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老万又逢春
作者: 何荣芳1
黄昏的老街上,老万背着手气定神闲地晃过来,嘴上含着一根光明烟。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跟他宽大的身材不成比例。当他拐过外地女人开的洗头房,走到老姚的彩票店门口时,影子便折叠成一个锐角,一半黑漆漆地落在粉白的画了宣传画的墙上,鬼影子似的一点也不和谐。
老万六十五了,个头不算矮,大眼厚嘴,稀稀拉拉的花白头发梳了个背头,把马脸拉得更长。老万是小县城名人,至少在他生活的这一片是个名人。男人们背地里叫他大公鸡,不只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中的大公鸡,还是公鸡中的战斗机。女人们则笑骂他为老痞子。通常情况下,老万下了班不是去外地女人开的洗头房,就是去老姚的彩票店。自从桃花来了之后,洗头房他便极少去了。但是彩票店他是一定要去的,即使不买彩票,他也要仔细研究墙壁上的彩票中奖走势图,揣摩哪些数字是幸运数字,幻想自己中奖后的美好情景。
老姚正坐在门口的槐树旁和屠户刘一刀下棋。老万伸长脖子一瞧,老姚明显走了败局。老万乐不可支,重重地在老姚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老姚,今个吃了几泡马屎?”老万说话带吼,声音沙沙的,仿佛喉咙里塞了几块干树皮。
老姚手里抓着几枚棋子,轻轻地在棋盘上敲着,嗒嗒的声响仿佛是老姚思维的节奏。老姚装作思考的样子敷衍着老万。
“老姚,不能只顾着下棋,生意都不做了。”老万见老姚不吱声,便又说道。
老姚知道老万又想买彩票。如果是别人来买彩票,老姚早就站起身钻店里去了,留下好战的刘一刀一个人坐外面干着急。但老万不同,老万说是买彩票,其实是赊彩票,他已经欠下七八百块钱了。每次催他还,他总是脖子一梗,吼着催什么催?老子又不是不还你?等老子中了奖发了财,连本带利息都不会少你。每次这样说过之后,还要强行再打几注。老姚不太敢得罪他,害怕哪天彩票店的窗玻璃又被砸了。
老万见老姚不理他,脸上有些挂不住, 站了会,又觉得无趣,把一口浓痰射在旁边的槐树上,骂了句粗话便晃走了。
老万扭着脖子往前走时,一件黄马甲疾驰而来,随即摩托车“吱”的一声停住了,外卖小哥两只脚叉在地上,吼道:“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一听这样说话,街坊们就知道这外卖小哥准是外地人,不认识大公鸡老万。有人便屏了气准备看好戏。
“你说谁呢?是你把老子撞着了。”老万沙哑地吼着,僵着脖子朝外卖小哥靠过去,一条腿紧贴着摩托车的前车轮,又伸手揪住了外卖小哥的前襟。
外卖小哥尖着嗓子连说:“没有撞着。”老王指着裤腿上的泥印子,硬说:“撞着了,腿痛得厉害不能动了。”有人朝外卖小哥示意,叫他拿两百块钱给老万买条烟,把事给了掉。但外卖小哥偏偏认死理,坚持说老万碰瓷,不肯拿钱。老万撩起裤管,发现小腿红了一块,忙说:“老子不要你的钱,老子要去医院。”外卖小哥一赌气,放下摩托车,叫了辆滴滴快车,就带老万去了人民医院。
在医院大门口下了车,老万不走,说腿痛走不了,逼外卖小哥去医务室租了辆轮椅,把他推过来推过去。外卖小哥要带他看骨科拍片子,老万坚持要照CT,而且要做全身的。外卖小哥这时早已后悔,想跑,却被老万一把攥住衣襟。老万抬起他少了一截小拇指的右手在外卖小哥眼前晃了晃,把那根小拇指跷得像一面旗子。隐晦的肢体表达让外卖小哥又恨又怕,只得交钱给他做CT。等到老万躺在CT床上,外卖小哥一边骂着无赖王八蛋,一边赶紧朝医院大门口跑去。
老万这一查,倒真查出毛病来了。医生说:“你腿没有问题,但胃里有暗影,去做个胃镜吧。”
老万跟医生开玩笑:“胃里有肿瘤?”
“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医生其实不能确定,只能含糊说,“胃里有暗影,可能是因为有肿瘤,也可能是因为炎症、胃息肉等造成的。”医生捡最坏的讲,就是逼老万去进一步检查,然后他才能进行针对性的处理。
老万心里一咯噔,两腿不免有些发软。不会,我怎么会得那种病?得了癌症还能有这么快活?听说疼得想撞墙壁,人也会瘦成一把筋。我这样顶多也就是个溃疡,怕个球。
老万不想去做胃镜。他以前做过一次,那玩意从口腔插入喉管,再进入胃里,呕得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上次检查的结果是胃溃疡。老万想再去做一个核磁共振,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变成肿瘤了,却发现外卖小哥早已不知去向。老万兜里没有带多少钱,就是带了钱他也不会去做,一千多块呢,机器咔嚓几声就没了,谁舍得?
老万心事重重地站在电梯口,又点了一根光明烟。电梯门开了,老万一侧身子抢在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前面进去了。电梯里人不多,五六个人,这个点不是人流高峰期。大家都一脸严肃,像进出法院一样。老万一进电梯,一个矮个子女人立即用手捂住鼻子。老万居高临下地微眯着眼,不动声色地看她忸怩作态。
“师傅,公共场合请不要抽烟。”说话的是老万身边站着的瘦猴似的小伙子,本来在苦着脸想心思,这会皱起了眉头。老万懒得理会,装作没听见,又吸了一口。
“真没素质。”小伙子翻了老万一眼道。矮个子女人立即应和道:“公共场合不让吸烟,连常识都不懂。”老万心口的一团火咝咝冒烟,他瞥了他们一眼,昂起头,看着电梯顶。电梯门开了,里面的人往外拥,外面的人往里挤。老万一跨出电梯,伸手在人群中拽住了那个瘦猴似的小伙子的后脖衣领,小伙子恼怒地回头,老万碗钵似的拳头便照着小伙子没肉的瘦脸砸了过去。周围人迅速散开,远远地围着看。没想到小伙子头一歪,反手扣住了老万的虎口,只一扭,老万便不得不转过身,咧开了嘴。老万用脚往后踢,想踢小伙子裆部。小伙子一把揪住老万稀疏的头发,把老万的头朝墙壁上狠狠磕了几下,老万眼前飞过一片柳絮似的金星,血跟着流了出来。
老万回家时,头上捆着白色的纱布,洇着一块鲜红,像顶着一个大鸡冠。他对桃花说,中午酒喝多了,磕着了。桃花赶紧给他煮了几个荷包蛋,还放了一大勺红糖,要给他补补血。
2
说老万身体出状况的还有桃花。
桃花摸了摸老万光溜溜的脊背,说:“你身上掉肉了,肩胛骨这么高,是不是病了?”
老万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脑后,没好气地说:“我能吃能睡,能有什么病?”语气中透着不快。
“这年头,生古怪病的多,以前你听说过三高吗?没有吧?以前你听说过癌症吗?没有吧?现在这个癌那个癌的,好像连头发梢都会得癌症似的。”
“那是以前医生水平低,人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老万心里躁,嘴上却嘟囔道。
“不对,现在是什么都不干净了,不得病才怪。以前大地干净,手指头割破了,抠块泥巴按在伤口上,比创可贴管用。现在呢,你用泥土按按伤口试试,指不定就会患上破伤风、败血症什么的。现在不只是土地不干净,空气也不干净,水也不干净,吃的东西也不干净……”
桃花还在絮絮叨叨,老万烦了,套了裤子趿了鞋,把褂子披在肩膀上,回自己屋里去了。
老万砰一声带上这边的门,又砰一声关上他那边的门。本来是两室一厅的房子,他把主卧原来的门用砖堵了,向外另开了一道门做了出租房,出租房里也隔了卫生间和小厨房。租过的房客有十多个,有的太邋遢;有的太吵闹;有的常拖欠房租,老万火一上来,拎了他们的东西就往外扔。
桃花是前年冬天过来的,围了方格子头巾站在雪地里朝他笑时,他就觉得一片阳光洒到了雪地上。桃花比老万小了七八岁,瘦瘦小小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桃花向他打听哪里有房子租,他就把她带到自己家了。桃花看了他的出租房,挑剔种种不是。老万沙哑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等拆迁,我早就住上大房子了。”他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腰缠万贯的样子,跟桃花说道:“好房子外面也有,这个价钱你能租得到?”桃花又在房租上讨价还价,希望能把一个月五百的房租压到四百五。老万看她是个女的,长得不难看,就多了一份耐心。桃花最终还是没有拗过老万,只好做了让步,说:“自己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好在这地方离菜市场近。”
桃花也爱拖欠房租,两人好上之后,房租她索性就不给了。老万不向桃花要房租又觉得吃了亏;要吧,又觉得伤感情。于是就经常到桃花这边蹭饭,后来两个人就在一个锅里吃饭了。
两人大多时间还是分开睡,桃花仍睡在原先的出租房,老万睡自己的卧室。桃花凌晨三四点就要去蔬菜批发市场,她担心打扰到老万。
老万把在人世踽踽横行了六十五年的身躯撂到单人硬板床上时,先前的睡意却如雾一样消散了。他妈的,不能真有什么病吧?他又翻身站起来,站到老式立柜的穿衣镜前。年轻时也曾英俊过的一张长方脸,如今松松垮垮得像桃花的肚腩,毛孔粗大得像小麻子,能塞得进菜籽,给人一种粗犷感。斑驳的胡楂看上去邋里邋遢。真的瘦了吗?好像是,原来颧骨没有这么高的,脸色也暗淡了许多,印堂乌漆漆的。老万的心陡然一沉。
再次躺到床上时,好久没有痛的胃开始隐隐闹腾。它一直跟他过不去,折磨了他几十年。在卫生所开过药,大药房里买过药,泛酸水泛得厉害时,他也去医院做过胃镜。医生说是胃溃疡,要定期检查。他不想受做胃镜的罪,也没想过要去定期检查。虽然胃时不时地跟他过不去,但一年一年都活过来了,它一直也没有闹出大乱子。这次不会真的癌变了吧?老万拒绝想这个问题,下意识里像驱赶一只狗一样驱赶它,但问号溜进脑中,就像燕子在房梁上筑成了巢,安营扎寨,再也不肯离开。
这天晚上,老万睡得一点不安生,零零碎碎的梦扰了他一个晚上,一会儿是过世的妻子不知道怎么又回来了,坐在褪色的沙发上生气地拍着大腿,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激烈地和他争吵,仿佛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会儿是他扛着铁锹去田地里干活,脚陷进泥里拔不出来;一会儿又是桃花从他的棉鞋窝里掏走了他的存折,把他的钱取得一文不剩。后来他又梦见自己中了一注五百万的大奖,一堆红彤彤的票子码放在高高的柜台上,他神魂颠倒地往前走,斜地里却飞出了老姚,没命地朝那一堆票子扑过去……早上醒来时,老万筋疲力尽,仿佛在化肥厂干了一晚上体力活。他靠在床头努力回忆,梦中那五百万的号码是多少,好像有个7,有个9,还有两个4。还有呢?老万使劲拍脑袋,就是想不起来了。他后悔自己醒来不该翻身,小时候听谁讲过,一翻身梦就记不得了。他决定今个就估摸着那数目押几注,说不定就中了。
中了五百万怎么花?老万对此已经计划过上千回了。买一栋大房子,娶一个老婆。那些平时假正经的女人,想来巴结也只能靠边站。至于桃花……桃花是个好女人,如果能挑到更好的,那就分了吧。舍不得买的软中华买它十几条放客厅里码着,买一根真的金链子挂脖子上。儿媳不是想要钻戒吗?要不要给她买一个?思来想去还是不买,给孙子买个变形金刚倒是可以的。等勤勤回家时给她一千块钱,让她给外孙女也买点什么……哎哟,突然难受起来的胃,把他从没做完的白日梦中扯回到现实中来。
胃真难受,仿佛吞进了一块炭火,火烧火燎的。他起床,找了隔夜的茶水喝,却有呕吐的感觉。洗漱时,老万又仔细照了照镜子,越发觉得自己是瘦了。等老子中了奖,就把这破胃割了,买一只好胃缝上。老万想。
不想吃早餐,但又觉得必须要吃。桃花这时早就去菜市场卖菜了,平时他自己在家下面条,这天他不想委屈自己,就决定去小街早点铺吃一碗牛肉面,或者来一笼小笼包。
走在小街上,遇到遛狗的老程,老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就过去了,欲言又止。和买菜的董婆子擦身而过,董婆婆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还扭过头来看。看得老万心里直打鼓,难道这病都显现到表面上来了?
进到江北人的早点铺,老万朝铺子外射了一口痰,财大气粗地朝矮胖的老板娘嚷,来一碗牛肉面,六个……本来想要六个小笼包的,一看价钱,老万把后面的话和着口水咽下去了,一碗牛肉面也改成了一碗豆腐脑。
“喂,老万。”老万回头,看见老姚坐在最里面的条桌前朝他招手。
“老家伙,你还没死啊?”老万很随意地开着玩笑。
“日子这么好,谁舍得死啊?你舍得吗?”老姚用勺子敲敲碗,他也在喝豆腐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