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城堡

作者: 戚佳佳

1

一夜,我的脑海里翻江倒海,没一刻消停,仿佛有许多东西向我挤压过来,怎么推也推不走。早晨,睁开眼,什么事也想不起来。

我早早起了床,给自己冲了杯牛奶,就开着我的二手黑色雪铁龙上了路。按照惯例,我应该停在离村子有两里路的地方,这是母亲的规定。尽管,我早就跟父亲说过,我要进村,让他别再阻止我进村。母亲在时,我不想伤她的心;她现在不在了,就没有谁能阻止我了。我知道其实父亲也未必真信母亲说的,可是父亲就是不愿违背母亲,母亲走后,他顽固得更像是一块石头。

果然父亲又故技重演,老远,我就看见了一个人影,站在清晨薄雾中,像地上钉的一根钉子,一动不动。那钉子到了近前,他手里提着塑料袋,看见我,腰就弯下了一截。我没说话,径自调车,父亲总是这样,以自己的身体捍卫他的执念,不允许我越界。

见我掉好头,父亲才拉开车门,弯腰钻了进来。塑料袋放在脚边,里面的纸钱露了出来。我的心不由得一紧,见父亲坐好,我才启动,车晃晃悠悠,我没话找话,不是让你在家等着吗?他瞥了瞥我,没理。我又说,就那么不想让我回去看看啊?父亲依然保持沉默,身板却挺得直直的。

我开着车,载着父亲晃晃悠悠地在乡间的山旮旯里奔跑,开向父亲想去的地方,也是我想去的地方。车外,艳阳高照,阳光落在田地上,麦子已经扬花,到处飘散着麦花的香味。

昨天,父亲拨通我电话之后,半天没说话,我不耐烦地差点把电话挂了,他才在那头说,我知道你不一定想去,可我想了一宿,还是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去,毕竟你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毕竟……父亲说到这,顿了顿,费力地清了清嗓子,好像他的嗓子里钻进了虫子。

去就去,这么多弯弯绕绕干吗?我一边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眯缝着看向前方,一边对着手机喊。我是怕自己的声音被外面的声音淹没,对着手机的声音提高了音量,听上去急急躁躁的,像怼人。

那还不是因为你,你个狗日的,从小到大,可有一天让我和你母亲舒心过?

这能怪我吗?还不是因为……我下意识地停住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让我的脸皮发烧,丝丝心痛的感觉漾遍了全身。我这是翻旧账,若母亲泉下有知……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打转,车子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像是被谁推了一把。

我的心咯噔一声,眼睛陡然睁大,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闪过。我脱口叫道,母亲。

父亲说,你昏了吧,开好你的车!

父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那头沉默了。我突然想起什么,又想,算了,还是明天见了面,当面说更好。父亲挂了电话。我觉得有点后悔,为自己随口喷出去的粪而后悔。我不该揭这块伤疤的,这不仅是父亲心里的伤疤,更是我们一家人心里的伤疤。它像一丛带刺的杂草,盘亘在我们一家人的心里,拽也拽不得,理也理不清。因为这,母亲性情大变,差点疯了。

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们绝口不提那件事。可是,我们再怎么提防,也防不住村子里人的口舌。一次,村里的几个大婶大妈攒在屋山头纳鞋底,拉闲呱,不知怎么的就拉到了妹妹和我的身上,说幸好我父亲到了,要不然我母亲连我都留不住,说我母亲这个人太强势。总算留住了儿子,还是个病秧子。几个人说着便住了口,可能是看到我母亲来了,几个人把眼睛盯在顶锥和鞋底上。有个婶子背对着我母亲,她一边拽麻线,一边说我母亲是活该,是自食恶果……话说到这,一股青灰由上而下地从那婶子的头上撒下来,那婶子真的是灰头土脸。母亲还不解气,薅住了她后脑勺上挂着的马尾,使劲往自己的怀里拽,薅得那个婶子咿哩哇啦地叫唤。母亲也不吱声,只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事后我看见母亲的下嘴唇都咬出了牙印子,牙印子上渗着血。等那婶子反应过来,一撮头毛已经攥在母亲手里了。

母亲抖着手里的头毛,几个人早跑得没影。那婶子脱离了母亲的手,掉头也往自家跑,边跑边喊,你个疯女人,要不是看你才死了丫头,我今天非跟你拼命,不要以为我是怕你!

母亲见没了人,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说你们几个骚货,不在自家做事,天天东家长西家短的,不怕烂舌头,烂裤裆。

2

我们的村子叫蒋庄,在山坳里,那时候山里还有狼,村旁有一条溪,溪叫花溪。花溪不算大,溪里的水透清,站在溪边,能清晰地看见水底的沙石、水草、小鱼、小虾和小水蛇。花溪的源头在哪?我们一直没找到,每天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响,心里直发痒。我们被严令禁止进入花溪。花溪不宽,有些地方水流却很急很深,能漫过我们的头顶。

大人们不让我们下水,特别是大中午的时候,说中午最空,阴气重。可是我们要想下水,只能在中午,因为大热天的中午,大人们会睡午觉,当一个村子的大人们都进入梦乡,就该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天下了。我们终于可以摆脱那些讨嫌的眼睛,去水里畅游。我曾经有个妹妹,而且是个漂亮的妹妹。村里人常夸妹妹,红口白牙,雪白干净,喜欢笑,更好哭。妹妹很调皮,不听我的话,母亲偏要我带着她。母亲说,妹妹交给你,你负责看妹妹,妹妹要是有什么好歹,找你算账。我一听就炸了,嘟囔道,她又不听我的,我让她往东,她往西,我让她撵狗,她撵鸡。母亲上来就踹了我一脚,说你这个死孩子,一嘴一嘴的,跟我溜嘴皮呢!妹妹你都不想看,那你能干什么?我白养你了。我翻个白眼又嘟囔,你养我难道是为了看妹妹?母亲伸手提起我的耳朵,说你还敢顶嘴?让你顶嘴!我的耳朵在母亲的手里拧成了麻花,我哎哟哎哟喊着,连声求饶,说母亲你就放我一马吧,我带妹妹还不成?母亲松开手说,那你跟着她,不能碰水,一定不能碰水。我还想说什么,母亲已经转过脸去了。我心里愤愤不平,母亲总是偏向妹妹,我觉得像电视里说的,妹妹是她的掌上明珠。连邻居都说母亲真宠妹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这个带把的要歇菜了。我白了邻居一眼,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那天中午,当熟睡的鼾声像潮水般淹没整个村子时,我们像往常一样,悄悄地从各自的家里跑出来,径直奔向花溪。我抓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柔嫩、细滑,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开始我只在溪边捡石头,逗小鱼玩,后来,妹妹的手滑了下去。她的手是怎么从我的手里滑掉的?事后,母亲号叫着要我说个所以然的时候,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3

我只记得我和小伙伴玩了好半天拍水砸人的游戏,玩得都忘了时间,忽然听见母亲喊妹妹和我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手里握的不是妹妹,而是一捧水。我在水里看见的是我自己的脸,妹妹呢,妹妹哪儿去了?

妹妹——没有人应答,我转头在水面上搜寻,哪里有红口白牙、雪白干净的妹妹啊!妹妹不见了,我的魂都没有了,我不敢应母亲,想哭又不敢哭,感觉下面憋得难受,一松劲,冒着热气的尿出来了,滴滴答答地滴进水里,我的两条大腿立即感觉到了燥热。疯耍的场面冷了下来,伙伴们默默地依偎到了我身边,大眼瞪小眼,各家大人的喊叫也传了过来,他们看看我,默默地从我身边散开,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水里。这些白眼狼,真不够哥们。我心里嘀咕。

我站在水里,模糊地听见母亲询问谁的声音,然后母亲嗷唠一下,喊道,他爸赶紧啊!转头又冲我叫,你个死孩子,让你带妹妹别碰水的,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母亲边哭边嚎,我的耳朵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整个人像聋了、哑了、僵了,说不出一句话。我就直直地杵在水中,像一根没有根的枯树棍子,浑身轻飘飘的,似乎要浮起来了。直到母亲猛地推了我一把,狰狞着脸,恶狠狠、气冲冲地叫道,妹妹呢,我问你妹妹呢,你把妹妹弄哪去了?妹妹被你弄丢了,你还好意思站在这,你怎么不跟妹妹去?你去把妹妹找回来,找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我就当没生你。

我在水里晃了晃,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漩涡,我想妹妹肯定在里面。我借着母亲的手的力量向漩涡冲过去,漩涡像蝴蝶的翅膀向我张开,我感觉有谁在抓我的腿,柔嫩、细滑,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多么奇妙的感觉,像进入了梦幻王国……

后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醒来的,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害怕。那双手怎么会变得异常的坚硬、粗糙,像铁一样,箍住我的腿,我用力挣扎,拼命想挣脱,使出最后的一丝力气。

我醒了。

眼前昏暗一片,刺骨的寒冷裹挟着我的身体,那双手消失了,我的身体空荡荡的,到处都是要往我身体里钻的风,我的牙齿嘎嘣嘎嘣地响,身体无法自控地抖成一团。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我还怕冷?我闻到了酸腐的汗液里夹杂着药水的味道。有人趴在被子上,向我伸过脸来。

她说,你醒了,祖宗啊,你终于醒了!你还知道醒,你干脆不要醒。去呀,你俩一道去。我不就是说了你两句,你就拿刀子剜我的心。

这是哪?妹妹,妹妹呢?我惊奇地发觉我的声音像是从别人的嘴里发出的,游丝一般在光影里交织缠绕。

她再说话时,我才看清是母亲。我猛然蹬直双腿,想要掀开被子,却怎么也掀不动。我说放开我,我要去找妹妹。

你还知道找妹妹!母亲说着憋不住了,肩膀一耸一耸,开始呜呜地哭,后来越哭声音越大,像滔滔江水泛滥开来,把我整个人淹没。我不敢出声,惊恐地瞪着眼,看着房顶。这是村卫生所的房顶,黑色的预制板上抹着一层白色的石灰浆,顶中央挂着不转的吊扇,像幽灵一样张牙舞爪。日光灯靠着墙根,发出鬼魅的光,像一张网,把我们罩在其中。

母亲的哭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奇怪的是,自从母亲那次哭过,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对我突然地温柔起来。被温柔以待的我,却不争气,身体从此变得弱不禁风,让母亲操碎了心。

妹妹走了,父亲和母亲再没提起,可我一直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有看好妹妹。父亲从漩涡里抓出了一个活着的我,却没能抓出一个活着的妹妹。我在水里呛了一肚子的水,昏睡了两天两夜,身体从此便虚弱了。像一片叶子,风一刮,就倒。我有时会觉得这风里有妹妹的影子,我情不自禁地想跟着风去,跟着跟着,突然就倒下了。

我病了。

4

自从高二那年,我动过手术,母亲就再也不让我踏进我出生的村子。寒暑假我只能住在学校。开始学校不同意我住校,母亲去说的。我问母亲怎么说的,母亲说,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母亲说话时,脸像一张平铺的纸,不带表情,那些话也像是来自于天外。

学校让我住寝室,白天帮门卫大爷照料学校,在他那搭伙。父亲按月送来米面和零花钱,放假时我把米面交给大爷。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死活不让我回去,每次,她只说,你什么都别问,当母亲的只会为你好。父亲也在一旁附和,说听你母亲的没错。

为我好什么?

她根本不在乎我,她只喜欢妹妹,我把妹妹弄丢了,她恨死我了,她就是不想让我回家,不想看见我。我才不信妹妹能来害我,更何况,倘若妹妹真的想让我去陪她,我也愿意。毕竟是我把她弄丢的。为此,我一直心存愧疚。我觉得我不但对不起妹妹,更对不起母亲。一想到妹妹被卷在破竹席里,躺在那阴暗、冰冷、潮湿的地方,连棺材都没有,我的心就禁不住地颤抖。倘若不是我的疏忽,她会和我一样活蹦乱跳。

可是这些话我一句也没有说出来,我说不出来。

母亲走了这一个多月,我又有了那种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感觉。和当年弄丢了妹妹时的那种感觉一样。恍惚间母亲就站在我眼前,一颦一笑,我却不能和她说一句话,我只能望着她,望着她渐渐模糊的身影。

母亲去妹妹那里了,她终于丢开了我,去了另一个空间,与我们平行,再无交集。

母亲走后,父亲像是在打理自己的后事,每天似乎都很忙,连我的电话都爱接不接,除非我坚持不懈地打,或者他有事找我。

二十多年,父亲到底还记得什么?我从我的薄镜片后,偷偷地睥睨了他一眼,他跟往常一样,正襟危坐,像一根竖立的木棍,直挺挺的。他总是这样。只要坐进了车里,他就不是往常的他了。我跟他说过,头靠在椅背上会舒服些。我已经提前把椅背向后仰了点,我想让他像靠在家里的沙发上那样,想怎么靠就怎么靠。他却总像是听不懂我的话,又点头,又摇头,身体生硬地挺着,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才能有把握。

他不信我。

我拿起隔板上的烟,夹出一根,放嘴上,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烟影向后缭绕而去,我的心竟觉空旷了许多。父亲说,你肺不好,要少抽。你母亲在时,总叨叨不停。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