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修

作者: 冯欣悦

打曲桥溪东头的河岸上来,是一片碧油油的槐花树,若能幸运地在船上寻着那一片林海中唯一的罅隙,自当快活地让阿爷停了桨。光着脚丫子湿淋淋地踏过二十三条水磨青石板,再拐过二里小巷,就来到了渔梁。常来常往的船客都知道,走这条路可得仔细,不用慌忙打起油纸伞或是放下卷起的裤腿,因来往的乡民日日带着清洌的水赤足踏过,石板上常年是湿漉漉的,走路一不小心便摔个面朝天。遭了殃的是盛满了茶叶的竹编篮子,青石板上落下的槐花倒是平稳地搁浅在小水凼里,被过了筛的阳光一照,金灿灿得好看。待人隐没在槐林尽头,撑船的阿爷便放心地唱着山歌离去了,只留氤氲的云雾悠然游走在青翠连绵的山头。于是,临溪的白墙黑瓦的徽州小镇也就这样宁静地休憩了,只余了淙淙的流水声。

渔梁的生活大概也如流水般明澈见底,偶尔蒸发出清凉的水汽,裹了山茶和豆花的味道,弥散在乌色马头墙飞檐所指的碧色天空。阿婆和孃孃安然地坐在窄巷里打扇,随着杏色酒旗的飘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闲话。偶尔看见几个顽皮的小囝嗒嗒地跑过,挤作一团,磕碰了水磨墙地,定要叹一句:“何恁着急呀!”不过,她们自不会拦着,渔梁人都知道,这大约是被姆妈叮嘱了去取那新鲜的油菜花了。在这个徽州小镇里,最不缺的就是那片浓郁的青翠金黄。

青枝绿叶顶金葩,嘻笑颜开吻万家。沿着渔梁巷往南走到尽头,便能看到原野上渲染的万顷金色波浪。层层梯田里的油菜花错落有致,碧绿秆子上的鹅黄花瓣又细又薄,色彩新鲜透亮,一点儿也不输给染料。

占据着油菜花地这片“有利地形”的是住在渔梁最南头的阿宋叔,阿宋叔就着花海开了个客栈。阿宋叔有这底气和能耐:一面暗黄镶赤的酒旗阔大平整,黑底金字的檀木牌匾悬于檐下。进了两扇棕木的大门,迎面是一方曲水环绕的亭台,转角走过石桥就拐进了正堂。正堂中间是个漂亮标致的天井:西檐下宽敞,长十六丈,宽八丈,设客座三十桌,各供毛峰一壶、槐花方糖一碟;东檐下窄仄,长宽各六丈,稳当地安置一方形戏台,称六喜台。绕过六喜台,往后是座独栋的三层小楼。白墙常粉常新,菱格玻璃闪光透亮,在雨天乌黑的飞檐能划出最完美的弧线,俨然中国画里出挑的那一抹水墨建筑。

过了渔梁还往东,过了十八里铺就是祁门县城。县城有个名叫柳月的戏班子十分出名,专唱徽剧,休说在祁门县,就是在整个徽州都小有名气。班主是个年轻的女子,性格泼辣,却最擅妩媚的花腔。她嗓门清清亮,眼波水一样温软,腰肢儿细软,化骨的温柔隔着千朝万代咿呀一声,顿时满堂寂静。宾客就像尝了辛辣甜蜜的桃花酒一般,余了一腔柔情绵婉悠长。

这柳月戏班但凡到了渔梁演出,必定选在最阔大宽敞的渔安客栈。在戏班来的前一周,每日清晨,渔梁小巷的广播便播报三遍:“本月某日,柳月戏班欲来演出,毋忘去渔安客栈看啰!”等到了演出那日的傍晚,阿宋叔会拿大红纸油印了海报,写明演出剧目,张贴在渔安客栈大门口。老老少少早来了客栈,妇女们为了让孩子有地儿坐,还会带着小马扎。整个渔安客栈座无虚席,人们花十块钱吃茶、看戏,一个洒满星光的清凉傍晚就这样惬意悠然地过去。

不过,在渔梁听戏的节日里固然万人空巷,但若沿着渔安客栈向北走百步,就能发现一个格格不入者——总是在摆满槐花糕的柜台后抽水烟的春喜爷。春喜爷从未在渔安客栈的天井里出现过。

春喜爷年轻时曾和我阿公一同下海闯荡,到湖南吃了几年湘菜,磨出来一股泼辣倔强的性格,在渔梁是出了名的乖僻。春喜爷平时靠卖槐花糕营生,虽不看戏,却唱得一口悦耳的徽州小调。每当他骑着三轮车,载着澄净金黄的槐花糕流连于渔梁巷里叫卖时,家家户户都能听到那悠远又有些嘶哑的歌声:“不修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不修不修,生在徽州,来了以后,不愿回头……”

我听不懂这曲小调的深意,只觉得春喜爷唱得婉转,又有点悲凉。偶尔在三轮车颠簸过小路时,听得孃孃们在巷口打着蒲扇讲:“这个春喜,又开始唱《不修》嘞……”我才知道这首曲子叫《不修》。

我有一次找阿公去问:“这首小调是什么意思?”一向严肃的阿公,神色在此时松弛了下来,但他只是摇摇头,叹着气,摸了摸我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脑袋。此后我也没再问过。

对了,阿公也是不听戏的。

四月天里,渔梁人散落分布在青翠的南山腰上采茶时,一腔清透婉转的女声总能穿透层层云雾。那一曲采茶歌唱得时而清脆透亮,时而轻柔甜蜜,加上百转千回的乡音,仿佛整个山林都沁在酒酿的清香里。人人陶醉于这天生的好嗓音和丰沛甜美的感情,休说在渔梁,即便是整个祁门最多才多艺的采茶女,歌声都未必比得上她。

唱歌的渔梁女子是我阿姐云清。阿姐活泼伶俐,乌黑轻软的头发刚刚过肩,闲闲地散在脑后,素日里她穿着竹青色云纹盘扣上衣和白底青纱的马面短裙,显得轻捷漂亮。待到上山采茶,她一身爽利的天青色对襟短上衣,宽松的米白绸裤,小巧的竹笠往头上一戴,在青山中唱着最为自然悠扬的语调。她小鹿般清澈的眼神,活脱脱歙南山水养出的最钟爱的女儿。

我和阿姐却一点不像。透过清澈的溪水看下去,我是扁平的面庞,短鼻子,薄嘴唇,满脸透着稚气的五官,唯有两丸黑眼睛滴溜溜地转。横竖看过去,我都是个扎着羊角辫的活宝,任凭我如何挤眉弄眼,也没有阿姐那样的好气质。

阿姐不仅山歌唱得好,还弹得一手好琵琶。进了我家天井后面的小院,推开东头黑漆木门就是阿姐的房间:八宝花窗下置木桌一架,桌上摆放白釉花瓶一只,瓶里点缀青葱兰花三四朵;邻窗悬挂一柄温润的白玉凤颈琵琶,琵琶首镶嵌一块雕琢精美的碧玉,水灵剔透。阿姐每每对窗抚弦,顺手把头发往后一绾,泠泠的琵琶声便如曲桥溪激荡松石的声音,清亮地穿透了半个渔梁。此时外面庭院的槐树下总有些调皮的男孩子们来回丢着沙包,但眼神却往花窗这儿飘。可惜的是,阿姐拨弦时全然沉浸在曲调的流淌中,即便偶尔抬眸远望,眼神也只驻留在树顶外的群山峰峦之中。这样不经意间营造出来的距离感,往往令窗外的沙包抛得更加火热。

我白日无事,经常到阿姐房间玩。阿姐喜欢我来,每次到她房间,我都能看见床头柜上摆着红底蓝边的铁皮圆盒,里面是为我准备的奶油饼干。每当我吃得一身一地的饼干碎渣时,阿姐从不恼我,偶尔摸摸我的头说:“只顾吃饼干,记得吃饭的呀。”我便咧开嘴傻傻地笑。

可惜的是我听不懂琵琶,从未意识到阿姐逐渐精湛的琵琶绝技,也从未留意过窗外日益增多的赞美声。

一场冬雪纷纷扬扬盖上了曲桥溪,也压实了渔安客栈南头的那片油菜花地,这是丰收的好兆头。渔梁人个个面上挂着红润的喜色,手底下也有干劲。这时谁也不会抱怨大雪裹了自家檐下的大红灯笼,毕竟雪已是新瑞吉祥的象征了,白莹莹的,更突出灯笼和日子的火红来。即使是冬天,渔梁的清晨也是蒸腾得热乎。渔安客栈的小二步伐顶顶快,踩得地板嘎嘎响,客栈杏黄的酒旗在白雪纷飞下缓缓飘扬,沾上了不属于这个皖南小镇的江湖气。

酒肉的香气和果脯的清甜已经侵袭了四方小院,跃过瓦墙挤进了我的房门。我打了个滚,还是耐不住香,终于睁开眼往沁出水珠的玻璃上一划,指肚冰凉,金红色的日光清透地洒了进来。我索性蹬开被子,裹上红棉袄便跑了出去。阿爸阿妈的年糕在屉子上已经蒸了一锅又一锅,阿爸见我来了便招呼:“阿晓,去前院打点米浆嚯!”

冬日的清晨还是让人发困,我刚想问阿姐在哪里,阿爸已经转身去切糕了。我只好揉揉眼,走到前院打米浆。白底红花的搪瓷盆里,米浆已经所剩无几,还要再磨。这着实有点难为我了,我的个头也就勉强能够到石磨的磨盘而已。我只好喊阿姐,但阿姐房间黑洞洞的,她不在。我无奈,鼓起蛮劲推了把手,磨了两圈,刚气喘吁吁地停下喘口气,就看着阿姐从外面欢喜地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油印纸:“阿妈!柳月戏班过几天又来唱戏了,就在年前!”

我这时便颇有些赌气的心思在了:原来阿姐是去渔安客栈了,白白留我大早上在这里磨米浆!阿姐明知道我是做不来这种活计的。于是我故意抢着说:“阿姐,你唱来好,下回便你去唱啰!我瞧着他们都比你不过。”没想到阿姐却一点也不生气,她笑着点了点我的脑门儿,接过磨盘:“小囡!以后阿姐要是真去唱,那辰光你可别不来听!”

这回轮到我干瞪眼了。“姜还是老的辣!”我嘀咕了一句才从课本里学的俗语。白吃了个软钉子,我气鼓鼓地把活儿丢给了阿姐,说:“你们都去听戏吧,我要上楼找阿公!我和阿公一样,是不会去的。”转进后面的天井,我扶着黑漆木梯上二楼,敲了敲阿公的房门。

阿公一个人住在小院的阁楼上,他的房间布置得简单朴实,唯有床头一个用桃心木打成的五斗柜算贵重。柜子的每一层屉子都有铁镀铜的龙纹把手,最下面一层还上了把小巧的铜锁。阿婆去得早,阿爸阿妈或许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但我是记不得阿婆的,我只在阿公床头放着的照片里见过她。那是一张檀木框裱起的六寸照片,小巧精致,相框的四角还包了金丝护角。相片中的阿公阿婆相当年轻,阿婆穿着一身绸布长裙,腰间松松系了一条黑色细皮带,阿公穿着白衬衫,两个人笑得很开心。尽管阿公很少主动提起阿婆,但我却从未见他床头的照片有一星半点的灰尘。

阿公寡言,但若是在家里说了什么话,亦是相当有分量。阿公对孩子们却很少有严肃的景况,总是唤我“晓丫头”,从墙角的竹筐里给我拿油亮的橙子吃,还给我的兜里塞满花生糖。阿公平时喜欢喝茶,并且必须是南山的茶,他还会做茶饼。偶尔春喜爷会来我家,带着清甜爽口的槐花糕,二人对着窗户就着茶吃,偶尔抽两支水烟,慢慢地打发一下午的时光。他俩聊得来,只是春喜爷更悠然随意,阿公即使是在家里,也穿得妥帖正式。非要从他们身上找点儿共同点的话,可能就是那如出一辙的执拗性格了。

“晓丫头,你来干什么呀?”阿公打开门,茶香和阳光一起扑到我脸上。

“阿公!阿姐一大早告诉我柳月戏班又要来了。”我坐到阿公的床上,“阿姐去阿宋叔那打听这些可积极!”

“柳月戏班?那是你的节日了,阿囡不是最喜欢那些热闹气吗?”阿公顺手给我抓了一把葵花子,又坐到桌前拣茶叶。我嗑了几粒瓜子,一边吃一边说:“我才不去!让阿姐去就好了。阿公,阿姐今天还跟我说她以后也想去唱呢!”

阿公的手停了停,嘴唇翕动了一下。许是我在晨光里看得模糊,他像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地,他又开始拣选桌前的茶叶:“……云清囡想唱,自然是好的呀。”我说:“阿姐要是去唱,阿公你和我一起去听!”

阿公不再言语。他把面前的一小撮茶叶放进铁盒,剩下的残叶顺手拂进了簸箕,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一样。

难得的一个艳阳天,这天是正月初五,是渔梁人“送年”的传统日子。家家户户炸了红彤彤的鞭炮,金黄灿烂的舞狮在广场上撒着欢儿,渔梁大街小巷的弄堂里到处跑的都是穿红袄的后生。在这一派热闹里,阿宋叔仍然是最忙的那个人:“柳月戏班的车马上就到!”渔安客栈里,老老小小早已齐聚六喜台,客座案上不仅有槐花方糖和毛峰绿茶,还摆上了孩子们最爱的糖瓜和红薯饼。

那头一吆喝,便知道是柳月戏班来了。迎头的是一辆黑色轿车,线条流畅,车身锃亮无污,银色的扶手闪着寒光。轿车平稳地开进了渔梁小巷,司机下车把后门打开,请出了柳月戏班的班主沈月霞。她外着一件银灰色水貂外套,内穿黑色丝绸旗袍,裙襟上刺一朵血一般艳的玫瑰,枝条沿着曲线蔓上了领子,颈上挂着圆润的珍珠项链,尽显风姿气质与身段的姣好。大伙儿早都把轿车包围了——渔梁极少有轿车前来,大家都图新鲜。自然,来的都是迎班主的:“沈班主来啰,沈班主来啰哉!”“呀呀,沈班主今个唱什么曲子?可得给咱多唱几首喏!”

外面的热火朝天还是让我食了言:说不想去看是假的。玩伴小桃从我家经过时,还不忘招呼我:“阿晓,快走喏!”我从窗户外看过那熙攘的人流和蒸腾的热气,再也坐不住,拿红头绳三下五除二绑了个“冲天辫”,套上棉袄就跑了出去。家里又只有阿公一个了——不消说,我那个阿姐,肯定早拉着阿爸阿妈坐在六喜台最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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