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树
作者: 侯波一
因为今年要回义川县和女儿女婿一起过年,腊月二十一过,袁月霞和老公杜建设就忙活起来了。单位虽说要到腊月二十九才放假,但对于文联这个清闲的单位来说,每年一到这个时间,就开始安排带班领导、值班人员了。每个人心里都和明镜似的,知道今年是没什么事了。杜建设也就乐得和老婆一起进商场逛超市,买这买那,提着一大堆东西回家。
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好了。到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杜建设和袁月霞就将所有的东西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然后两人就上路了。
这天,天空碧蓝,阳光灿烂。本来走高速两个钟头就到女儿所在的小县城了,但杜建设硬要走国道。当小汽车沿着柏油路弯弯曲曲地走着,从一个个村庄掠过的时候,杜建设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他和婆姨说一句半句话,或者什么都不说,但两人都有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满足感。
是啊,凭理来说,他俩对这个世界能有什么不满意呢?杜建设是副处,工资高。袁月霞早年曾在工商所干过一段时间的临时工,后来工作没了,但单位却给她缴了养老保险,现在每月能领一千多的退休金。再说他俩的独生女杜佳佳,虽然读书一般,大学也只考了个三本,但大学一毕业,女儿和对象李超然双双通过考编,回到了义川县工作。现在李超然在民政局工作,杜佳佳则在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办公室。不得不说,两人都是幸运者。正式工作以后,两人就明确了恋爱关系,很自然地走进了婚姻殿堂。女婿李超然,个头一米七五,长得排排场场,浓眉大眼,杜建设和袁月霞见了,自是满心喜欢。更难能可贵的是,今年元月份,杜佳佳又生了一个女儿,让杜建设和袁月霞升了一级,成了外公外婆辈了,两人自是说不尽的高兴。这世上的事,谁说福无双至呢?
杜建设这次回女儿家过年,不走高速走国道,自是想更多地享受一下这种幸福。两人走到半路,路过一个集镇——红岩镇。街上的人真多啊,都在拥挤着买东西,车堵在街上半天也过不去。袁月霞是女人,爱凑这份热闹,就想着下去再添置点年货。杜建设找了个空隙,将车停了,袁月霞就下去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上提着几个塑料袋,里边装着豆芽、芹菜、姜、葱、蒜什么的,还有一袋木耳。这样一来,小车的后备箱实在放不下了,杜建设就拿了两个纸箱子,将这些琐碎的东西装在一起,放到了后排座位上。他发动车子,两人系好安全带,重又踏上了回义川县的路。
一路无话。过了一段时间,车就到了县城,然后缓缓开进了杜佳佳家小区的院子。袁月霞在进城之前,就给女儿打了电话,说自己和她爸回来了,准备了许多年货,要女儿女婿下楼搬一下。可是直到车辆开进小区,开到了杜佳佳他们家楼下,院子里依旧不见女儿与女婿的身影。袁月霞重新给女儿打了个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女儿答应道:“这就下来。”
杜建设把车熄了火,开了车门,望着女儿家的单元门口。等了有六七分钟时间,单元门开了,出来一个人,正是女婿李超然。但女婿从楼门出来了,却并不抬头往这边看,而是低着头向一边去了。眼看着女婿就要从车旁边过去了,杜建设喊了一声:“超然。”李超然听见有人喊他,抬起头来,往这边瞅了一眼,一下子就看见了杜建设和袁月霞两个。他怔了一下,随即就往这边过来了。杜建设看女婿的脸色有些不高兴,心里纳闷,不知是咋回事。袁月霞似乎还没注意到,一看女婿来了,就赶紧打开车的后备箱,半截身子钻进去,只管往外拿东西。
李超然走近了,杜建设见他是一个人,就问他:“佳佳呢?”李超然说:“一会儿就下来。”然后他对杜建设说:“爸,妈,让佳佳下来帮你们拿东西吧,我单位领导叫我有事呢,我得赶紧走哩。”说完,不等老两口再说什么,他就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女婿的举动一下子让杜建设蒙了。他原来想,他和袁月霞回来,这小两口应该一直在院子里欢天喜地地等他们才对。现在遇到这样不冷不热的场面,他心里顿时有了一种失落感。
杜建设看着女婿头也不回地从小区大门出去了,就扭头对一旁还在翻后备箱的袁月霞说:“停下,别翻了。”
袁月霞这才停住了手。这时地上已放置了一大堆东西,她问:“超然呢,怎么走了?”
杜建设说:“你再给佳佳打电话吧。”袁月霞就又给女儿拨了电话,但电话很快被挂断了。袁月霞不明就里,正纳闷着还要拨电话时,三单元的楼门又一次开了,女儿杜佳佳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孩子从楼门口出来了。袁月霞看见,心疼得不行,连忙跑了过去,接过了外孙女,说:“怎么抱出来了?天冷,娃还小哩。”
杜佳佳说:“不怕的,都两个月了,能出来了。”
杜建设疑惑地问:“超然咋了?”
杜佳佳说:“不要管他,他单位有事。”
杜建设就没好再问。袁月霞把孩子抱上,拿了钥匙,先自上楼去了。剩下这一大堆东西,杜建设和女儿杜佳佳上来下去地跑了三趟,才算是把这些从延州市带回来的年货全部搬到家里去了。
东西满满当当地堆放在客厅,杜建设一时累得够呛,他洗了一把脸,坐在沙发上直喘气。他问杜佳佳:“你和超然是不是吵架了?”
女儿忙着往厨房里搬东西,随口说道:“没吵架,好着呢。”
袁月霞在一旁逗外孙女,听见这话,就说:“好啥着了?我看平常超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真的没事。”女儿依旧忙着自己的活,毫不在意地说。
杜建设一双眼睛狐疑地盯着女儿的脸,想要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解答自己的困惑。但女儿脸挺得板板正正的,他盯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
几个人胡乱吃了口饭,又看了阵电视,一直到晚上十点整了,女婿李超然还没回家来。袁月霞让女儿给李超然打电话,女儿打了一个,但刚接通,就被他挂掉了。杜建设多了个心眼,怀疑小两口今天肯定是吵架了,不然女婿为什么不愿意接女儿的电话呢?到现在他还没回来,今晚会不会不回来了。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与袁月霞两人大老远过来,女婿如果今晚不回来,那像什么话啊?想来想去,他自己拨通了李超然的电话。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还是有分量的。
电话拨通了,响了几声,另一头传来了女婿的声音。杜建设问他:“超然,干啥呢,现在还不回家?”
电话那头,李超然冷冷地说:“单位加班,一会儿就回来。”杜建设又道:“你早点回来,我和你妈把年货都拿回来了,要收拾的。马上要过年了,一些菜还要赶着做哩。买是我们的事,做可是你们小两口的事。”
电话那头,女婿没接这个话茬,只是说:“爸,你和我妈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又等了一会儿,杜建设和袁月霞实在困了,就去睡觉了,留下女儿一个人在客厅等。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两人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等第二天早上杜建设醒来时,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咚咚咚剁肉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李超然与杜佳佳小两口说话的声音。
杜建设没起身,而是静下心来,再听了听,但依旧听不到两人在低声说些什么。
杜建设戳了一下袁月霞,说:“你听,小两口又和好了。”
袁月霞揉着惺忪的眼睛说:“不是和好了,是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有你大惊小怪的。”
杜建设说:“你知道事情经过?”
袁月霞翻身说:“唉,女儿不让我说给你听。这话说起来,还和咱们回来过年有关。昨天,他俩说到正月初一在哪里吃饭的事。佳佳说,咱俩是专门回来过年的,这大年初一的饭当然是和咱们一起吃,这是提前说好的嘛。可超然说,他爸昨天提出,正月初一要和他和佳佳和超然大哥一大家子人,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这也值得吵啊?我真的无所谓。”杜建设没想到小两口吵架会是为了这个事。
“你说的是屁话!咱们拿这么一大堆东西回来过年,大年初一他们一家三口走了,咱们和谁过年呀?”袁月霞说。
“可是,去年、前年他俩都是和咱们在一起过的年啊,也没见超然他爸说什么。”杜建设说。
“谁知道呢?反正佳佳说今年超然他爸让他俩回去过年。”
“那他俩可以把超然爸妈叫过来,大家一起过年啊。反正咱们拿的东西也多。”杜建设说。
“那还有超然大哥大嫂他们一家四口人呢?恐怕不合适吧?”袁月霞说道。
“那倒也是。不然,一会儿我和超然说,叫他爸和他妈一起来过年,咱们来个真正的大团圆。”
“你去说吧。”袁月霞说了一句,翻身睡去了。
杜建设就起了身。这时家里的饭已经做好了,是女儿和女婿一起动的手,做得也比较丰盛。从两人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好坏来,杜建设就坐在中间的沙发上,命令似的说:“超然,你和你爸妈说,今年大年初一,让他们和咱们一起过年,一大家子人团圆团圆。特别要给你爸说,我带回了两瓶好酒,想和亲家一起好好喝几杯哩。”
李超然听了这话,就木然地去卫生间给他爸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他从卫生间里出来,高兴地说:“我爸我妈答应了,大年初一他们一定来。”
一件事情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一家子人皆大欢喜。
转眼间就到了大年三十,真正的年关。年关这一天,按当地民俗,家家户户都要上坟的。李超然要上自己家的坟。娃娃小,杜佳佳只能留在家里照看。这样,杜建设就开着车和袁月霞一起到自己出生的讲道村去上他父母的坟。杜建设出生在讲道村,十五岁之前他都是在这个村子生活的,直到十五岁那年他考上中师,才真正离开了这个小山村。这些年,只要回来过年,他都要回讲道村上坟,并且每一次来,他都会拿一把剪刀,把父母亲坟边的树修剪齐整。看到每棵树都如同被专业的园艺人员修剪过一样,他会有一种满足感。
杜建设和袁月霞开车回到了讲道村。讲道村的村头有一棵老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头了,已老态龙钟,树下闲聚了一些村民。他们一个个见了杜建设,都稀罕地打招呼。有一个老头说:“哎呀,建设年龄都这么大了,还回来上坟,可真是个大孝子。”另外一个白胡子老头说:“看人家建设爸妈坟旁边的树,修剪得和公园里的树似的,难怪家里出大官。”杜建设听了这些话,很是享受,他一面谦虚地和大家说话,一面不停地给大家发烟,和树下的每一个人寒暄。
这次的上坟依然是这样,杜建设先是围着坟转了一周,拿剪刀把周围的柏树修剪了一遍,然后才转到坟头正面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杜建设磕了三个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跪行着离石碑更近了一些。他伸出手来去摸石碑上的那些文字,那些字有大有小,犹如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一道一道的。他不说话,只是将这些文字抚摸良久。一旁的袁月霞闹不清他的举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说:“走,早点回去,晚上还要过年哩。”这句话提醒了杜建设,他起身离了石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将来,咱俩的坟也不知道有人来上没有?”
袁月霞听到这句话,心绪乱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人脑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件事。当年杜建设和袁月霞同在一个乡镇工作,杜建设是中学教师,袁月霞在乡镇的工商所干临时工。两人结了婚以后,先有了杜佳佳。就在杜佳佳三岁时,袁月霞又怀了孕。杜建设一心盼着二胎生个男孩,就和袁月霞商量着要偷偷把娃娃生下来。杜建设来自农村,传统观念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在他的观念中,有个儿子,走起路来腰板才能挺得直。两人在被窝里一起发誓赌咒,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都要将这个孩子偷偷生下来。
但就在这时,镇上却发生了一件事,当时古土镇初三英语教师范德荣,因为偷偷生了二胎,夫妻双双被开除了正式工作,并被全县通报批评。当学校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可把胆小怕事的杜建设吓了一跳。当天晚上,他赶紧跟袁月霞商量,到了星期六,袁月霞就去医院做了人流。孩子一做掉,袁月霞就在医院里上了环,从此以后,两口子也就打消了再要孩子的念头。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到了今天。尤其是女儿结了婚以后,两人就更加面对现实,把女婿当亲人对待,成为和和美美一家人。再说,女儿和儿子又有啥区别,自己的,不都要留给亲骨肉的嘛。
但有时,在潜意识里,杜建设觉得儿子和女婿还是有区别的。比如前天,自己好不容易从市里回来了,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过年,但回到小区了,女婿说有事,一转身就走了。如果是儿子的话,他敢这样吗?儿子是自家人,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脾气都可以发,但女婿是人家的人,说话就得看人家的脸色。弄不好,还会碰个大钉子,那尴尬的就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