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车站

作者: 黑孩

1

早上我在致远抚摸我头发的动作中醒过来,迟疑了好久,我对他说了一句“早”,他也回了我一句“早”。

说真的,我很惊讶。从睁开眼睛的那个瞬间开始,我所感觉到的,就是所谓的不习惯和不安。因为致远好久没有这么温柔过了,好久没有碰过我的身体了。怎么说呢,我们处于冷漠的状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想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也许他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致远先起床,然后去窗边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房间。他让我不要急着起床,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周末。

我还是马上起床,看他已经刷完牙了,就问他早饭想吃点儿什么,主动表示由我来做。我希望他能够理解我这是在讨好他。他没有马上回话,而是想了几秒钟,看上去有点儿漫不经心地说他不想吃早饭,想中午跟我一起去附近的火锅店。

我烤了一片面包,煎了一个荷包蛋,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默默吃着。喝咖啡的时候,我看见致远去了书房。结婚以来,我从来没见过他把工作带回家里。一般的情形是,赶上休息日,他要么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么玩一种赛车游戏,中饭后还会睡一个午觉,给我的感觉是他喜欢这样安逸的生活。

致远久久不出书房,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冲了一杯咖啡端进去,看见他低着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我问是不是打扰了他的工作。他回答说没有,还说他不是在工作。我并非有意要看他写了什么,但往桌子上放咖啡杯的时候,纸上五个醒目的大字窜入我的眼帘:离婚协议书。我注意到男方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名字,女方的名字是我的名字,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躲开这个难堪的场面很容易,只要假装没看见就可以了,但是我没忍住问了致远:“你在写离婚协议书?是想跟我离婚吗?来真格的?”他不作任何回答,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喝了一口咖啡。我不得不重复问他:“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我真的不明白。”他拉过旁边的椅子摆在对面,让我坐下。我坐下后,他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他想离婚已经很久了,他是认真的,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他说话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很有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说真的,我也觉得非常非常遗憾。”

致远说的话,包括他的神情和语调,都给了我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尊心被刺伤了似的,我气急败坏地对他说:“为什么要离婚?你觉得离婚是儿戏吗?即使你想离婚也应该提前跟我打一声招呼吧。你单方面提出离婚,难道不觉得很过分吗?”出乎意料的是,他不说话,也不躲避我的目光,斩钉截铁般地冲我点了两下头。也许是他坚定得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感到一阵眩晕,天地都开始旋转。事实上,对于我来说,他是我生活的一半,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家存在的意义,而现在我就要失去它们了。我的心似被刀绞过,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决定保持冷静。本来想告诉他我不愿意离婚,但不知为什么又有点儿羞愧。或许是自尊心作祟,开口后我竟然责备他:“为什么一点儿心理准备的时间都不给我?为什么一边想着离婚,一边还在今天早上抚摸我的头发?是为了戏弄我吗?”他平静地看着我,说他之所以在今天早上抚摸我的头发,正是因为要跟我离婚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他对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儿迷恋的。我苦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他说的“一点儿迷恋”。他赶紧说是真的。我想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决定离婚的,他回答说上个星期。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致远拿起他刚刚写好的离婚协议书,问我可不可以在上面签下我的名字。我说:“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他把离婚协议书放回桌上,一边收笔,一边说他愿意给我一段时间。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觉得他面目可憎。我明明受了伤害,而他却带着微笑对我说:“既然是协议离婚,我就绝对不会强求你做你不想做的事。”说完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书房。我急忙叫住他,问他可不可以告诉我他决定离婚的原因。问这话的时候我也站了起来,跟他面对面。他看起来依旧很好看,白净的皮肤、大眼睛、鸭子嘴。因为他的个子很高,窄小的书房有了一股空间上的压力。他想了很久才对我说:“我也是别无选择。”我说:“我还是不明白。”他盯了我一阵,下决心似的说这样的结局并不是他的错。在他看来,即使两个人是夫妻,如果一方做的事会伤害到另一方,那么坚持说谎到最后,自始至终将事实掩盖起来的做法,才是上策。按他的解释,一旦将那个令对方伤心的事实袒露出来,即使理智上能接受,感情上却未见得能过得去。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果然他沉默了一阵对我说:“你不该把吴启明的事告诉我,真的。如果你坚持说你从来没有去过吴启明的家,坚持说你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也许我也不会做出离婚的决定。”说完便快速走出书房,被留下来的我看起来无足轻重。

我知道中午不可能跟致远一起去火锅店了,他想在吃火锅时告诉我的事,已经提前被我撞破了。我坐回椅子上,把两只脚搁在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闭了一会儿眼睛。

我有气无力地从书架上抽出吴启明送我的两本书,打开其中一本书的扉页,吴启明的头像端端正正地印在上面。

2

去年七月,我受邀去山东威海参加一个笔会。报到当天,晚饭就定在我们下榻的酒店餐厅。过了晚上六点,人陆陆续续地到了,但主办单位的负责人迟迟不肯宣布开饭。有几个人开始抱怨,于是负责人就恳请大家再稍微等一会儿,吴启明所乘的火车已经到了威海,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问坐在身边的人:“吴启明是不是写《孤独与离异》的那个吴启明?”他说:“是。”

《孤独与离异》这部小说我读过。有人评价这部小说看似絮絮叨叨,甚至情节上不见波澜,但把作者内心的骚动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堪称当代中国男人的内心独白。很多读者把这部小说看作是作者的自传,我也这么认为,并因此断定吴启明是一个离过婚的独身男人。

时至今日,我依旧想把吴启明那天给我的印象从脑子里、心里洗刷出去。那天他身穿一件白色的无领衬衫,黑色长裤。不知道是不是过于自信的原因,他竟然穿了一双沙滩拖鞋。他从左到右地将我们扫视了一遍,淡淡地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其实我特地嘱咐过不用等我的。”

说不清为什么,吴启明给我的第一印象比较伤感,尤其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缺少一种安定的感觉。吃饭前,主办单位的负责人让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但是他站起来制止,说大家为了等他,已经浪费了不少宝贵的时间,他自己的肚子也饿得受不了,还是先吃饭才对。说真的,我开始感谢他,因为我的肚子也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可能大家跟我一样饿,这顿饭吃得非常快,饭桌上的碗和盘子马上就空了。酒足饭饱后,主办单位的负责人建议大家自由交流。

一大早就拖着一个皮箱赶火车,此时我觉得非常非常累,想早点回房间休息。再说我不是作家,只是来做采访的,所以当大家聚成三五堆的时候,我悄悄地溜出了餐厅。

没想到在楼道里碰见了吴启明。这么巧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他向我问好,问我怎么不跟大家交流,偷偷跑回来。我说我累了。他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提高了嗓门儿回答说:“张可卿。”我推开房间的门,听见他说了一句“再见”。进房间后,过了大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他也是偷偷溜回房间的。

笔会要开一个星期,基本内容就是会议和采风。剩下的自由时间,有人去沙滩漫步,有人互相串房间聊天,也有人去海里游泳。

以我的眼光来看,吴启明说不上好看,也不年轻,但是他有一张精力充沛的面孔,尤其他深褐色的皮肤,给人一种帅气的感觉。置身于蓝天、绿海和白沙之间,大家都喜欢看他。我也没有理由不偷偷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老是跟我的目光碰在一起,虽然我马上将视线移开,但依然可以确定,他闪烁的眼神中有一种不确定的个人情绪。一次吃完饭,他刚好坐在我旁边。他穿了一条黑色的短裤,接近完美的两条腿紧挨着我。坐在我身边的王洁媛,迷离恍惚地附在我的耳边说:“吴启明的腿真好看、真性感啊。”我让她克制一点儿,别让吴启明觉察到她的心思。她笑嘻嘻地回答说:“他觉察到了也无所谓,我只是欣赏他的腿而已啊,他的腿真的非常抢眼。”我不再说话,一边吃一边有意无意地看几眼吴启明的腿,把酒杯和水杯都搞混了。

那天晚饭后,吴启明突然问我和王洁媛,是否愿意去他的房间聊聊天。他买了一包茶和几罐啤酒。王洁媛的眼睛闪闪发光,开心地说:“愿意。”我当然也做出了愉悦的反应。他看起来很高兴,说要先回去准备一下,二十分钟后在房间里等我们。

酒店的房间都是同一个模式,除了两张单人床,只有两个单人沙发和一张不大的方桌。吴启明坐在他睡觉的那张床上,王洁媛和我坐在另外一张床上。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直视他。

我跟王洁媛来吴启明的房间之前,他已经把那张不大的方桌从沙发那里挪到了两张床中间。方桌上放着几瓶青岛啤酒。他问我们:“一起喝点儿酒怎么样?”王洁媛不喝酒,而我喜欢喝酒,刚才吃饭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没好意思多喝。房间里没有酒杯,吴启明把啤酒倒在茶杯里。王洁媛用茶水跟我俩碰杯。

一口气喝了一大口,我的脸很快就热起来了。吴启明突然叫了我一声:“可卿。”我迟疑了一下,想纠正他叫我小张,但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嗯”了一声。完全是意外,房间里突然间漆黑一片,王洁媛大声地说:“停电了。”黑暗中吴启明说:“停电一般不会停很长时间,最好先坐着别动。”三个人屏住气息坐在黑暗中,我取方桌上的茶杯时,恰巧碰到了吴启明的手,不由得一阵战栗。再一次触碰到他的手时,我跟他都没有马上将手缩回,接着我的手被他轻轻地捏了一下。我不能解释我的心情,但能够清清楚楚感知到黑暗和沉默中潜藏着某种危险,忽然有点儿害怕。我叫了一声王洁媛,对她说:“我们还是去外边走走吧。”

吴启明跟着我和王洁媛走出酒店,王洁媛说她想起有一件事要处理,急急地离开了。依我看,王洁媛太聪明了,一定是感知到吴启明跟我之间的气氛不对劲,故意找借口溜掉的。

酒店离海很近,我们没走几分钟就看到了一大片黑黝黝的海。海浪的喧闹近在耳畔。我默默地站在海滩上,吴启明默默地站在我的身边,我能感觉到他过于琐碎的呼吸声。我喜欢这样的海,它给我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朦胧、柔和而且遥远。

吴启明开口说话:“周围真是安静。”

我说:“可是海浪声很大啊。”

吴启明走到我的对面,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着我。接着他把嘴唇轻轻地贴在我的额头上。他还想拥抱我,但是我躲开了他的双手,说:“我想回酒店了。”回酒店的路上,他告诉我他特别想游泳,特别想脱光了衣服裸泳。他说没有裸泳过的人不可能感知那种与自然拥抱在一起的快乐。我问他:“所谓‘与自然拥抱在一起的快乐’是不是指原始的快乐。”他说:“也可以这么形容。”我笑起来,他突然匆忙地在我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我小声地对他说:“别这样,也许其他的文友也在散步,我可不想被误会。”这时候,街灯一起亮了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人间灯火就是黑暗中的光芒。”

回到自己的房间,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说真的,结婚后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黑暗中的两次吻很像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像一种病态的激情。夜已经深了,但我就是睡不着,在本来就不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明天还会在吃饭、研讨作品以及游泳的时候碰到吴启明,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呢?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是否当真,他的吻来得太快了。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他而在我。我已经结了婚,有一个叫致远的丈夫。我不敢玩这种危险的游戏,还有我也根本不了解吴启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令我烦恼的是,我并不爱吴启明,却会不断地想起他。我的感情很暧昧,唯一清楚的一点就是,突然产生的某种感觉令我觉得这样的遭遇很新鲜,甚至还带点儿刺激。但是,我这样告诫自己:不管吴启明有没有那个意思,当致远出现在心头,我肯定没有理由继续想吴启明了,但愿他也不要把一时的激情当真。

我觉得挺对不住致远的。

第二天早晨,我去酒店餐厅吃早餐。吴启明已经坐在王洁媛的身边了,我刻意挑了一个离他比较远的位置,却恰好正对他的视线。跟王洁媛打招呼的时候,我假装不经意地看到了他并点了一下头。他微微地张开嘴看着我,神情中有一种不安,或者说焦灼。我觉得他的眼神停留在我的额头上。也许他还能辨别出那个他印在我额头上的甜蜜的痕迹吧。如果不是饭桌太大,我跟他的距离太远,也许他会在饭桌下面拉我的手,或者触碰我的腿吧。不过我已经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了,所以得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快速地吃完早餐,站起身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似乎令我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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