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往南极

作者: 李前锋

1

我交往过很多女孩,许若若不是其中最漂亮的,也不是最丑的。无聊的时候我给她们排过序,许若若可以排在中等偏上的位置,因为她有中等偏上的脸、中等偏上的胸和中等偏上的腿。和那些夜场女孩明显不同的是,许若若戴一副优雅得极能凸显气质的眼镜。正是因为这副眼镜,那晚在酒吧我才一眼相中她。那时她一个人坐着,面前放了杯插着吸管的可乐,浑身都透着拘束。我走过去说,可乐不是直接喝的,你得把它和威士忌兑在一起,这样口感会更柔和,也能淡化威士忌的酒味。许若若局促地问,是吗?我帮她调好一杯。她品尝了一口,表情紧张地回味了会儿,慎重地说,确实不错。一杯酒喝完,许若若的眼神有些迷离了。金宾波本威士忌兑可乐后,入口几乎没有酒味,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但后劲着实不小。我让酒保再开一瓶伏特加,只加冰块,纯饮。这时许若若的话明显变多了,她兴奋地说,这酒好啊,在小说里经常看到,一直想尝尝什么滋味。她说她以前从没来过酒吧,这次是和项目组的同学一起来搞破冰团建的,他们都是博士,个个都喝嗨了,正搁那边蹦迪呢。她向内场指了指,十几个人在那边摇头晃脑,灯光扫过去,个个脸上像抹了油彩,看不出高才生的样子。

许若若说她喜欢文学,喜欢诗歌,尤其喜欢历史,所以学了考古。当时我喝高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带她回家,就顺口说,考古好啊,挖出来的都是文物。我就不行了,我学的是新闻。许若若说,新闻也不错啊。我说,新闻只关注那些肤浅的新东西,考古研究的才是历史沉淀的旧物。有句话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你们学考古的更宝贝。许若若笑得合不拢嘴,眼睛在镜片后熠熠生辉。我又跟她讲历史,从先秦讲到民国,从埃及艳后讲到英国女王。又谈诗歌,谈戴望舒,谈北岛,谈贝里曼,谈普拉斯。我们从酒吧里一直谈到了我公寓的床上。

许若若脱衣服的动作很慢,裙子文胸都叠得整整齐齐,考古一样讲究。我喜欢她这样,要的就是这种仪式感。我对她说,眼镜就别摘了。她问为什么。我说,这样我会觉得你更像一个博士。事到中途,许若若突然开始小声哭。我还当她是喜极而泣,但她越哭越歇斯底里。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是第一次。我说,你怎么不早说?要是知道的话,我会更温柔一点。她又问我没做安全措施会不会怀孕。我说,你不是说你在安全期吗?她说,那也有可能怀孕,这种事,说不准的。我差点从她身上滚下来,慌忙说,那你吃药吧。她说不行,吃药伤身体。又抽抽搭搭地说,别想了,应该没事。我听了她的话,真的就什么都没想。

那天晚上我最后的记忆,是她的眼镜片在黑暗里灼灼闪光,其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威士忌和伏特加掺着喝,后劲太大,我只记得我们抱在一起睡着了,许若若半夜起来吐了两次。

她离开后,听说很快就跟团队前往一处考古项目现场,我们断了联系。慢慢地,我连她的名字也忘记了。

我没有固定工作,职业算是自由撰稿人。我什么都写,小说、诗歌、散文、戏剧,不入流的软文和游记,也给人代笔学术论文和情色文学。我可以既给文学期刊投稿,又同时开两本网络小说:一本仙侠玄幻,一本官场权谋。写作这件事,只要降低标准,不管是写还是发都会很轻松,所以我的收入也算不错。我从没觉得写作有多难。很多人都说,我应该认认真真去写一本好书,我也觉得自己肯定能写得出来,只是现在我不想写而已。我通常是白天写作,傍晚六点以后打车去夜场,找一个看对眼的女孩,然后带她回家。如果感觉不错,我们会试着交往,直到一段时间后,彼此都对对方失去新鲜感。

许若若之后,我跟一个叫任苒的女孩处了很长时间。任苒个子很高,皮肤白得发光,身材健美,腹部有两条深刻的马甲线。她其实不算十分美,但每个部位都恰好长在了我的审美需求上,让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想化身时光,随她一起“荏苒”。任苒是一家大型跨国旅游公司的高级领队,做国内到南极的线路,每年一半时间在南半球,一半时间在北半球。任苒一度对我非常迷恋,觉得我活得洒脱,不受外物拘束。她在我床上跟我说了许多南极的事,什么冰川、极光、企鹅、虎鲸等。她附在我耳边,动情地说,你应该和我一起走,去世界的尽头看一看。我觉得痒,换了个姿势,敷衍地说,我是很想去,但我是南方人,天生怕冷,长江以北的冬天我都禁不住。南极冰山嘛,不就是泰坦尼克号撞的那个,哐一下,船就撞沉了。任苒笑骂说,傻吧你,泰坦尼克号撞的可不是南极的冰山。我说,是吗?我没注意,光顾着看马车里那段了,咱们也来演一下吧。说完就要上手。任苒踹我,骂我没情趣,并且翻过身不再理我。

后来任苒多次劝我去南极,我始终没答应。我知道自己没有她想得那么洒脱。我也想过改变现在的生活,比如找一份更加体面的工作,比如遇到足够有趣的女人,结婚也未尝不可。但这些和写一本好书一样,都不是着急忙慌的事。或许到了四十岁,蓦然发觉青春所剩无多,我也会开始在意人生的成败得失。但眼下,时间还是和金钱一样,得来容易,足够挥霍。

这天醒来,我看到许若若的信息,她说想见我一面。我宿醉得厉害,脑袋里如同施工现场,很久才想起许若若是谁。任苒还在沉睡,头发披散,呼吸声不慌不忙。立秋有一段时间了,南半球即将进入夏季。任苒的团队近期就会集结,先从上海飞布宜诺斯艾利斯,然后转机去乌斯怀亚,最后坐船穿越德雷克海峡,登陆南极半岛。我想,她醒来又要劝我和她一起走了,于是给她留了个言,说要出门办事,让她自便。

许若若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她比以前胖了不少,我到时,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她。我请她喝咖啡,许若若摆摆手,说她不能喝。我问为什么。她说她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我还没完全醒酒,随口说,恭喜。许若若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张着嘴,欲言又止。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反应过来。室内明明冷气很足,我的额头却一瞬间沁出汗来。

我的?我指着自己,动了动嘴唇,无声发问,许若若无助地点头。身边的环境突然化作幻影,变得极度不真实。此后我的记忆便消失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到家时,任苒已经醒了,正从冰箱里取冷藏的百利甜。她慵懒地套了件我的卫衣,两条腿滑溜得像两条冷冻带鱼。她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仍处在极度震惊中,浑浑噩噩地告诉她,许若若怀了我的孩子。任苒笑得花枝乱颤,说,她骗你的。我惊慌地问,那她的肚子怎么突然变那么大?任苒耸耸肩说,谁知道,也许只是单纯长胖了。我将信将疑。任苒笑着说,你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她真的怀孕了,孩子就是你的吗?她离开你那么长时间,肯定有过别的男人。现在她被人甩了,又快要生了,急着找个男人来照顾她,于是选中你当这个冤大头。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我顺着任苒的话往下想,觉得太对了,事实肯定就是这样。惊魂未定,我夺过任苒手里的酒,喝了一口。任苒怜悯地看着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儿,那女的准是想让你当接盘侠呢。你不应该想这些,跟我去南极吧,现在就走,一年半载后再回来,那时她早就找到别的男人替她养孩子了。

我心想,任苒的话简直太他妈对了。我从知道许若若怀孕开始就六神无主,迫切需要一个明白人为我拿主意。此刻任苒的话听起来像圣旨一样不容置疑,我对她简直感激涕零。我们立刻开始收拾行装,找出身份证、护照、银行卡。任苒说,到上海后,她很快就能帮我搞定签证。收拾衣物时,我才发现我几乎没有冬装,一年四季我都只穿突显身材的衬衫或卫衣,连顶帽子也没有。任苒说,就算你有,也应付不了那边的天气。她让我除必需品外什么都不用准备,她会帮我置办好一切的。

任苒兴奋地抱着我,拉着我的手坐上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我手心一直在出汗,弄得她的手也黏糊糊的。去机场的路上,她订好了机票和酒店。她一直紧紧地搂着我,仿佛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她说,几个小时后咱们就到上海了,先和我的几个朋友会合,再美美吃上一顿涮羊肉。三天后咱们就到阿根廷啦,一周后,咱们已经进入了南极圈,登上了南极大陆。到了那个荒无人烟的世界,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之前的人生不过一场梦而已。

是的,一场梦。我想。今天我还在这座城市,被人告知自己将要成为一个父亲,一周后我就到了地球另一端。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像一场梦。我不由得在心里计算许若若生产的日期,越算越觉得心慌。走进航站楼时,我的腿越来越软,迈步越来越艰难,几乎是被任苒拖着前进。上电梯时,我的行李箱在自动扶梯上磕了一下,蹦蹦跳跳地滚了下去,拉链崩开,里面的衣裤从三楼撒到一楼。我慌忙跑下去,手忙脚乱地往回捡。抬头一看,任苒还在三楼,目光游离,神色复杂。一瞬间我十分想哭。我忽然想到,如果许若若生孩子时出了意外,比如难产,母子二人同时一命呜呼,而她怀的又确实是我的孩子,那我一定会懊悔终生。

上楼后,我慢吞吞地对任苒说,我觉得这次时机不太合适,太匆忙了,我得回去。任苒一把按住我的行李箱,说,这怎么行?去阿根廷的机票都买好了,我还找朋友帮你预约了办签证。我说,这次真的不行,我从没出过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准备,英语也不好……任苒不说话,只是紧握住我的手,眼睛死盯着我,眼神中藏着一丝恳切。我不敢看她,只是摇头。最后我说,我真的要回去,我得看着那个孩子出生。万一,我是说万一,那真是我的孩子呢?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我怎么办?你让我一个人走吗?任苒问,带着点哭腔,泪眼婆娑。我看着她,有些恍惚地想,她真的有那么爱我吗?

你可以继续去南极。我低下头说,不用管我。以后我可能会去找你,但这次真的不行。要么我给你钱吧,补偿你订酒店的损失。三千?五千?

任苒啪地打了我一巴掌,像头发怒的母狮子,接着对着我的行李箱猛踹两脚,刚收拾好的东西再度飞了满地。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任苒冲我狂怒地大吼,滚吧,滚回去当你的冤大头!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分手搞得这么狼狈。

2

许若若让我下午五点半去她家,听到这个时间,我感到一股诡异的气息。这个时间约人,意味着我们将会共进晚餐。以前的我还会买好电影票,定好酒吧卡座,开好酒店房间,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一套完整流程了。

几个月前,从柚子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完蛋了,我的生活要被彻底毁掉了。新生的柚子闭着眼,身子缩成一团,皱巴巴的,像一截刚从泥里拽出来的莲藕。护士问我要不要抱抱她,我惊恐地拒绝了。为什么一个女孩出生时可以如此丑陋?我不理解。那些和我交往过的美丽女孩,她们刚出生时也是这么皱巴巴的吗?

柚子现在六个月大,她出生后,有四个半月都住在医院里。医生说她有一大堆毛病,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凡一个新生婴儿可能遭的不致命的罪,这孩子基本全受了一遍。她打出生起,就不肯好好睡觉,一放到床上就哭得惊天动地。许若若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抱着她,后来连走路都摇摇欲坠。我看不过去,说,还是我来吧,你那双考古的手没怎么摆弄过活人,孩子不喜欢。但我一接过她来,柚子立马扯着嗓门嚎叫,活像个从前世穿越过来的我的冤家。好不容易哄得她不嚎了,她却连气都不肯喘了,吓得我竖着耳朵听,生怕她一口气没续上,直接憋死。

真是不堪回首的六个月。我无数次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跟任苒去南极,反而将自己置于这种苦不堪言的境地。我宁肯在海洋中独自面对一头虎鲸的咆哮,也不愿再听到柚子的哭泣。

下午五点半,我到的时候,柚子还在睡觉。许若若从厨房走出来。她穿着围裙,身材恢复了些,但仍比以前发福不少。过去六个月,我和她像是在共同履行一份家政协议。我从未在她家留宿过,更没和她有过任何亲密行为,我们更像是一对合作无间的亲密战友。桌上有鱼有肉,有热菜有冷碟,当中支了个小火锅。许若若的手艺难以恭维,但能看出她费了心。酒是威士忌和伏特加,搭的可口可乐。这些都不是适合在家喝的酒,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喝的就是这个。

酒足饭饱,我知道许若若有话要说,便等着她开口。她一边洗碗,一边背对着我说,你听没听说宁夏那边出土了一座古墓。我说,我哪懂这个。许若若拧紧水龙头,转过身说,出土的是西夏李氏的王陵,正好契合我的研究方向。我因为生柚子,科研进度落下很多,现在我的导师已经申请到了这个项目的考古权,如果能在这座墓里有新发现,就能支撑起我对党项族研究的空白,甚至可能在学界引起轰动。

她说得吞吞吐吐,声音也越来越低,但我大致听明白了。我说,我懂你意思了,一座新出土的好墓让你这考古学博士心痒痒了。许若若笑着说,是这意思。

我往酒杯里添了些冰块,目光穿过杯中的黄色液体,落在许若若的背影上。她今天穿了条浅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修身T恤。冰块把她的身影折射出几分窈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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