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书下海
作者: 陶沙岸一
上岸了,鹿洞以为老爸鹿角会像他一样,慢慢习惯岸上的生活,淡忘掉水上捕鱼的岁月。可是,四五年了,他痛苦地意识到,上岸后的鹿角,神思还停驻在湖上,颠覆了的生活与作息经常令他恍惚。午时,鹿洞接到与他一同上岸的渔民草生的电话,让他去接鹿角回家。草生上岸后做了湖管站的巡湖员,完成了从捕鱼到护鱼的角色转换。草生刚刚巡湖回来,看到鹿角在湖管站找站长,非要去巡逻船上做伙夫,不要一分钱,只要让他待在船上就行。站长劝他,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好不容易上岸,好好在家带带孙儿,安享晚年。可鹿角说他身体硬朗,熟悉洞庭湖的深浅和港汊,在船上做个向导也行。站长解释说,巡逻船全部用上了雷达和声呐探测与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先进,精准。鹿角只好说,那就跟着巡逻船在湖上转转,吹吹湖风,看看湖洲。站长被缠得没法,要草生把老人家劝走。鹿角的人是回来了,心却似遇到湖洲和芦苇阻碍的长风,不甘愿,也乱了方寸,在湖面打着旋。
每天,鹿角起得奇早。鹿角以两腿叉开的固有姿态,鹅行鸭步,独自在空寂少人的老街上转悠。他一双脚扁平得近于畸形,脚趾大而分散。数十年站立于颠簸摇动的船上,每一个脚趾必须抓钉一般死死扣住舱板,方可保持身子平衡稳定。鹿角溜达一圈,有人家吱吱呀呀打开房门。鹿角掉头回家,帮儿媳侍弄孙儿小庭起床早餐。而后,爷孙俩一前一后去镇小学。送孙儿去学校回来的路上,鹿角一般都会拐到亲家胡五魁的鱼档坐一个多小时。胡五魁小鹿角几岁,外号胡老大,已届古稀之年,犹是满脸赭色,声音洪大,板实得很。
来啦!
嗯。
两人之间的招呼就三个字。上岸后,鹿角嗓子嘶哑了,怕别人嫌难听,讲话多半发鼻音,算不得一个字的。
鹿角坐在亲家为他备好的老式木圈椅上,取下别在腰间的水烟斗,解开烟袋,捻出烟丝,装填进铜光铮亮的烟锅,划燃火柴凑拢去,点了,自顾抽起。胡五魁在一旁噼里啪啦地打理着鱼档,没有生意时,他会很响亮地应答来来往往招呼他的行人。两亲家少言寡语,各自安然。近午时,鹿角抽完三锅烟,收好家什,起身,抖抖衣衫。
在这随便吃点吧?胡五魁说。大多时候,胡五魁的鱼早已卖完,案板亦冲洗干净了。
鹿角摇头,迈出第一步,稍事停顿,似等待什么,又似要完成一个什么仪式。
走啦?
嗯。
至此,两亲家才算是别过。
鹿角到家时,儿媳胡葭葭已经备好菜,准备下锅。
二
十年禁捕,没有了野生鱼,鹿角鱼馆生意清淡,好几天才接一两桌客。鹿角与鹿洞都要关了鱼馆,可胡葭葭偏是不允。她有她的道理。自家的门面自家人做,一不要房租,二不请人工,有生意赚一分是一分,没有生意也不亏。
不过,鹿角不情愿家里搞成鱼馆,还有他不愿言说的缘由。长年在湖上生活,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惯了,不喜欢人多喧闹的环境。至今,他还是以为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或者闯入者,常常在错位的角色中惊慌失措。加之既是营业的鱼馆,客人当然摆到第一位,孙儿小庭喊肚子饿,也不能及时吃上饭。胡葭葭有时加大客餐分量,从中分些菜端进里屋,让一老一小提前吃起。清淡的味道却很少令鹿角如意,他的河水煮河鱼,坛子辣椒香煎鱼,似乎已恍若隔世。
鹿角口不言,心里终究不舒坦。就像现在心里时常埋怨父亲怎么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在鹿角的湖面上出生,父亲便图省事,给他起个名字叫鹿角,一叫就是一辈子。以往在湖上不觉得,如今上岸在鹿角街上生活,“鹿角”两个字每天不知道多少次在他耳边响起。家里开的鱼馆也叫“鹿角”,一天天的,被大人小孩挂在嘴上,鹿角脑袋嗡嗡的,觉着有点被作践的意味。不同于以往风浪里来去的自由跳脱生活,虽然辛劳,但把汹涌的波涛踩在脚下,不觉就有一种鱼鹰在风口浪尖翱翔的感觉。“嗨”一声,将活蹦乱跳的鲜鱼倾倒在鱼市的青石板上,硕大的鱼尾巴击打着,啪啪作响,四周尽是惊叹与艳羡的目光。这些场景,如今只能出现在鹿角眯着眼时的幻觉或是冥想里。从湖里上岸后,鹿角的睡眠益发少,还碎片化,随时醒着,随时又睡着的状态。午饭后,鹿角踱到后院,在长板凳上斜靠着的渔划子旁或坐或站,抽完一锅烟,回屋眯一会儿。天气晴和,鹿角的梦与大湖有关,与过世的老婆水华相连。鹿角渴望做梦,在梦里自己总是浮沉在湖水中。渔划子与鹿角同时上岸,鹿角总是喋喋不休地慨叹,人要一日三餐,这船虽说不下水了,但每年也得上漆保养。渔民上岸,大船上交政府,拆解了,当初把小划子搬回家是为留个念想,总不能让它早早散架,走在人前头。
下午,鹿角走向湖滩,不再是在老街上慢悠悠溜达,倒似要赶去赴什么约,匆匆的。他双脚踩在草地上,脚板每一个部位都那么踏实舒坦,脚步麻利流畅,到了河港边才刹住脚。抽完一锅烟,鹿角开始哼唱那一出老戏,有时低吟,有时高唱。说也奇怪,鹿角嗓子哑了,说话破锣样,可唱起老戏硬是字字句句,不含糊不卡壳。
老街,以及属于老街的时光,如昨日的阳光,已然释放完那曾经铺天盖地的温暖与明亮。鹿角想到上岸后那些堆放在湖滩上的大小渔船,层层叠叠,黑压压一片。它们曾经穿梭于波峰浪谷,笑傲江湖,现在却晾晒在烈日下。
一声叹息后,鹿角轻轻呼吸着熟稔的湖乡气息,头不抬,闭着眼,懒得看周围街巷,俨如一叶无锚的划子,漫无目的,随意飘荡在水面湖汊。其实鹿角是向着船厂与龙窑的方向。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鹿角老街的船厂和陶瓷厂依然鼎盛,洞庭湖里航行的大帆船、乌篷船、渔划子,多是从这里的船坞下水。
来到与船厂并列的龙窑,坍塌的窑身在鹿角的脑壳里复原如初,时隐时现。他记起曾经借了亲家胡五魁的独轮车,从龙窑买了大肚紧口的鎏黑釉陶瓷大坛,几十年了,如今还放在家里储桐油。鹿角在爬满青苔的墙壁上磕净烟灰,顺手捡起一块陶片,上面爬满青绿的苔藓。他伸出手指刮刮,陶片露出浅浅的土陶色。凑到鼻孔边嗅嗅,是泥土的腥味,了无当年的烟火气。鹿角久久凝视陶片,然后轻轻放回墙角,如同摆放一件精美的瓷器。
三
平时,午饭时,是亲家从鱼档离开的时刻,胡五魁远远看到鹿角走过来,心中不免诧异。
来啦!胡五魁沿用老模式。
来了。但鹿角已升级更新。收摊了啊,亲家。
胡五魁说,坐,坐。今天鱼好,销得快。
亲家今天在这吃点吧,我留了几斤鱼籽鱼泡,搞一个火锅。家常便饭,我们两兄弟喝点。胡五魁边说边从案板下拎出一个湿漉漉的黑塑料袋,张开了给鹿角瞧。
鹿角这回破例没有推辞,说,好,那就吵烦亲家亲家母了。
哈哈,看你说的,这么多年来都难得请到亲家老哥吃餐饭。胡五魁大笑。在湖里时,你一年到头上不来两次岸,这几年在岸上,虽说是天天见面,你还是古板,不愿意在这里吃饭。
两亲家说话间,亲家母回了。双方一阵寒暄。
四个菜摆上桌。坛子辣椒鱼杂火锅、水煮马铃薯片、清炒芦笋、蒌蒿炒腊肉。
推杯换盏之间,不知不觉一瓶酒见了底,胡五魁起身要去墙边木柜里拿第二瓶,鹿角拉住他。亲家,酒喝好了,我们兄弟说说话,吃饭吃菜。胡五魁转身看鹿角,这点酒对自己不算个事,可对亲家老哥而言已有点高了。他也听女儿胡葭葭说起过,担心触发亲家老哥的阿尔茨海默病。何况,今天这情况,他应该是真有什么事。胡五魁坐下来拿筷子夹菜。好吧,听亲家老哥的,吃饭吃菜。
鹿角碗里的饭菜堆成了小山,却没见他怎么动筷。
亲家啊,真是要感谢你们把葭葭嫁与鹿洞。你们知道,鹿洞从小调皮捣蛋,莽里莽撞,没读几册书,也没得什么本事,全凭亲家照应着才有今天。鹿角虽然舌头在酒精作用下,不大灵泛,可断断续续说得清楚。葭葭是多好的一个姑娘,上奉长辈,下伺小儿,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帖。你不用访不用问,街坊邻居没人说她半句不好。都是亲家的家教严、家教好。
胡五魁一边劝亲家老哥吃菜,一边回复。一家人莫说两家话,鹿洞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看中了他性子直,义道,是汉子,把葭葭嫁给他,我们放一百二十个心。现在,我们是老了,只希望下一代比我们过得好。
亲家这还真是不用担心,下一代比我们好得不止三好许多呢。政府让渔民上岸是多大的好事,我们现在啥事不做,也能领一份养老金,搁过去,谁敢想!千年万载,历朝历代,谁管过我们渔民死活。鹿洞这一代开始,再也不会像我一样过着水上讨生活的营生了。他现在跟人合伙承包水库养鱼,收入比在湖里打鱼高得多。只是上了岸,晚上才能碰个面,话也说不上几句。原来在湖上一家人挤一条船,一窝麻雀一窝亲,多好啊!人啊,这辈子是亲人,下辈子谁知道能不能碰上,来世是不是还做人都两说。
今天,鹿角的话有点多。他放下筷子,双手抱拳。孩子们以后还得靠亲家亲家母照顾着,托付了。胡五魁警觉地竖起耳朵,老哥你今天是咋啦?喝多了?鹿角顿了顿,喝多了,不过话是真心话。见笑,见笑了。亲家母说要让胡葭葭过来接鹿角回家,鹿角手直摆头直摇,不用不用,我酒足饭饱,喝盅茶便回,几步路就到了家。说是这么说,从胡五魁家离开后。鹿角没有回家。他穿过新街,上了道姑岭,转到将台山脚。当初,祖上鹿氏驾一条小船漂泊到此,得知这个地方叫鹿角,觉得与自家的姓氏相合,就靠了岸,泊在这个岸湾里躲风避浪。这里是鹿家来到鹿角老街的第一个栖息地,鹿角在这里久久驻足凝神,抽去两锅烟。
四
晚间,父子俩爆发了冲突。
我想请戏班来唱一本戏。鹿角在椅子脚上磕磕烟灰,慢条斯理地开口,《修书下海》。
鹿洞和胡葭葭同时转向鹿角,一时半刻没有搭言。
明天就去。鹿角瞟了他们一眼。
我搞不清您为什么非要看这个戏,我差不多把《修书下海》的各种影碟买齐了,您也快把这些影碟都看烂了。鹿洞眉头皱起。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看这个戏。鹿角将手里的烟斗朝鹿洞点了点。不看这个戏,我心不得安宁,哪天撒手一去,在湖里见到你母亲,也是心不甘情不愿。过一会儿,他接着说,你知道你母亲是谁吗?
鹿洞不作答,脸扭向一边。
是《修书下海》里的小龙女转世!鹿角有些激动,嗓音夹带一丝沙哑。胡葭葭立马端来一盅茶,老爸,喝茶。你发神经吗?!后半句话胡葭葭是冲横眉竖目的鹿洞说的。
又来了,老一套。鹿洞没有睬老婆,这小龙女是几千年前的人,她要转世好多次才可能是我母亲?如果小龙女是我母亲,那您难道是柳明英?
你母亲十一岁就没有了爸,到了我们鹿家,四季漂在湖上。你母亲命苦,比小龙女还苦,小龙女得救了,你母亲只能靠下辈子投个好胎。
现在日子越来越好啦!鹿洞辩解道,与原来湖上打鱼的日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是因为我们现在日子好过,天天大鱼大肉,还挑肥拣瘦,忘了是怎么泥一脚水一脚,一路走过来的了。鹿角言语间带着深切自责。唱这出戏,也是要给龙王爷带信,在另一个世界里保护好你母亲,让她过上好日子。要不,我们这日子过得越好,心里越过意不去。
鹿洞疑心鹿角犯痴呆了,顺水推舟,却依然顶杠。
人在做,天在看。鹿角眼光坚定。我老早答应过你母亲,让她看《修书下海》的。葭葭,明天把我存在你那里的钱,取一半给我。小子翅膀硬了,把我的话不当话,他不愿意,我自己拿钱去请戏班。
胡葭葭望望鹿角,瞅瞅鹿洞。
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不能用吗?鹿角的眼光刺向鹿洞。
您的钱您用光我都没意见。鹿洞的语气软下来,但要看是不是该用啦。再说,您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我怎么分得清?
道理我跟你讲过了,你说不该用?鹿角很是生气,我的钱,不管我糊不糊涂,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老爸您莫气,鹿洞瞎讲话。胡葭葭捶捶鹿角的肩背,鹿洞,你少说两句会死吗?
鹿角却抬头狠狠瞪了胡葭葭一眼,你莫这么说他,要死也是我死。
哎呀,老爸,您非要曲解我的话,我不会说话,我打嘴。胡葭葭真在自己嘴巴上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