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路(短篇)
作者: 王刚一
绝壁千仞,直插云天。孔如鹏站在吴王山下,双手叉腰,脑袋后仰,脸庞几乎与天空平行。疲惫的目光经过长途跋涉,终于爬上云雾缭绕的峰顶。不得不承认,要在岩壁上凿出一条公路,真是比登天还难啊。
岩壁呈灰白色,如刀砍斧削,几乎与地面垂直。崖上古木倒挂,似乎稍有响动,就会轰然掉落。稀疏的荒草一律倒伏,一阵风就能卷走。靠近岩顶的位置,赫然有一片色彩斑斓的灌木,像振翅欲飞的凤凰。更高的地方,就是虚无缥缈的天空。苍鹰贴着天幕飞翔,像飘浮的云朵。
这个叫天门的村庄,匍匐在吴王山下。村庄呈三角状,窝在凹陷之处。
按鲍书记的说法,让孔如鹏来天门挂支书,就是要接过老支书王天平的担子。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打通连接山外的公路。
两天前,孔如鹏乘坐乡政府的猎豹,屁颠屁颠赶到底母。
孔如鹏钻出猎豹,一个面色乌黑的汉子迎上来,抢过他背上的帆布包。汉子叫刘志发,天门村的主任。四十多岁,地中海头型。脑门油腻腻的,看上去不太干净;屁股硕大,走路时摆来摆去,像推一盘磨。
刘志发带着孔如鹏,绕过一座山,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吴王山悬崖口,蜗牛般沿石梯往下挪。风真大,从崖下呼啦啦冲上来,吹得草木刷刷发抖。灌木又矮又小,扭曲变形,裸露枯黑。说是石梯,不过是岩壁上开凿出来的或横或竖的石头槽子,正如当地人所言:猴子难攀登,鸟儿无歇处,下山打屁股,上山碰鼻子。脚下悬崖垂直,深不见底;头顶犬牙交错,挂着一些枯树断藤。途中经过一道狭窄的石缝,仅能容一人钻过。
孔如鹏的目光移过石梯,缓缓坠落。岩壁下趴着一段公路,破破烂烂的,尚未成型。路面堆满乱七八糟的石头,石缝里长出稀疏的野草。几把锄头躺在干燥的泥土上,已生出细密的铁锈。草丛中躺着两三只破撮箕,拉出七长八短的篾片。不远处歪着一架板车,轮子沾满泥土,木板已经发霉。
据刘志发说,木板车是老支书王天平的。半年前,王天平带领村里人,打算从岩壁上劈出一条公路。公路爬上岩壁不到半公里,他就被石头砸断了一条腿。
断腿的王天平不得不扔下板车,被人们用木头做成的简易担架抬回村里。近半年来,他天天坐在门前,抱着一支唢呐,反反复复地吹。
落日西坠,耳边又传来咿咿呀呀的曲调。
二
用天门人的话说,孔如鹏是“空降”下来的。
王天平出事后,再也挑不起天门的“担子”。乡领导筛来筛去,也筛不出一个合适的接班人。巴掌大的盘子,就那么点人,谁能干什么,谁不能干什么,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稍微合适的,要么不愿干,要么出门在外。恰在此时,孔如鹏从部队转业,被安排到花嘎乡机关。乡领导一合计,认为这小子有股狠劲,可以加加担子。
事实上,孔如鹏并不想被“空降”。待在机关多好,有身份有地位,谁见了不高看一眼?天门那个“窝窝”,就是无底深坑,掉进去休想爬出来。那地方是人住的吗?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只要掉进“穽”里,就会成为一只蜗牛,长年趴在井底,连太阳也看不见。
为了不被“流放”,孔如鹏打算动用父亲的关系。孔如鹏的父亲名叫孔学忠,曾是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的右腿被地雷炸成扫帚,从此成了瘸子。孔学忠退休后,安心回家颐养天年。孔如鹏的意思,让父亲跟乡领导打一声招呼,就别玩什么空降了。凭父亲的名望,这点事应该没什么难度。
谁料,听了孔如鹏的话,孔学忠久久不语。孔如鹏心里打鼓,脚杆发颤,真想一跑了之。他最怕面对沉默的父亲,感觉被某种力量牢牢摁住,浑身上下如被火烤,却没有办法动一下。
孔学忠叹了口气,颤巍巍打开柜子,提出一只木箱,递给孔如鹏。木箱乌黑斑驳,挂着一把铁锁,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孔学忠捡起拐杖,弓着腰往外走。孔如鹏不敢多言,只得提上木箱,跟着父亲走出家门。父子俩一前一后,走过石桥,穿过玉米地,爬上山梁,走进杉树林。茂盛的荒草中间,站着一块青石墓碑。孔如鹏一震,那是祖父的坟墓。五六年不见,这地方荒芜了许多。
孔学忠对着墓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孔如鹏放下箱子,学着父亲的样子,也磕了三个头。孔学忠坐在坟前,掏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打开木箱。孔如鹏瞥了一眼,看见黄澄澄的勋章,红彤彤的荣誉证,还有泛黄的报纸。
阳光直直地照下来。孔学忠一枚一枚捡起勋章,细细摩挲之后,再递给孔如鹏。日光明亮,勋章泛起金黄的光芒。孔如鹏托着沉甸甸的勋章,眼前又浮现出一张消瘦苍老的脸庞。那是祖父的脸,似乎很远,似乎又很近。
孔如鹏的祖父名叫孔大勇,也是一名老兵。孔大勇十六岁参加红军,跟着部队爬山涉水,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及抗美援朝战争,屡次立下战功,受到上级的嘉奖。
孔如鹏九岁那年,祖父灯枯油尽,驾鹤西去。孔如鹏记得很清楚,祖父躺在床上,干枯的手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祖父说,我从没遇过那么冷的天气,天天刮风下雪,哪怕哈一口气,也会结成冰;尿撒出去,马上成为棍子……在一个地方站上几分钟,就被冰雪冻住……嘴巴被冻住了,头发被冻住了,衣服也被冻住了,整个人就像冰块……地面硬邦邦的,比钢铁还要硬,哪怕用刀砍,也没办法砍开……我们伏在冰雪中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隐约的脚步声……祖父的故事没有讲完,就闭上了眼睛。多年后,孔如鹏也成了一名士兵。他终于知道,祖父并没有虚构故事。事实上,还有远比这个更惨烈的,比如说长津湖战役中,有一支连队甚至被冻成了“冰雕”。
勋章分为两堆,一堆是孔大勇的,一堆是孔学忠的。日光明亮温暖,静静地洒在勋章上,荣誉证上,泛黄的报纸上。孔学忠不说话,默默地抽烟,看着那些闪光的东西。孔如鹏瞟了一眼,瞥见报纸上跳出祖父的名字,还有父亲的名字。
孔学忠吐了口烟雾,点点头说,你爷爷是好样的。
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我没给你爷爷丢脸。
孔如鹏冷哼一声,要是有机会上战场,我也不会给你丢脸。
孩子,你错了,天门就是你的战场,孔学忠拍了拍孔如鹏的肩膀,加重语气说,记住,你这个战场,并不比我们的战场容易啊。
孔如鹏抬起头,看见一轮残阳挂在天边,鲜红如血。
孔学忠举起拐杖说,去吧,别给老孔家丢脸。
三
孔如鹏“空降”那天,村里搞了个欢迎会。说是会,不如说是接风宴。刘志发的意思,在村委摆上几桌,召集村干部以及部分村民代表,喝喝酒,聊聊天,增进增进感情。孔如鹏坚持不让村里破费,认为应该由自己掏钱。
酒过三巡,刘志发提议,请孔如鹏讲几句。孔如鹏表示,今后要与大家一道,千方百计谋发展,齐心协力求致富,红红火火过日子……正说在兴头上,忽见王天平拄着拐杖,提着唢呐,腰间吊一只酒壶,一跳一跳地窜过来。
刘志发拉过一把椅子,赔笑说,老支书,快请坐,我敬你一杯。
王天平按了按酒壶,冷笑一声,笑话,老子没酒喝?
众目睽睽之下,刘志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实在想不通,王天平为啥冲他发火。搞接风宴之前,他再三派人请他,可他死活不来。
大伯,别老站着,坐下喝一杯。孔如鹏赔笑。
小子,你能把路修通吗?王天平举起唢呐,指着孔如鹏。
刘志发缓过来,叹口气说,孔支书刚到,给点面子。
大伯,你放心,我尽力。孔如鹏拍拍胸脯。
王天平指了指酒杯,路通了,你才配喝这杯酒。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跑过来,拽住王天平的胳膊,让他不要胡闹。刘志发低声告诉孔如鹏,女孩叫阿朵,是王天平的独生女儿。阿朵个子虽然不高,但头发浓黑,眉毛弯弯,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格外漂亮。
路通了,你才配喝这杯酒。王天平逼视着孔如鹏,不依不饶。
路打不通,我就不干这个支书。孔如鹏将酒杯咚地放在桌子上。
王天平扬起唢呐,高声说,路通了,我为你吹三支曲子。
顿了顿,目光锥子一般掷过来,若干不了,到一边凉快去。
孔如鹏放下酒杯,抬起脸说,哪怕拼了命,我也会劈开一条路。
经这一闹,大家丧失了喝酒的兴趣,早早地散了场。孔如鹏走出村委会,仰头眺望月光中高耸的吴王山。月亮挂在山顶,看上去如一把弯刀。岩壁上传来夜鸹子阴惨惨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让人汗毛倒竖,背脊发凉。
走进村子,一幢幢吊脚楼已经亮起灯火。天门的房屋很有特点,清一色吊脚楼,木质结构,青瓦盖顶。房屋一律两层,一楼作圈舍,二楼住人。孔如鹏来天门之前,鲍书记再三提醒,说天门是罕见的古村落,一定要做好保护工作。除了吊脚楼,天门还有大山大河、芦笙舞、唢呐、古树、梯田、红米……鲍书记强调,天门是一座沉睡的金矿,正等待有心人将它唤醒。
唢呐断断续续,若丝线牵引脚步。孔如鹏一路走下去,看见有人在喂猪,有人在吹唢呐,有人在说笑,有人在打牌,有人在跳芦笙舞……有人提着酒壶跑上来,斟满一杯酒,拦在他的面前。孔如鹏知道,这叫拦路酒,是天门人待客的一种礼数,万万不能拒绝。他一路走,一路喝,竟然喝了五六杯。
拐个弯,冒出一幢吊脚楼,孤零零地挂在大樟树下。王天平黑衣黑裤黑脸,笔直端坐竹椅之上,托着一支唢呐。屋檐上吊着一颗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芒。小虫子绕着灯泡乱飞,看上去像一团升腾的乌云。
孔如鹏一步一步走上去,一直走到石头台阶下。王天平似乎没有看见他,枯瘦的身影端坐竹椅,一动不动,如一柄铁剑。
大,大伯,能和你聊一会儿吗?
王天平凝然不动,锥子般的目光忽射过来。
孔如鹏悚然一惊,颤声说,大伯,我……
王天平起身,拍拍裤子,提着唢呐,倏然闪进屋里。
孔如鹏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忽听吱嘎一声,木门打开,阿朵闪身而出。像一朵斑斓彩云,沿青石台阶飘下来。
孔支书,你别介意。阿朵低下头,小声说。
孔如鹏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什么。
真对不起,我阿爸心情不好。
放心吧,我不会介意。
四
天气晴朗的日子,孔如鹏穿着迷彩服,顶着太阳帽,戴着墨镜,走过吊脚楼,走过稻田,走过石桥,走进树林……或沿着河流跋涉,绕着古树转圈,对着绝壁发呆……有时,他攀上石梯,一直爬到吴王山顶。有人看见他独坐崖顶,对着呼啸的风,像一只秃鹫。
人们还发现,无论走到哪里,孔如鹏总挎着一个鼓彭囊囊的帆布包。他走走停停,掏出笔记本写写画画,举起手机拍这拍那……他就是一只幽灵,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也可以这样说,人们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碰见他。
有句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孔如鹏呢,一点火花也没敲出来。自从来到天门,他不像支书,倒像个游客。刘志发很快就把他看轻了,认定他就是只绣花枕头,啥也不会,啥也不懂。村民们也私下议论,孔支书不像支书,倒像说书的。王天平成天拉长脸,见鸡骂鸡,见狗踢狗。阿朵劝他不要生气,保重身体要紧。他皱着眉头说,姓孔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我能好受吗?不行,我要向上级反映,把狗日的弄出天门。阿朵让他不要折腾,把腿养好再说。王天平长声哀叹,缓缓举起唢呐。于是,村庄上空又响起了苍凉的旋律。
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孔如鹏挎着帆布包,循着潮湿的音符走去。吊脚楼依旧像一幅画挂在大樟树下。屋檐下没有人,只有一张空空的竹椅。目光滑下屋檐,循声望去,碰上一间偏房。偏房很小,搭在正屋侧边,斜面青瓦盖,仅有几根柱子支撑,三面空空无板壁。
王天平坐在炉火边,正在试吹一支唢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不用说,这偏房就是王天平的唢呐小作坊。王天平不仅唢呐吹得好,还会纯手工打制唢呐。听人说,他制作的唢呐名声在外,一支能卖两三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