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
作者: 赵志远一
鲁宁出门的时候,把门重重地砸在了门框上。
金属锁舌毫不迟疑地舔进凹槽,缩头乌龟似的,砰的一声,挤进来一阵潮热的风,一股植物腐烂的难闻气味把我拢住,立刻又羞赧地散开。我愣了一阵,把堵在嘴边的气话硬生生地咽回去。秒针被圈养在头顶的时钟内,嚓嚓作响,倏忽节奏加快,音量骤增,锣鼓般,如乱拳打来。我这才醒悟,我停滞在这里的几分钟里,时间仍是活的。
大门合上以后,屋里安静如初,好像鲁宁不曾来过,可茶几上那个一次性纸杯的杯壁上,印着半瓣梅花样的口红印。她的确来过,和我置气后又离开了,我这样想着,无力感顷刻蔓延至五脏六腑。
我往客厅里踱了几步,拿起方才给鲁宁倒的半杯温开水,打算一饮而尽。鼻尖插入杯内的一瞬间,我闻见了属于鲁宁的气味,她的香水,她的嘴唇,她的呼吸。我含住水,犹如含住她的双唇。喉头上下滑动,像一颗裹了油的玻璃珠子般顺滑。我咽下一大口,温水冲刷着焦干的嗓子眼,有了一丝润爽的快感。快感稍纵即逝,我立马要故技重演,却抬眼瞥见客厅墙上的鲨鱼。鲨鱼盯着我,恶毒地卖弄着尖牙。我倒吸一口冷气,嘴巴里的那口温吞的水瞬间失去方向,慌不择路间竟在气管中爆炸。我咳嗽不止,涕泪俱下,平复许久,仍泪眼婆娑,气管里塞着痰一样的异物,总也咳不干净。
半晌,我一屁股坐在木凳上,鲨鱼还是静静地盯着我看,只是没有了当初的恶狠,似乎朝我投来一种怀疑的目光。
看你妈!我指着鲨鱼的鼻子骂。
鲨鱼一动不动,眼神重新凶恶起来。我这才注意到鲨鱼侧颊上三条黑灰色的线,黑线陡然柔软,翕翕合合,吞吐热浪。活了?我心里一惊。再看时,鲨鱼面目僵硬,似乎未曾动过,只是看向我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嘲讽。
这不怪我胆小,它活脱脱就是真正的鲨鱼,像是一条不小心被捕捞船捞出大海,被刽子手从鱼鳍后方斩断,沿着横截面被严丝合缝地贴在客厅的墙上,满怀怨恨,睚眦必报,嗜血而幽怨的庞然大物。
我想伸手去触摸它,准确来说我是想辨别真假,奈何心底的畏惧拉扯着我,心脏像鼓槌一样敲打着我的胸膛。怕什么?一件饰品而已。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走近几步,眼球生雾,眨巴几下,看清了,鲨鱼的嘴巴里有着不属于大自然的艳红以及洁白无瑕却微微落灰的尖牙,再结合它脑门上凹凸不平的皮肤纹路,我松了一口气,是石膏,假的。鲨鱼好像鼻头微皱了下,我蓦地回想起某些碎片状的画面:我的身体浮浮沉沉,一条鲨鱼围绕着我,靠近我,摆尾而过,周而复始。四周都是蓝黑色的深渊,只有微弱的光,像是金属上的那一层光泽,来自鲨鱼那漆黑的眼睛。我在汪洋里求生,鲨鱼在我身旁巡游。这个场景被我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令我有些错愕。回到现实,鲨鱼仍被斩断在墙上,而我站在客厅里,正毫无畏惧地和鲨鱼对峙。这场景有些荒诞恐怖,我发觉头脑有些晕涨,眼前泛白,屋内像蒸腾起了乳白色的雾气。
墙壁上,鱼头周遭贴着船舵、船锚和一棵椰子树的图案。鲨鱼顶部的皮肤是蓝灰色的,侧面和下巴是灰白色,两只漆黑的瞳孔黑宝石似的嵌在眼窝中,圆满地贴合着眼窝四周的凹陷。这就造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不论你站在屋子的哪处,鲨鱼都在死死地盯着你,哪怕你只能看见它的一只眼睛。
我刚搬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不过,当初我并没有被龇牙咧嘴的鲨鱼头吓到,因为来这里之前,我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敲门时,我捏着那张从地下室揭过来的传单。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把门开了一道小缝,问我是做什么的。她的声音没有外表那么苍老,像是捏着嗓子的狼外婆。我把传单递过去,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说啥都尴尬。门大开,老太太笑着把我请进来。快请进!她说。
我捏着传单的手微微发力,传单上的标题大字是:凶宅天价招聘试睡员。
我进门就和鲨鱼对视一眼。鲨鱼想吓唬我,我压根不给它机会,直接错开眼神,伸手从兜里摸到了烟盒,再看看旁边的老太太,到底没有掏出来。我环视房间,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的一角,老太太正忙着倒水。我说,不用了,直接聊吧,我最近缺钱,诚心来的。老太太倒完了水,慢吞吞地坐到沙发上,习惯性地把脚缩到里面一些,肉色丝袜把她的脚背绷得像一只臃肿的虫子,暗紫色的老年裙在她身上显得极为滑稽。
这模样的老太太真能拿出一万块钱招试睡员吗?
够了,我想中止对于老人的负面想象。很难做到,看一眼鲨鱼吧,我在心里叨咕。偏头,抬眼,这个角度的鲨鱼更显凶狠,它轻蔑地睨着我,好像我已经是被溺在大海中心的失足者,而它早已磨亮了尖牙蠢蠢欲动。老太太突然开口说,喝一口看看,罗汉果仁泡的,我儿子买的,润肺。我笑着把杯子攥到手里,不规则形状的罗汉果仁还未完全泡透,在水面上辗转浮沉,有那么一瞬间,果仁形似三角的一边露出水面,像是鲨鱼的鳍,也像是某处几欲破土而出的硬物。我抿了一口,微微发甜。老太太说,你是第三个了,前面两个都跑了。第一个还行,撑了一天;第二个连夜走的,还落了一件外套在这,看样子是不会来取了。她说着指了指沙发旁的防晒服。老太太两边的嘴角向下弯曲,像个倒过来的括号,无数长纹短纹都散乱地爬在脸上,让人看不真切她原本的样貌。
我把杯子放下,问道,这屋里是不是死过人?老太太点点头,又轻微地摇摇头。她说,不知道。我说,为啥叫凶宅呢?她说,闹鬼,大仙说了,是条恶鬼,兴许是死在水里。现在它赖在我家不走,所以这屋里阴气重,想破,就需要成年男人在这屋里连睡五夜,阳气重了,就能撵走恶鬼。
我说,闹鬼搬走不得了?老太太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她说,那可不行,这屋是我家老头留给我养老的,他做人时善良,做鬼也斗不过这恶水鬼,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水,水,水,水鬼。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一些呼之欲出的画面被我用力绞碎,我攥着双拳,像是要捏断一个即将发声的声带。鲨鱼头在身后挑衅般地吹了一口气,我浑身发冷。
老太太问我,你还好吗?
我看向她,挤出笑,揩掉一层细密的汗,故作轻松道,没事。我又喝了一口水,再次开口,劳驾问您,闹鬼时是什么样子?要是吓唬吓唬人还好,真让我丢掉小命,那我肯定不干。老太太说,我也不太清楚,是大仙告诉我的。我平时住老家,这房子本来是我和老头买给儿子结婚的。儿子有本事,在城西又买了一套,这房子就租出去了。租出去好啊,可是谁来租都撑不过一个月。我找了个大仙帮我看房,他一看就说闹了鬼。不过你放心,租房子的人没有一个受伤的,更没有死的。
好了,我说,住满五天就给一万是吗?老太太点点头。我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圈,屋里有股淡淡的老人味,窗明几净,就是寻常人家。看好了吗?同意的话今天就住下,洗漱用品都有,床单被罩我都换了新的。老太太跟在我身后说。我指着鲨鱼问道,这鲨鱼不会是你供的仙家吧?
不要用手指!一声尖锐的爆鸣炸在我的耳边。
我忙将手收回。
老太太眯着双眼,双手合十,平复几秒,接着说,是啊,仙家,专门镇水鬼的。
我心里笑说,没听说谁供仙家是供半个,还是条鲨鱼,真奇了。我笃定老太太是被什么大仙骗了,这屋里压根没有闹鬼,于是当天就搬了进来。
可真住进来以后,我愈发觉得这里邪门。
这两天,鲨鱼似乎总在我忽略它的时候活过来,朝我挤眉弄眼。我也越来越喜欢和它对峙,或是假装不经意地迅速回头,试图吓它个措手不及。
我和它对峙的时候,它那两颗眼睛是活泛的,里面有嘲讽,有不安,有愤怒。夜里,整个房间都是蓝黑色的,阳台对面是硕大的霓虹广告牌,没日没夜地闪烁,几行摇曳的光纹投射在客厅的墙上,水似的潺潺波动。屋内,不知究竟是哪里发出来的咕咕的声响不断敲打耳膜,像是超负荷的水压作用在家具物什上面发出的闷响。墙壁上除了水的光影外再无其他,鲨鱼似乎逃脱束缚,在客厅里庄严地巡游。
我这才明白,白天是属于我的,而夜晚是属于它的。
二
鲁宁摔门离开之前说她还爱我。
我和鲁宁是相亲认识的。在我看来,相亲是一件极尴尬的事情,双方心里都清楚彼此的目的,于是两人做什么事都疑心另一个人正朝自己投来审视的目光。
鲁宁倒是不怎么忸怩,她很外向健谈。两人坐定,礼貌问好以后,她问我,这么热的天为什么还穿着外套?我擦了一把汗,朝她笑笑。好在她选择放过我,随即开始闲聊,说她是初中老师,教地理的,但还没考上编制,不过她一定会考上的。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吃的是火锅,我在手机上已经点完了菜,可看看触目惊心的价格,我还是到美团上找了一个“实惠双人套餐”。整顿饭鲁宁都在聊她的办公室趣事,笑点有些生硬,我只好努力地挤出笑容。
换我讲的时候,我讲起了我的自行车。因为那天我就是骑自行车去的,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有什么能聊的东西。我告诉她,我初中的时候有一辆红色的儿童自行车。当时所有的学生骑的都是山地车、变速车,我也喜欢学着那些骑变速车的同学,骑得飞快,超越女同学的时候打几声铃。可是变速车很快,儿童车很慢,所以我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潇洒,那些被我超越的女同学,每次都会看见一个骑着红色儿童车、满头汗珠的大傻子。
鲁宁被我逗笑了,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自然。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们开始相约看电影、逛街,甚至,她邀请我在她租的屋子里上床。
我坚决不同意。
鲁宁看着我,眼睛里的戏谑迅速被怒火烧化。她说,你以为我是很随便的人?我忙解释。鲁宁红着眼圈把我推出门外。我没急着离开,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不可能再顺利地进去,于是趴在门口听了一会。里面没有一点声响,只有怦怦的心跳声催促着我离开。我抽着烟下楼,眉头皱着,不合常理的潮汗在腋窝积聚,浑身针扎般刺痒。我感觉到肩胛骨里的异物又肿胀了些,紧贴后背的汗衫被顶出一块,支出一个漏风的区域,但被厚重的夹克压缩到微乎其微,只有我能感受得到。
后来我们上了床。
尽管我小心翼翼,但还是被鲁宁看到了后背。鲁宁问我,你后背上长的是什么?我红着脸扭过身体,挡住后背,伸手去摸索我刚刚随意丢弃的T恤。鲁宁让我别动,我偏要动,她一把按住我的头。我看看,没事的。她柔声说。我竟真的不敢动了。我心想,索性给你看吧,快看吧,看完嘲笑我,看完抓紧穿上衣服离开。鲁宁用她温热的手包裹住那团异物,手掌覆盖的一瞬间,我浑身再次刺痒,眼皮跳了跳,带动眼周的青筋,紧绷着,颤抖着,像是蚂蟥钻进了我的皮肤。鲁宁说,这是什么?我说,不知道。鲁宁说,怎么弄的?我说,我也不清楚。鲁宁不问了,她趴在我的背上,均匀地呼吸。半晌,鲁宁说,我带你去医院。我忙坐起身,连说不用。
在那之后,我和鲁宁分开过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我后背多出的硬物,而是她的父亲。鲁宁她爸给我摆了一场鸿门宴,一共四个人,鲁宁爸妈,鲁宁,还有我。饭后,鲁宁陪她妈去卫生间,鲁宁她爸看我的眼神陡然变了,他递给我一包烟,说,我只有这一个闺女,我希望她过得好,你懂吗?我点点头,以为此刻他是要我说出允诺努力的话。我刚要说,他摆了摆手,接着说,你没车没房是吧?我愣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他不说话了,我也把头低下,沉默持续到鲁宁和她妈出来。我出门就把那包烟扔进了垃圾桶。
昨天,天色渐晚,阳台玻璃上反射着屋外五彩的霓虹,还有蹲坐在茶几跟前的我和墙上的鲨鱼。我泡了两桶泡面,刷着抖音。我心底已经对鲨鱼产生了厌恶和畏惧,我不想再去看它,怕自己会想到昨天梦里的场景。我怕我会崩溃,会像老太太说的前两个人,屁滚尿流地逃离,和一万块人民币说拜拜。可鲨鱼不想放过我,它用自己的魔力勾引我去看它。鲨鱼眼睛里鬼魅般的墨绿色忽闪忽闪,我看见无数人的惊喜与激动,我看见几个人得逞的大笑。我把泡面咬断,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黄符,半举着,踱到沙发跟前,拿起沙发上的防晒服,站起身,把衣服展开,一手捏着一边,往鱼头那里走去。死鱼眼一直盯着我,嘴里像是在咒骂,质问我要对它做什么。我越走越近,鲨鱼的咒骂声就越来越大。我把眼睛闭上,凭感觉奋力一扔,咒骂声戛然而止。睁开眼,鱼鳍钩住衣角,鱼头被罩得严严实实。我长舒口气,黄符果然有点用。
黄符是算命老头给的。白天我去千鸟园门口找了个算命老头,想问问他,我会不会死在凶宅里。老头翻了几页书,又掐着手指算了半天,说我能活到九十九。他还给了我一张黄色符咒,我捧在手心里端详,上面用红色颜料画着宝塔似的文字,底端写着蝇头小字。我分辨半天,才看清是“牛鬼蛇神”四个字,再看看反面,是用正楷写的“饶我一命”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