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白
作者: 王旭英她俩就这样结识了。白玲回到马塘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叶爱花。当时叶爱花正在村前的田地里割油菜,看见来了出租车,就一直站在那里张望。车子在广场上放下白玲和一堆行李就走了。这里离白玲家的楼房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她打算来回跑两趟。这时叶爱花快步走了过来,边走边摘下了草帽,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就像她细碎而快速的步子一样夸张。她咧嘴笑着,招呼道:“白玲婶子,你回来啦?”
白玲微笑道:“是啊。”她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这个叫她婶子的女人,年龄大约和她差不多,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小鼻子小眼的。但她的嘴巴有点大,开口一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似有孩子一样纯粹的快乐,整个脸都生动起来。白玲觉得面熟,原来肯定是见过的。
叶爱花麻利地拎起大包小包往前走了,白玲提起剩下的两袋行李紧跟着。打开了大门,她们把东西堆在客厅的茶几上。叶爱花好像才注意到这么多东西,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这么多东西呀?你这回要住很久吗?还带青菜干什么?真不怕麻烦。回来了还怕没青菜吃吗?真是的。”末尾这句“真是的”,显出她是真心不理解。白玲笑一笑,也算是回答了。随即叶爱花又惊奇地问:“你一个人回来的呀?他们呢?”白玲知道她说的是老公马强和儿子马锐,以往他们总是一起回来的。白玲微笑着说:“他们都没时间回。”叶爱花说:“那你一个人回来干什么?你……”突然就打住了话头,可能是个不怎么合适的问题。白玲看出来,这女人爱说话,动作、语速都比一般人要快,脑子转得也挺快,显得十分利索能干,同时又给人心直口快、热心肠的感觉。
白玲环视着屋内,距离上一次回来已经好久了,屋子里到处是灰尘。她想叶爱花要赶紧去割油菜,就客气地对她说:“谢谢你啊!”叶爱花好像在想什么,看着她没吱声。白玲说:“要不你坐下休息会儿,我去烧点水喝。”叶爱花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还要去割油菜呢。”就忙不迭地出了门。
走了几步,叶爱花站住了,回过头来说:“白玲婶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叶爱花呀。有一回你们回来忘记了带钥匙……”不等她说完,白玲就连着哦了几声,完全记起来了。同时心里很诧异,叶爱花竟看出她不记得她了。
叶爱花说的那件事已过去三年了,提起来白玲还印象深刻。那一次他们特意开车从城里赶回来给院子里新栽的花木浇水,到了门口发现没带钥匙。马强气急败坏地责怪白玲不操心,白玲则理直气壮地回怼一直是他经手的这些,两个人就站在大门口吵起来。后来在地里干活的叶爱花赶了过来,问清了情况,就说你们真爱吵,翻墙头过去把水浇了不就完了。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叶爱花说她来翻,白玲不同意,她想叶爱花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女人,凭什么让她替自己去翻墙头?再说他们又不是很熟。要翻也是马强去翻。但叶爱花热情洋溢,四处找砖头摞起来垫脚,拉都拉不住。墙头很高,叶爱花个头矮小,在这边是借着砖块垫脚爬上去了,到了墙头上,才发现那边离地好高下不去。叶爱花试了几次不敢跳,急得像个长了虱子的猴儿一样,东摸一把西挠一下。马强看着忍不住笑起来,叫她下来算了。没想到马强一笑,倒给她鼓了劲头,只见叶爱花眼一闭就跳下去了。她听见叶爱花哎哟了一声,连忙问摔着哪儿了。叶爱花闷声说没摔着,打开院门放他们进去。看见他们叶爱花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别怪我,树断了一棵。”原来叶爱花是往一棵树上扑去的,她的身上留下了一些划伤,那棵树被拦腰压断了。那是棵名贵的樱花树,马强心疼不已。白玲却直夸叶爱花机灵,晓得往树上扑,毕竟树没有人重要。
白玲跟着走了出来,看着叶爱花说:“你瘦了好多,我一下没认出来。”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只觉得亲近。叶爱花哈哈笑起来:“是又黑又瘦又老了吧。”白玲不大记得那年叶爱花的样貌,当时也只匆匆一见,叶爱花把院门打开后,白玲急着要看她的伤处,可她不让看,低着头瘸着腿走了。但白玲记得她那爬墙头的劲头,以及纵身一跃扑到树上的矫健样子。白玲笑道:“还好啊,精气神没有变就好。”叶爱花转身回来,走到白玲面前,说:“瘦是没办法的事,得了糖尿病的人就是会瘦的呀。”她的态度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有趣的事。
“糖尿病呀?”白玲愣愣地看着叶爱花,心里有点惊讶,像她这样出力劳作的人怎么得了这个富贵病。叶爱花连忙说:”不碍事的。反而胃口更好了,能吃能动,不碍事。倒是你,气色这么差,是咋了?病了?若是病了不会回到这里来,来这儿没用。那么就是吵架了,赌气跑回的?“她像个天资聪颖的断案者,分析得头头是道,并忧心忡忡地深陷其中。白玲不由得笑了:”是的,你说对了,我就是吵了架回来的。不过不是赌气,而是……”而是什么呢?白玲一下子说不出来了。原先复杂沉重的心情,不知怎么因为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说法,突然变简单了,不值得一提。
叶爱花认真地听着,眼睛一点点睁开来,定在了惊奇里:“真是吵架呀?跟别人吵犯不着跑路,肯定是跟我强叔吵吧。这就奇怪了,你怎么反而跑到他的老窝里来了呢?要是我,就要……”白玲饶有兴味地问:“要是你会怎样呢?”叶爱花紧接着说:“回娘家呀。那不是咱女人最得力的靠山吗?然后咱就理直气壮地等着他来赔礼认错。吵架吵得好的话,也能痛快一回。你跑到他的老窝里来,那不是更添堵吗?真是的。”白玲一直笑,打心眼儿里喜欢她的直白。叶爱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起来,说:“哎哟,这都是我这个每日待在男人老窝里的人瞎想的。你们城里人的想法肯定不一样,不一样……”边说便移步走了。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来问:“我强叔知道你回这里来了吗?”白玲说:“知道。”她其实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她跟他说的是要分开一段时间,彻底冷静冷静。他当时说冷静个屁。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表明她要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
白玲开始动手打扫屋子。房子做起来几年,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扫灰尘。可这一次的心情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是打算要一个人住好久。白玲有轻微的洁癖,喜欢干净利索,喜欢顺理成章,喜欢亲手经营出的放心感觉。遗憾的是,她的生活并没有变成理想的这样,反而是一团乱麻。好像这就是人间之事该有的样子。白玲常常努力劝慰自己,同时又要生出更大的愤懑和不甘。
这时她的心情十分平静,她耐心细致地从楼下清扫到楼上。脑海里冷不丁地冒出马强那副夸张变形的嘴脸,她立马干脆果断地把他抹掉了,仿佛他也在她的大扫除之列。
直到黄昏来临,白玲来到二楼的阳台上。白玲的房子坐落在村子最前排,前面就是兵马畈,视野很开阔。放眼一望,就能感受到天与地多么宽广!远山近绿,在空灵的静谧中回应着祥和与安宁。白玲昂起头闭上眼睛,轻风拂面,身心倍感放松,并伴随淡淡的惬意。她就愿意自己这样自由而快乐。这时她就是一个无欲无求而又极其贪心的女人。
叶爱花还在割油菜,原来她的地离村子这么近。居高临下,白玲看到那块地很大,油菜很茂密,而叶爱花很小。夕阳散发出最后的光彩,一片明丽的灿烂。叶爱花不时站起身来,金色的阳光沐浴着她的全身,照在她仰望的脸上,看起来热烈而欢欣。果然,她冲着阳台上的白玲咧嘴笑了。白玲赶忙躲开了视线,转身进屋去了。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或是不习惯这种形式的交流。也许是潜意识让她觉得不合适。这种外在形象及行为上的巨大落差,极易造成内在心理上的不平等,同样的两个女人,各自唯一清楚地出现在彼此的视线里,一个衣着光鲜地站在小洋楼上观景,另一个躬身在烈日下负累做农活,而且做农活的女人还患有疾病。然后这个女人露出了一个谦卑或是自嘲的微笑。上面的女人能够接着随便笑吗?就算白玲对她有怜悯、同情、友善之意,笑出来也是会被质疑的。原先的小学语文教师白玲,被马强忽悠辞职做了家庭主妇,懊悔之余,心思变得越来越缜密。
但是,潜意识是个什么东西呢?不知道。反正白玲常常被它牵着鼻子走,并愿意跟着它走。
白玲下楼来到院子里。五月正是生长的季节,多数花木已然形成了茂盛之势。不大的庭院一片葱茏的翠绿,充满勃勃生机。白玲一个人慢慢地走来走去,心底一片宁静。天色浅青,令人心事澄明而沉着,让人愿意追随这最后的一抹清亮,一起沉沦,一起跌入一片茫茫的原野。那里是黑暗的,却又是明亮的,充满了自由放逐的诱惑。青色悄悄重了,仿佛有一张张浸染了蛋青色的网,在一层层不动声色地覆盖下来。
叶爱花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拿着镰刀,随着身体的走动,甩来甩去,镰刀挥起细碎的白光,那张网一下下被她划碎。她的眼里是探究的神情,郑重其事地问:“白玲婶子,你过夜了吗?”白玲有点恍惚,跟着应:“过夜了。”叶爱花问:“你吃的什么呀?”白玲这才明白过来,过夜是吃晚饭。她笑着更正:“哦,没有过夜。”叶爱花径直往房子大门靠近,白玲紧走几步进去开了灯,顿时眼前一片亮堂。叶爱花在门边站住了,兴致勃勃却又有点腼腆地笑道:“你搞得这么干净呀!我都不好意思进去了。是换鞋还是套鞋套呢?”她是打定主意要进去的了。白玲连忙说:“都不用。就这样进去吧。”叶爱花说:“那不好吧?搞脏了……”边说边在门外用力地跺脚,不,是惜了力的,用的是阴力,这样不会伤到鞋子。灯光照见黑胶鞋上细微的粉尘,像雾一样腾起来,散去,直到没有。她的脚步变得轻快,依次把每间屋子观览了一遍,脸上露出由衷的歆慕,意犹未尽地说:“真好!”白玲微笑着:“哪里。”她适应着叶爱花热情的自来熟,她也就谦虚得很随意。
叶爱花转头来看她,认真地说:“我说是真的好。你知道吗?每次我在这块地里干活,看着你们这些好洋楼,都空着没人住,心里真是觉得可惜。可偏偏你们在城里还有更好的房子。我有时候就想……嗯,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她居然卖着关子。白玲心里突然有点紧张,害怕她说出一些不好听的风凉话来,那会多么尴尬。她不知如何应付。叶爱花自顾自笑起来,说:“我就想呀,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有啥想不通的哟!”白玲松了口气,随口问道:“你家的房子呢?”叶爱花说:“我家是个平房,原先是在村前向阳的位置,我在地里干活一抬头就能看得见,后来被你们的楼房给挤到后面去了。”她这样简单地说起自己的房子,看不出有任何不满。然后她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眼睛看向上面的灯,她说:“这灯真好看。”
白玲没想到叶爱花竟然坐下来不走了。她还是不太习惯这种过于快速的热络,她们互相并不了解啊。白玲有点不自在,不知道叶爱花坐下来要干什么。又一想,这里是乡村,村里的人都是会互相串门聊天的吧。好在这人是叶爱花,听她说话还蛮有趣。
这会儿白玲感到肚子饿了,进厨房洗了两个苹果拿出来。叶爱花连连摆手说糖尿病人是不能吃苹果的。白玲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把苹果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坐到对面去慢慢啃,权当晚餐吃。
叶爱花说:“你不会是吃个苹果当过夜的吧?听说你们城里女人爱美,晚上都不吃饭。”白玲笑道:“确实是这样。”她紧跟着叶爱花的语境,这样的聊法,真是又新奇又轻松。叶爱花的目光不时瞟向面前的苹果,左拂过来右拂过去。她说:“我就不行,我是要吃饭的。”白玲说:“我们那都是闲人的做法。你出力做事情,肯定是不行。”“啊,所以我也就好看不了啦。哈哈哈……”她仰头有点夸张地大笑起来。很自然地,她伸手抓起了面前的苹果,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不大不小的一口,就像是无意而为的。白玲就当没看见。吃了几口,她突然惊讶地发现了:“哎呀,我怎么把苹果吃了呢?真糊涂呀,不能吃苹果的呢。”白玲实在忍不住,笑呛了。倒是叶爱花自我宽慰道:“不碍事,又不是经常吃。”
她干脆有滋有味地吃起来,感叹道:“你们过的真是甜蜜的日子!为什么吵架呢?我真有点想不通。有些事情啊,就像我吃苹果一样,说是吃了有害,不能吃,但我吃了也没什么的。就算对糖尿病不好,可不能说对身体其他的地方没有一点好处。比如我吃了苹果胃里就舒服多了。天下哪有纯粹好的事情呢?你听我的话,不要跟男人计较,男人是计较不了的。你要计较你就是傻得很。”白玲不吱声,听出来这才是她坐下来的意图。心里明白她的好意,却又要戏谑地想,接下来就该要劝我回去算了。这都是我闲来无聊无理取闹的矫情行为,适可而止就得了。
果然,接下来叶爱花说:“反正我是不会计较的。我劝你明天就回去。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当面吵一吵就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理。“见白玲轻笑一声,一意孤行的样子,略一停顿,又说:”要不,等我把油菜割完了,我陪你去湖边呀,农场呀,转一转看一看,散散心就好了。好了就回去吧。”白玲说:“好呀。”她应的是转一转看一看的事情,其他的似乎与她说不着。叶爱花站了起来,说:“那就这样说定了。哎呀,吃了苹果怎么还要饿些了。我要回去吃饭了。你随我去吃点饭吧?”白玲说:“不了不了,刚刚吃了苹果。“其实她想问她晚上吃什么,还有谁在家里。不为别的,就是想知道。终究没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