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般纠结
作者: 李浩1
在去往封龙山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出于谨慎,我并没有立即接通。前边开车的孙彦星立刻做出判断,说,诈骗电话,浩哥,我说得对不对?电话铃还响着,我有意和孙彦星开玩笑,我说,我猜是快递小哥的电话。要不,咱们打个赌?
就在我准备要接的时候,电话突然挂断了。孙彦星侧了侧身说,浩哥你甭怕,要是诈骗电话,你给我。我和他聊,要不把他聊哭了算他有本事!我告诉你,我对付这种人最有本事了,咱不是吹……正说着,那个陌生电话又打了进来。我接了,喊了一声,喂!对面没人应答。我又问了一声,是谁?
是不是浩叔?
我是李浩。你是?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曹云家的,我叫王娟。你还记得四年前出车祸的曹云吧?
记得,记得。哦……你找我有事?我的大脑飞快运转,猜测她为什么要找我,然后用同样飞快的速度想着该怎样回答。要知道,在这四年时间里,除了第一年的头两个月我还去过曹家庄要账,之后便和他们完全断了联系。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我?在等待回答的时间里,我竟然有些心跳加速。
……我记得,曹云借了你的钱。当时,我实在是拿不出钱来还……
我知道。你不用管啦,没事的。
不不不,浩叔,我找你,就是想还给你钱。我现在能还了……
我能清楚地听到那边的抽泣,尽管,她试图压抑。没事的,我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是难。算了,这钱就当我给你和曹云的孩子买礼物的吧。你好好带孩子就行啦。
说完,我挂掉了电话,而她也没有再打过来。
等我到达封龙书院的时候,潘学聪、潘海波和李彬都已等在那里了。潘学聪的那幅绿牡丹已经画了一半。真不错,我说,这么大的画儿,要让我来画,真不知道从何处下笔。你画你的小画就行了,精致,文气。你要是什么都能画,别人还怎么活啊。潘海波把我拉到另一张画案前说,彦星进了一批新纸,画画用的,让你试试好用不。学聪老师说这个纸太生,用不习惯,我觉得你画山水应该能行。你试试。
刚才浩哥接了一个骗子的电话。孙彦星对潘海波说,我说我替他接,他还不让。以后遇到这种事儿,都交给我,兄弟一定给你处理好,让他再不敢骚扰。
——不是骗子,是个亲戚。我边看着潘海波把纸给我铺好边说,就是多年没联系了。
2
回到家里,我和妻子谈及曹云的妻子王娟打来的电话,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我的号码的。妻子也颇为惊讶,她?她有什么事儿?
你猜。我有意卖个关子。
借钱?咱可不能再借她了,原来借的都没还!我们可以不要,但她心里得有个数——这次,说下大天来也不能再借!让她来找我!
不是借钱。我摇摇头,有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告诉她,是还钱。她打电话来,是要还我们的钱。
这……怎么可能。妻子对我说的半信半疑,脸上竟显得有些失落。她沉思了一下,然后转身去擦餐桌上的玻璃。这个消息同样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她怎么会突然想起还钱了呢?
我的回答是,我也感觉意外。毕竟,这么多年我们和她也没任何联系。
那,她还说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她想要还钱?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感到意外。再说,和一个多年未联系的侄媳妇通话,我也不好问这问那的。我只是说……我顿了一下,然后告诉妻子,我说不用还了,当我们给孩子买礼物了。
——怎么能不用还?八千块呢!那时候的八千块钱,还真算个钱……
八千二。这个数字我在回家之前已经想了很多遍,不会有错。那时候曹云想和一个开矿的老板一起做铁锹生意。那个老板……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也姓曹,可能与曹云家还是亲戚。我当时答应借给他八千块钱,后来把身上带的二百块钱也给了他。曹云是个挺精明踏实的小伙子,谁也没想到后来……
精明还欠那么多钱,还弄得自己……我还是觉得他遇到的车祸有点蹊跷。前面的没事儿后面的没事儿,偏偏撞上了他!你不也听他们说过?本来,他可以晚走一会儿的,只要晚两三分钟就能躲过去,可他那天偏偏火急火燎的……
哪来那么多蹊跷!我并不认可我妻子的说法。无论什么事儿,她总是习惯性地宣扬她的神秘论。她总感觉有一个叫“冥冥之中”的东西在作祟,认定这个世界上有千万种不为人知的力量在控制着人的命运——我当然不接受她的想法,哪场车祸的发生不是偶然?只是,他这一出车祸,可就坑了全家了。我亲眼所见的一个事实:他死后,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要债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家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墙角。除了土炕上的席子未被人揭走,任何家具——值钱的和不值钱的,都先后被人拉走,再没留下什么。他的母亲在一个月后也被查出了肺癌晚期,很快就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也就在那时,我和妻子商量,反正已经要不回来了,干脆,这个债,我们不要了。
哼,连我们也坑了呢!八千二百块钱,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买点什么不好?对了,她要是再打电话来说还钱,你可不能说不要。不要?为什么不要,我们欠她的?她有了钱就应当还我们,咱干吗不要?她要是再打电话来,你一定要说,要!你说不要,好像我们理亏似的。
要,要要要。
我不想再和她讨论这个话题,于是拿起了电视遥控器:一个被称为神医的胖女人用铿锵的声音在某家地方台声嘶力竭地卖药;沈腾被淋了满身的水,应当弹出雨伞的地方为他弹出的却是一段已经去皮的甘蔗……妻子也坐下来跟着我看了两眼,边看边发表意见,你不是总说电视节目无聊,看电视不用动脑子吗?你自己不也看得津津有味?说完这句讽刺的话,她站起身来开始敷面膜,顶着一张黑乎乎的脸说我,说一套做一套!
我没回话,而是将台调到了一档谈话栏目,一位拥有众多头衔的知名学者正在侃侃而谈:龙文化是中国人精神信仰的核心部分……我们作为龙的传人的自豪和自信表现在诗词、器物、绘画中不断出现龙的形象……龙的形象的种种演变……你说,妻子在椅子上转了一下头,用她那张黑脸正对着我。她是怎么挣到的钱?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来路,要不然她怎么就想起还钱来了呢。
人家要还你钱,你还想这想那,把人家想成这样不好吧!
我没有想人家不好,就是想知道她是怎样挣到钱的。这也不让问?她把黑脸掀开了一半,用半张脸盯着我。看看你,总是把人家想歪了,我什么也没说,都是你自己联想的,却非要认为我也这么想!
好吧好吧,我只好缴械投降,是我想多了——不过,你说的特别来路是什么?
我哪知道?我又没和她联系!她又不是找的我!妻子终于抛掉了黑泥面膜,直起了身子。她愤愤地说,要是扫大街、送快递,挣那种辛苦钱,我就不相信她会想起来还你钱!打死我也不信!她把面膜丢进垃圾桶,下次她要再打电话,你就问问她怎么挣到的钱,看我想得对不对!
3
周三下午,我再次接到了曹云妻子的电话。当时,我依然坐着孙彦星的车,行驶在赶往龙山书院的路上。王娟,你好。我直接叫出她的名字,然后伸出手去拍拍前排的孙彦星,示意正在大谈庄子哲学的这位兄弟小点声。我存下了你的号码……你还有事吗?
电话那端再次出现了停顿,她似乎对我的问话没有准备。我又拍了一下孙彦星的肩膀,小声和孙彦星说,真是和龙山书院有缘。他问,什么有缘?我说,骗子。你先别说话。
我不是骗子,我只是想,还你的钱。那么小的声音,我原以为她是听不到的,可是她竟然听到了,这让我异常尴尬。我支吾着说,我,我不是说你……
没事儿,你不了解我,这样认为也没什么不妥。我知道你一定会防着我的,其实我心理上也是。浩叔,我给你打电话就一件事儿,当年,曹云借过你的钱,我们当时拿不出,也就一直没还……现在,我多少攒了点儿钱,就想一点点地还给大家。你是第三位,前面我已经还了两家了。
对了,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们……曹云的孩子还好吗?我想起妻子叮嘱我的,便硬生生地插进了这句。电话那端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告诉我,我们挺好的,都好。我在城里做护工,之前还做过月嫂。叔,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骗子,怕上当受骗?之前,我还博叔钱的时候,他也小心着呢。对了,你可以给博叔打个电话核实一下,问他曹云向他借的六千四百元我还清了没有。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辩解,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挣不着钱,或是挣钱不容易,就先不用还我,可以先还别人。我暂时不缺钱……
我浩哥现在是富人啊,身家千万的老板都只能给他当司机。孙彦星一边笑着一边插话,浩哥可能缺别的,就是不缺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开你的车。然后,我也提高了些许音量,凑近手机说,真的,我知道曹云的债主不止十个八个,当时,他太想把生意做大了。
别,浩叔。我已经决定啦,你就听我的吧。你给我个卡号,我这两天就把钱打过去。咱们再核对一下,你还记得曹云问你借了多少钱吗?
……好吧,是八千。
八千!电话那端明显提高了音量,浩叔,你没记错吧?
她在电话里的语气让我感觉不快。我耐着性子说,确切地说,是八千二。他想借一万,但我当时只能拿出来八千。我感觉他的资金缺口可能比我想象得还大,向我借一万已经是他想得到的最小数字了。后来,临出门的时候,我又把我带在身上的二百块钱也给他了。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浩叔,不对。我怎么记得,曹云在你那里借到的是三千呢?我还记到本子上了。
你肯定记错了。我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丝的愤怒。我承认,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受辱。侄媳妇,你也知道我和曹云一家的关系,咱们是亲戚,他早死的父亲是我亲表哥……他的确是向我借了一万……我要是当时有一万绝对不会只给他八千。那时,我刚在县城买了房子,能拿出来的只有那么多钱——当时,曹云还给我打了欠条,按了手印。后来我又给了他二百,他非要一起写上,在添上的数字那里又按了一个手印……侄媳妇,我在曹云去世后去过你家四次。我告诉你,每次去的时候,那个欠条都在我身上带着呢,只是没拿出来给你看!我记得比你清楚!
浩叔,你别着急。曹云死后,前后来过那么多要债的,包括那些觉得我们家还不起债了,拿走我们的东西抵债的……我都记着呢,我都记在了一个小本本上……不然,你再想想?
我想什么,你让我想什么?你是说,曹云就向我借了三千块钱?我感觉自己脑袋里有一团东西突然烧了起来,甚至点燃了我的头发梢。王娟,你的意思是,我借机讹诈你,把三千说成了八千?开什么玩笑!
可是,浩叔,我的本上记着的,真的就是三千。曹云活着的时候也和我提过一嘴……
算啦!我不要啦!我不要了,你不能说我是在讹你吧!
我的脸在颤动,嘴唇在颤动——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提前挂掉了电话。
不值当的,浩哥。我和你这么多年兄弟,你这么发火我还是第一次见。不就是几千块钱吗?犯不着生气!
——去你的!孙彦星的玩笑几乎是在火上浇油,让我头脑里的火焰一下子变得更加茁壮。他妈的,就不是钱的事儿!不去了,你给我掉头,我不去了!
别啊,浩哥。潘哥他们都还等着你呢,你不到算什么事儿啊。你先消消气,和一个骗子犯不着这样!她怎么气你了,和兄弟说说,兄弟给你出气!
孙彦星正说着,手机屏上显示“侄媳王娟”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想挂掉这个电话,再将它标注为骚扰电话——但我的笨拙和让人眩晕的愤怒混在一起,让我没能完成这个操作。手一抖,我又接起了电话。
浩叔,你听我说,咱们都有记错的可能。事情过了那么久……这样,你再想想,再仔细想想……
算了,别说了。我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我有意把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然后再次挂掉了电话。
彦星,我拍拍孙彦星的肩膀,你把车靠一下边,先帮我设置一下手机,把这个王娟拉黑。你给我设置完,我就跟你去龙山书院。
行。孙彦星把车靠在路边,边摆弄我的手机边说,浩哥,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急脾气。以后遇事你可不能这么急,得让别人着急,自己不急。不是兄弟说你,你还得修炼。你看人家小放伯伯、闻章老师,遇到什么事儿都是嘻嘻哈哈的,从来就没看见人家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