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作者: 何惟小黑落在头顶,又跳到肩上。
小黑是只八哥,老鲁养了一年,我进门的时候,刚放出来,直奔我的头顶。老鲁笑了笑,这丫真有缘。前一阵子,小黑在客人头上拉过一泡屎,被他关了禁闭。我也怕被拉,挥了挥手,试图驱赶。八哥就从头顶跳到左肩。再一挥手,又跳到右肩。
小黑快走!
老鲁很奇怪,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想了想,没有答案。八哥一身乌黑的羽毛,泛着幽光,可爱极了。不叫小黑叫什么?老鲁很怪异地笑,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里的鼠标在不停地滑动。谁也看不出来,老鲁小学未毕业。
我是来陪客的。
清晨接到老鲁电话,说有几位北京画家今天过来。我最近应酬太多,每天昏头涨脑,不太想来。老鲁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思,就补充了一句,那几位你也认识的。我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去年这帮人就来过,也是老鲁招呼的,我对他们印象并不好,水平不知道,但气场很足。
他们坐的是高铁,要晚上六点多才能到。
老鲁怕我着急,给我沏了杯茶。现在刚刚中午,要不找人掼蛋吧。我平时没这爱好,眼下只有俩人,还经常见面,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但有些话不能说,比如这几位画家。老鲁不差钱,说了未必就听。
鲁总下午有会,要到傍晚。老鲁挂完电话,就有客人订房。我没好意思再问,今晚陪客的都有谁。眼前只有小黑,不离不弃地陪着我。
你好!
我很无聊,试着逗逗小黑。小黑从左肩跳到左臂,歪着头,用一对豆黄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你好!
声音很清晰,把老鲁吓了一跳。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扯下金边眼镜,眼神透过镜框盯着小黑,脸上满是好奇。
是小黑叫的吧?
我说是的,很真切。老鲁满脸的惊喜,小黑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也就是说,就在刚刚,小黑创造了历史。
你好!
老鲁学着我的样子,也叫了一声。小黑转过头,瞟了一眼老鲁,回过头,跳到我的头顶上。老鲁很失望,笑容有些僵硬。我以为只是碰巧,再次尝试着叫了一声。小黑用嘴啄了一下我的头发,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右边的鬓发上。花白丛中,藏着几缕青丝,小黑是想做窝了。
你好!
这次更加清晰,几乎与我的“潜普”水平旗鼓相当。我年轻时想过改行,连普通话都考过三次,才换来个二级乙等,自觉不是当老师的料,只好继续在供销社打酱油。后来老鲁偷偷把视频传到网上,评论区里竟然有人说我的“潜普”不如小黑。说那话的人,还带着偷笑的表情包。我一看是个女的,也就算了。本来“潜普”就不好,就算与小黑争赢了,也是胜之不武,还让那娘们今后有了取笑的话柄。但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好歹也要自嘲一番,我说的就是鸟语。
吧唧!
老鲁站起身,顺手拿起抽纸盒,朝我直奔过来。
“吧唧”是我想象的,小黑拉屎的时候,无声无息。一串长长的白色黏液落在黑色长衫上,特别刺眼。老鲁一边擦,一边笑着说,你今天一身黑,让小黑误当成同类了。
我想想还真是,这也太巧了。我昨天还是西装革履,前天也是。再往前推,前年也是。我能确切记得的换装时间,是大前年的腊月三十,上午刚祭完祖,下午就把头发剃了。原本一头飘逸的长发,一副黑框眼镜,一袭麻布黑色长衫,成了过去式。
关于换装的原因,记忆有些模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你该理发了。但从他的表情里,我看出了潜台词:这丫的,像个孬子!
我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会脱下长衫?疫情来了,我在家躺平了三年。不是我想躺平,是电视台无法拍摄,栏目停了。
其间我继续穿着长衫,故意留起了长发,经常忘了刮胡子。不是不想刮,是那把飞什牌剃须刀跟了我十几年,早该换了,但我一直舍不得扔。明面上是用顺手了,实际上我是个恋旧的人。那把破刀头实在刮不干净,我就偶尔用用。对着镜子,感觉与长衫很搭。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想。那天也是去陪客,一桌的领导。其中一个是亲戚,不是很熟的那种。他没见过我收猪毛的样子,但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在他家住过。说是租住,其实从来没给过钱。老娘在世时,经常让我带些土特产过去。我不主动,亲戚也不好开口。住了两年,双方都没好意思提租金的事。这像极了年轻人谈恋爱,明明有想法,却张不开口。等到熬成大龄青年,胆子大了,贼却不见了。
那天亲戚眉头一紧,说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我很想跟他聊聊这二十多年的经历,我不收猪毛了,也不租房子了,现在改文物鉴定了,好着呢!刚想解释,另外一个领导帮我解了围。人家是大专家,老有名了,你不认识?亲戚很尴尬,真这么有名?我们还是亲戚,居然不知道,够丢人的。但我没捅破这层关系,这么多领导盯着呢,我只是个陪酒的,把客人陪好就行了,何必抢了主人的风头。只是这身衣服碍事,我得脱了。
人生这身衣服,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出现,结果一定是不一样的。就比如今天,我真不是故意穿的。这段时间家里装修,老婆忙,把唯一的两件衬衫给忘洗了。
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为什么穿长衫。黑色的麻布长衫,那是第二次登台鉴宝后换的。
对,这点很像实习生上课。我二大爷家那孩子,第一天实习就差点尿了,整个人颤抖不止,脑袋一片空白,当场就被学生取笑,这丫的老师,瘪犊子!
鉴宝那天,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宝贝拿在手里,就像是面对一个刺猬,无从下嘴。上场前精心准备的功课,等坐到专家席上,大脑清零了。
老师就坐在旁边。他在成为专家之前当过几年兵,每次喝完酒,准会提起当年那些糗事,哎呀,老子第一次实弹射击,一扣扳机,就蒙了。
其实,这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
那天也一样,我不停回头向老师求助,他就像没看见我一样,始终与隔壁的专家老师谈笑风生。
你可会看?要不换你老师来!
搞笑,我是不会吗?我只是第一次登台,没尿裤子算好了。这是啥玩意儿,一眼就是新的。但我无法做到老师那样,看胎足,看釉水,看画工,看器形。对,不就是这样看吗?
卧槽,我终于想起来怎么看了。我重新拿起瓶子,手心是湿的。但我不能擦,不能让藏家看出我的紧张。我不是不会,只是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舞台,面对长枪短炮,我差点尿裤子了。
藏家很不满意,我嘴上无毛让他看出来了。这丫的太年轻,懂个毛线,我得拿给隔壁的老师看看。
老师扭头瞟了一眼,连手都没伸一下,就来个死亡凝视。还用看吗?
藏家点头哈腰,双手作揖,感恩戴德,只差没跪下。卧槽,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那天我穿件白衬衫,脸上愁容满面,而老师一袭红色唐装,气场十足。我总疑心,我与老师之间的距离,只是差了一件唐装。
第二次登台海选,我换了一件马褂。衣服是在淘宝上买的,雪白的麻布,特厚。盘扣针眼很稀,扣眼小了,我使劲一扒拉,居然开线了。盘扣塞进了扣眼,松松的。长长的线头,就搭在外面。我承认自己有强迫症,坐在鉴定席上,总担心让人瞧出来,忍不住频频低头去看。直到摄像小哥上台提醒,我才知道坐在台上的人无隐私可言。活动结束后,我立马把马褂扔了,换了一件黑色麻布长衫——没有扣子的那种,这样就再也不用低头去看了。
那天是看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看画。书画是杂项吗?但我不能拒绝,否则显得自己很没水平。我示意藏家打开画轴,画得真不错,是谁来着,沈周?好吧,我知道沈周画得好,该死的是,我忘记沈周的绘画风格了。隔壁书画老师有查资料的,当着藏家的面查度娘。可这也太丢人现眼了!手机就在桌上,但我不能打开。我虽然是新手,但我穿了马褂。我与老师之间的差距,不就差一件唐装吗?
哦,这个,风格不对,画得马马虎虎!
我刚点评完,就听见老师笑了。果然,有马褂加持,就是不一样。我居然会说话了,而且是模棱两可的话,这么高超的说话艺术,我是怎么想出来的?
也许是马褂的超能力,我可以不修边幅,往台上一坐。好嘛,老专家好。这是什么眼神?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是笑容满面。自从换上黑色长衫,我就再也没脱过。
我决定下次再换身白色衣服试试。如果小黑还是一如既往,那我的前世真有可能是只八哥。
这不是八哥,是鹩哥。
说这话的是鲁嫂。老鲁把刚才神奇的一幕绘声绘色地说与鲁嫂听,鲁嫂很是惊讶,忽然话锋一转,开始很认真地纠正我。我不置可否,毕竟没养过鸟,根本分不清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是八哥!
老鲁是养鸟高手,最有发言权,试图用经历来说服鲁嫂。鲁嫂可不吃这一套,满脸的鄙夷。但两人争来争去,都没人拿出佐证。趁他们争论的间隙,我悄悄打开度娘,一搜关键词,好嘛,除了我,还有很多人在问。
八哥最典型的标志是前额有一撮毛。
我扭头想比对一下小黑,它就在我的颈后,一双利爪透过麻布长衫的缝隙,紧紧勾住我的皮肤,有一种肿胀的刺痛。
小黑,你好调皮哦,快过来!
鲁嫂大笑不止,把小黑吓了一跳,蹦蹦跳跳地绕到我的左臂上。这回我终于看清了,小黑的额头上是有一撮毛,这是八哥。
但我不想掺和这种无聊的争论,很多事情只需动动手指头就能知道结果,没必要去争。但有些事情,涉及自己的专业,或者遭受人身攻击,躲又躲不过去,那就不能当逃兵。
鲁总是干企业的,算起来还是老鲁的本家。他早年开饭馆,后来干销售,最终做起了刷业。这地方有做刷子的传统。我高考那年没考上大学,跟人后面收过一个月猪毛。收猪毛是技术活,要在一袋烂猪毛中挑出有用的猪鬃。猪鬃贵,能做机械用刷。猪毛便宜,生活用刷就用这种。夏天温度高,袋子一打开,气味特难闻。我没能坚持下去,只好又去学校复读了。
二十多年后,当年一起收猪毛的师傅都混成了大老板,见到我仍要戏弄一番:食品站还能收到猪毛不?卧槽,虽然食品站早就关门了,但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供销社是我的单位,账面上十几个亿。鲁总倒很低调,也喜欢收藏,只要有画家过来,老鲁就请他过来镇场子。
老鲁看看时间,就要去高铁站接人。我打算跟着一块出门,先把车子送回家,再跟老鲁回来。省得晚上喝完酒,还得请代驾。
到了门口,迎面碰见一辆大红色的跑车,开车的正是作协美女秘书长。打完招呼,我一摸脑袋,发现小黑拉我头上了。这丫的,让我怎么见人!回家停好车,我快步上楼处理了一下。短头发就是好洗,刚冲完脑袋,老鲁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兄弟快点,他们都到站了。
老鲁迟到了,路上车开得飞快。我心里有些好笑,又不是见什么大画家,何必如此诚惶诚恐?
等见了面,我才知道坏菜了。对方一行五人,两男三女,都穿着长衫。女的头上盘着各种发髻,男的胸前挂着各种串。我本来也有,菩提都盘出包浆来了。但我今天忘戴了,长衫是今天早上才换的,中间停了好几年,我居然忘了应该戴串。好吧,难怪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领头的那人我熟悉,姓季。自从去年见面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看过他的朋友圈,经常领着几个画家,天南海北地去玩。老鲁酷爱收藏,老季就成了座上宾。
老季一见到我,便热情地介绍,这是画院院长。我穿着长衫,又是院长,见面自然亲切。那一刻,我想起了小黑,它也把我当成同类了。我本想解释,说我不会画画。我之所以会成为院长,是因为画家朋友多,我又喜欢书画,就顺便成立了画院。说白了,我这个院长是自封的。但老季可不管这些,口口声声夸我有水平,是个高人。好吧,这样理解也对。
上车后,老鲁才知道,除了这五人之外,还有一队人马正在赶往民宿的路上。老鲁皱了皱眉头,他没想到会多出五人,晚上肯定是坐不下了。他一边开车,一边与其他包厢的领导商量,结果自然是被拒。人家凭啥跟你换?但十个人的厅,肯定坐不下十六个人。我想了想,陪客的单坐一桌,让鲁总进去主持,事情也就解决了。
我与鲁总认识,也是因为老鲁。老鲁没开民宿之前,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古玩店。我经常去玩,每次都能见到鲁总。见得多了,也就认识了。隔壁就是小餐馆,老鲁经常叫上两菜一汤,让人送进店里,放在一张小圆桌上,三个人一瓶酒,喝完他们打牌,我回家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