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
作者: 文英1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进的这个家,什么时候被安装在视线最通达的客厅吊顶灯下。在这里,我几乎可以窥视这个家中的全部隐秘。
几年前,小偷从厨房窗户潜进这个家,胡十一的老婆受到惊吓,突发心梗,家里没人,延误了送医,给这个家留下难以弥补的伤痛和遗憾。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我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这里。
以前,这个家里是鲜有胡十一身影的。在我看来,胡十一是个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他总有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而且扔出来的都是情怀、志向之类大而无当的说辞,实在让人无语。
这几年,这个没有女主人的家里越发冷清,退休后的胡十一经常望着天花板出神,那些情怀、志向之类的话,也很少说了。可能因为他跟《沙家浜》里的胡传魁有点像,又是同姓,大家都叫他胡司令。胡司令的那些糗事,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胡十一爱喝酒,妻子去世以后更是到了酗酒的程度。他喝酒从不用杯——用碗,还是那种染着一圈蓝边的老式大海碗。喝了酒的胡十一,逮个人就讲他过去的辉煌历史,那气势,好像真当过司令。没人的时候,他就自斟自饮,一边喝酒一边嘀嘀咕咕。喝高了之后更是丑态百出,借用胡十一常说的一句话——猴子变人需要几十万年,人变猴子,一瓶烧刀子就够了。
对门小赵是个热心人,见胡十一没人照顾,埋汰得不像个人样儿,就隔三差五给胡十一介绍对象。胡十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小赵催着胡十一给个准话儿,胡十一反倒拉着个驴脸说:“别是个女人就往我这划拉。”小赵小声嘀咕:“事儿还不少,真把自己当司令了。”
过了没几天,小赵又给胡十一介绍了一个女人,名叫田桂珍。据小赵说,田桂珍前年丧偶,没儿没女,比胡十一小四岁。这田桂珍身材有韵有致,眉眼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和善纯良,六十岁的人,皮肤却细嫩得像四十。看田桂珍第一眼,胡十一就浑身一哆嗦。难道这就是年轻人说的来电?还没等小赵问,胡十一就说,就她了。
田桂珍走了以后,胡十一说:“小赵啊小赵,有这么个人你不介绍,之前净弄些歪瓜裂枣的来糊弄我。”
“好事多磨,对了,您要是觉得可以,就跟胡东和谭娜说一声,怎么着也得跟他们打声招呼吧。”
“嗯,等我有机会跟他们说。对了,光我同意不行,人家那边什么意思?”
胡十一在家等了好几天,小赵却一直没过来。他终于沉不住气了,直接在楼道里拦住了下班的小赵。
“那边回话了没?”
小赵不吱声。
“成不成的,你倒是说句话呀。”
小赵告诉胡十一,田桂珍说他家里乱七八糟一地酒瓶,一看就是个酒鬼,不同意。胡十一急了眼,对着小赵说:“我胡十一从今以后滴酒不沾,你让她再考虑考虑。”
“好,我这就去说,这才是胡司令的作风嘛。”
胡十一确实开始戒酒了,又有小赵帮着打包票,田桂珍终于点了头。收到小赵回信的胡十一激动得不得了,马上给儿子胡东打电话。
胡东在高密一家国企上班,儿媳妇谭娜是市机关幼儿园的老师。小孙子豆豆长得虎头虎脑,黑黑的眼珠像没长尾巴的小蝌蚪,透着机灵。胡十一一喊豆豆,“小蝌蚪”就滴溜溜儿转向他,小眼一眯,小嘴一咧,一声甜滋滋、脆生生的“爷爷”,把胡十一喊得心花怒放。
接到胡十一电话,胡东和谭娜就来了。谭娜瞅了一眼小赵,就去厨房放路上买的海鲜。
“可能你俩也听说了,小赵最近给我找了个老伴儿,我看人还行,给你们说一声。”
胡东不吱声。
“别拉着个脸了,你妈走的这几年我容易吗?”说着说着,胡十一变了声。一边的小赵赶紧帮腔道:“这田姨不光人好,而且没儿没女的,以后不会有任何麻烦。”谭娜从厨房出来说:“爸,您这些年也不容易,早就该找一个了,我看行。”
谭娜从坐在沙发上的小赵前面往沙发里坐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赵碰了一下谭娜大腿。谭娜扭了一下屁股,动作似乎有点娇嗔。
谭娜小声跟胡东嘀咕说:“知足吧,爸一个人过了好几年了,搁别人早找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很多老头死了老伴儿,还没过五七呢,女人就领回家了。咱爸这条件,续个老伴儿不难,可没儿没女的不好找。”胡东依旧不吱声。
坐了一会儿,胡十一说为了表示感谢,就今儿个请小赵,一起吃个饭去。出门的时候,胡东先下楼开车去了,胡十一走在前面,小赵和谭娜走在最后。小赵手搭在谭娜腰上,谭娜把小赵手扯下来,小赵又顺势摸了一把谭娜屁股,谭娜焦躁地回过头来,指了指我。小赵吐吐舌头,小声说:“忘了这茬了,你抽空删了。”
胡十一这酒还真是戒得挺彻底,自打田桂珍进了门,确实滴酒未沾。田桂珍格外开恩,让胡十一中午可以喝一点,胡十一坚决不喝。田桂珍亲自给他斟上,说:“老年人少喝点还是有好处的,但不许喝多。”胡十一趁豆豆从地上捡筷子的空儿,在田桂珍脸上亲了一下。老家伙,都这岁数了,我都替他臊得慌。胡十一有时候跟个孩子一样,田桂珍照镜子,他也凑过去照,嘴里还要调侃,看看,咱俩还是挺般配的嘛。田桂珍戳一下他额头,眉开眼笑。胡十一经常盯着田桂珍出神,有时候,他看似手里捧着报纸,眼神却早从老花镜的上方飘了出来,飘到田桂珍的腰身上,脸上,眼睛上。
我特别注意了一下田桂珍的眼睛。她的眼神很特别,眼波里荡漾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清澈明亮。眼角稍微有点上翘,让人感觉她总是在笑,这清澈明亮里就有了一股像水一样的温情。这水就那么缓缓地、无声地流过来,慢慢把你包围,渗透,谁会忍心去抗拒呢?
“奶奶快看,爷爷又傻了。”
“小坏蛋,爷爷什么时候傻了?”
“爷爷我就是傻,那也是傻人有傻福。”
田桂珍看着这祖孙俩逗趣,有时候插上一嘴,但大多时候只是笑笑不吱声。田桂珍自从进了这个家,不光把原来乱七八糟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胡十一邋里邋遢的头发也开始变得干净顺溜,黢黑的衣领也变得亮白。她还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原来饭桌上的清汤寡水变得五彩缤纷,连我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都觉得羡慕。
除了收拾家,田桂珍隔三差五还给胡东和谭娜蒸馒头、包子,让他们带回去吃,每周末还要把他们一家三口叫来改善生活。
田桂珍刚把糖包端出笼屉,便拿起一个,左右手快速倒腾着,说:“豆豆,豆豆快来,糖包熟了。”糖包在田桂珍手上来回跳跃,豆豆等不及,一把抢过糖包,学着田桂珍的样子,两只小手来回倒腾。豆豆急巴巴咬了一口糖包,里面的红糖汁稠稠的,随着热气溢出来,沿着松软的包子皮往下流。胡十一坐在客厅的摇椅上,看着这样的场景,脸上热气腾腾,眼睛也亮亮堂堂。
胡十一站起身,朝阳台走去,一会儿端进来一个花盆。花盆里,去年萎蔫的彩麒麟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新芽。新芽靠近主干部分是绿色,顶部是一圈耀眼的火红,尖端冒着嶙峋的两只角,真的像一只低头拱角意气风发的麒麟。
我记得这棵彩麒麟去年就干巴发黄,被胡十一从花架扔到了阳台的角落里,当作死株淘汰了,没想到没人搭理的彩麒麟,不知不觉中又恢复了生机。胡十一高兴地嚷着:“桂珍,快来看,彩麒麟发芽了。”田桂珍凑过来,说:“还真是,还是彩色的呢,我还是第一次见。”
“家有麒麟,好事降临。桂珍,你是福星啊。”“什么福星不福星的,赶巧罢了。”
日子顺风顺水,连空气都有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转天胡十一和田桂珍去民政局领证,这就算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
从民政局回来,田桂珍手里抱着一个购物袋,这是胡十一领着她专门去买的。田桂珍一路上都在嘟囔她有的是衣服,就不该买。
衣服上了身,那淡雅的藕荷色短袖衫衬着田桂珍白嫩的肌肤,整个人显得更年轻了。这颜色,也就田桂珍压得住。
“我眼光没错吧?”
“当然没错。”
说的一语双关,接的也是。
当天晚上,饭菜上了桌,胡十一起身去了卧室。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说:“桂珍,这是两千块钱,你拿着。以后每月发了工资我都给你两千,你自个儿存着。”
“嗯?这是干吗?”
“以防万一,万一我走在你前面,你攒几个,心里有底不是?”
田桂珍瞅着胡十一说:“老胡啊,说实话,像咱俩这种情况,的确有男的每月给女的一点钱,有的还是婚前讲好的,按说也是应当的事儿。”
“嗯,应当的。”
“拿走,不要。”
“为啥?”
“不要我要。”豆豆瞅着两人推来推去,停下筷子插话。
“吃你的饭吧,小屁孩儿,十个数都数不全,少捣乱。”
“我可以!”豆豆掰着小手指头开始数数,“一、二、三、系(四)、五、又(六)……”卡了壳,又从头开始数。
田桂珍扭头说:“老胡,咱俩在一块儿,不光是我照顾你,你不也一样照顾我吗?难道今天我照顾你,你就得给我发工资,明儿我有个头疼脑热,你照顾我,我是不是又要把工资再找补给你?”
胡十一笑得很是爽朗:“理由这么充分,我还真不好反驳。”他进了卧室又出来,说,“不要也行,工资卡你拿着,密码是三个一加三个二。”田桂珍瞅了胡十一一眼,说:“今儿这是咋了,神神叨叨的,我脑子经常犯迷糊,丢了补卡不嫌麻烦呀。”
“不拿也行,我把卡就放在玄关那个貔貅摆台底下,你随用随拿就是。”
“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我哪用得着动这个。”
“桂珍,下辈子,我们要好好在一起,从年轻就在一起。”
“别跟个小年轻似的,动不动海枯石烂、来生再见,来生看不见摸不着,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再说吧。”
“数全了,数全了,给我给我。”豆豆嚷嚷着。
没人理豆豆,他便嘟着嘴跑进卧室去了。
胡十一给彩麒麟重新换了土,又换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木质花盆,郑重其事地摆在了我正下方的茶几上。彩麒麟长得越来越旺了。
2
自打胡十一和田桂珍结婚以来,每到特定节令,田桂珍唯一的娘家侄子田小军就会来一趟。小军每次来都不空手,清明送来土鸡蛋、烙饼;八月十五送来现摘的秋梨、桃子;更稀罕的是开春第一刀春韭、头茬香椿;还有过年手工做的新面饽饽、当年的新鲜花生。胡十一每次都感叹,能吃到这么新鲜健康的东西,都是托小军的福啊。胡十一也从不让小军空手,每次都收拾一些大包小包让他带回去。
“小军,来了这么多次也没见着你弟弟、弟媳妇,下次来提前说,我让胡东他们也过来,咱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好,下次我提前给您打电话。”
“出门在外不容易,觉得口淡了就过来,让你姑给你改善伙食。”
小军腼腆地笑着,紫黑色的面膛上掩不住的卑微与沧桑。
等小军一踮一踮地走了,田桂珍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儿。小军腿上有残疾,老大不小才娶上媳妇,谁料媳妇生了个小子是兔唇,又有先天性心脏病。为了攒钱给孩子治病,小军在城里摆摊做个小买卖,媳妇在家种着地还打理着几亩果园。后来,小军媳妇又生了个小的,这个孩子没啥异常,只是日子过得更紧巴了。这些年,除了政府低保,还有好心人捐助,经济上才勉强支撑得住。听了这些,胡十一连连嗟叹。
有时候,小军人还没来,胡十一早已备好大包小包,吃的用的,一样一样摆在储藏室的置物架上。自从知道了小军的状况,胡十一还会塞给小军一点钱,少的时候一二百,多的时候三五百。田桂珍每次都跟胡十一说,给个一次两次就行了,别总是给。不是有句话叫救急不救穷。胡十一拍拍田桂珍肩膀道:“咋,我不心疼你还心疼了?咱也帮不了大忙,稍微贴补一下,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次小军来,又带了地里刚掰的鲜玉米,放锅上一蒸,豆豆连说好吃、好吃。谭娜刚进门就闻到了鲜玉米的香味。“真是太有口福了,可惜胡东出差了,他最好这一口。”谭娜又拿起两个玉米说,“我给对门小赵送两个去。”
胡十一赶紧说:“嗯,小赵媳妇不在家,直接让他过来吃吧。”谭娜说:“爸,不用,我给他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