戏《陈妙常追舟》,男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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