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年轻人(短篇)
作者: 谢昌静1
早上6点,我翻身从床上醒来,摸起手机,手机的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当我看清5月12日这几个灰色字的时候,心仿佛漏跳了一拍。我按下开关键,手机屏瞬间变黑,屏幕里倒映出一个头发蓬乱,面目模糊的自己。
14年前,同样是今天,那时我27岁,风华正茂的年纪。
那年是2008年,我研究生毕业,自动化工程专业,毕业论文是我经过半年多现场实践写的《万吨水泥生产线自动化控制系统》。由于这篇论文,导师对我青眼有加。到了毕业的时候,我没有去找工作,而是在导师的建议下,和几个同学一同成立了科恩自动化有限公司。
现在回想起当年的事来,还记得老刘的脸。老刘天生显老,同样是27岁,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考虑事情的时候,他爱把细细的胳膊支起来,两只手在眼前来回搓动。“科恩”就是他想的,他说自动化能解决很多事情,比如压力值、温度值可以通过传感器,上传到主控单元,CPU根据连锁控制算法,就能即时调整生产线的运行模式,这个是科学的恩惠,公司就叫科恩吧。那个时候公司的核名还没有现在这么难,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我们就在学校的孵化楼里,成立了一个类似研发小组的自动化公司。
那天下午我正在看电视,忽然插播了汶川大地震的新闻,我当时愣了。四川汶川发生八级地震。我们有一个准客户在四川乐山,赶紧拿电脑找了地图看,乐山离震中还有点远,我才稍稍放心。之所以说是准客户,是因为当时我们正打算投标乐山当地一个水泥厂的自动化系统,前面刚接触了水泥厂厂长朱老板。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们和全国人民一样,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断从前方传来让人心碎的消息:小学教学楼坍塌、消防员牺牲、千辛万苦救出的人在担架上翻个身就死了……
到了五月下旬,我接到了朱老板的电话,两句寒暄之后,他问我能不能本周来乐山一趟,这次地震就在水泥厂的运输半径范围内,很快灾后重建就会开始,他的水泥生产线要抓紧建起来。我当然说没问题,一是公司成立以来只有小打小闹的几个粉磨站业务,这次是个日产五千吨的水泥生产线,对于我们这样的初创企业来说,是个提升自己的机会。二是自己还年轻,不懂害怕,甚至还有些许好奇,想去看看地震灾区是个什么样子。
很快,我和老刘搭乘飞机来到了成都,记忆中一切如常,入住在成都的一家快捷酒店,当晚就发生了一件令我们终生难忘的事。
晚上十点多,我和老刘在各自房间休息,忽然间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吱吱声,这种吱吱声不像是我们常常听见的那种摩擦音,而像是一种撕裂音,好像天地间生出了一双巨手,把窗户和门的框架来回搓动。我一阵恐惧,地震了。尽管我早早就看过各种地震逃生的视频和文章,知道什么救命三角区、逃生小开间,但在那个瞬间,我还是被这个撕裂的声音镇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幸而震动很快就停止了,我去隔壁看老刘,他在床上,也没有动。我问他,你怎么不跑呢?他说,你不也没跑。这时我才意识到听说地震是一回事,亲历地震是另一回事。当灾难来临的时候,我们总是误以为自己能用最快速度、最优策略逃生,而危险真正来临时,很多人也会像我一样,彻彻底底地把自己交给运气。
第二天一早到乐山的时候,当地人告诉我们昨晚是大地震的余震,四级。
2
朱老板和我们几个厂家一同坐在像集装箱一样的活动板房里,面部表情深沉而严肃。
“我刚从镇政府开会回来,主任给我们下达了命令,我们这个水泥厂必须第一时间建设好,不但要速度快,而且要质量好。救灾工作不仅仅在震中,也在我们工厂。百姓已经从灾区撤离,必须很快安置下来。灾区的建设最需要的就是水泥,从生产线建设、设备购置到点火生产,我希望能把时间控制在六个月以内。”说到这里,朱老板抬眼扫视了一圈,“生产线情况,前期梁总已经用电子邮件发给大家了,相信你们都看过了,这次报价我们希望你们能拿出足够的诚意。”朱老板穿着当地常见的运动服,梁总则西装革履,戴着无框眼镜。
幸亏带着老刘,老刘别的本事没有,装老练的本领比我强,为了商务谈判的需要,他还特意戴上了他的大金表。那个金表价格才三百多元,但是光彩逼人,我和老刘在商场看到了这只表,我说这表忒俗,老刘却二话不说拍板买了下来,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以后就懂了。
报价前,老刘偷偷摸摸出去了一阵,回来以后,他跟我细细交代,说是和朱老板接触了一下,一起抽了两根烟,朱老板是湖北人,十分精明,他说了,像这个规模的生产线,自动化系统部分大概还是有个指导价的。
我赶紧问;“多少?”
老刘伸出两个指头。
我记得当时核算下来,处理器、输入输出模块、继电器、开关、电源这几个主要材料一共一百万不到,报价两百万那可就有点高了。老刘话里有话,我也听得出来,但是要价这么高,我认为不妥,电视里天天都在放各个单位给灾区捐了多少钱多少物资,我们没有多少钱捐,但是总不能来灾区坑钱吧?何况一同来的几个厂家,也都不是吃素的,上海、北京的大厂,比我们有实力有名气。
“那咱们报多少?”老刘问。
我沉吟了一会儿,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数字,老刘看了直摇头,我说:“我算过了,材料这块够了就行,我们几个只当是给灾区援建了。”
“你呀,搞技术的命。”老刘虽然看着市侩,其实跟我一样,都没有结婚,没有负担,年轻人看重荣誉和未来,不像现在中年了,知道一次机会错过就会永远错过,一次犯错就真的错了。
我们把低得可怜的报价送了过去,却并没有得到他们的青睐,评标的时候,朱老板靠着椅背,两脚交叉搭在桌上,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公司,就会甩低价,这个价格你们能做得好吗?我们这个生产线投资上十个亿,不差你们这点钱,因为这点钱耽误了工期,找你们赔,你们赔得起吗?”
老刘那小子满脸堆笑,打着哈哈。没等他说几句挽回气氛的话,我抢先说:“我代表公司报的价格,是经过核算的。我们在这个价格上能满足贵公司的招标要求,不会因为你们投资多,我们就提高价格。”
气氛降到冰点,朱老板淡淡一笑,说:“行吧,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还等啥消息,老刘悻悻地走出大门,千辛万苦来震区一趟,大山里连个像样的旅馆都没有,也没有饭店,就连村村通的大巴都是两个小时才能来一辆。
我们背着电脑站在路口等车,老刘絮絮叨叨,一会儿怪我,说我不该报低价,一会儿又劝我,说出门做生意,失败几次也正常。中午到了,水泥厂的工人们拿着饭缸往食堂走。我一想,这个时间朱老板一定也去了食堂。我把包塞给老刘,就往食堂跑,吃个饭一共就十来分钟,可不能让朱老板跑了。
“你们能派几个人过来?”朱老板说着话也没有妨碍他吃豆花。
“我是技术总管,自动化系统不复杂,我带两个技术人员来调试,一个负责软件,一个在现场。所有电气柜我们会先组装好,发到这边后,我们根据现场情况组网。”
“嗯。”朱老板点点头。
“我知道我们报价低了,梁总对我们的项目能力有点怀疑,但是我们算过了,能符合要求,价格低只是因为我们是年轻人。”这话也就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敢说,现在想想有点脸红。
朱老板笑了,停了筷子,抬头看着我说:“怎么,年轻人进货不要钱?”
“进货当然要钱,我们都是从厂家进的正品,这个我们可以用合同和发货单、产品编号证明,这些我们会随货一起发到厂里,给你们看,但是我们不贪心,您这笔单子,因为在四川灾区,我们不打算赚钱,我们要的是这个业绩。我、老刘和技术员都是自动化专业的硕士,前期安徽的一条万吨线,就是我们参与开发的,后期还帮生产线培训了一批中控室操作员,目前生产线运行状况良好、产量达标。”
朱老板的眼神亮了一下,笑容和善了许多,我后来才知道那句“培训了一批中控室操作员”深深打动了朱老板的心。
刚到成都,梁总打来电话。我开了免提,他语气很平淡,好像只是一次例行的电话,说让我们进一步把物品清单和服务清单列一下,顺便发下合同模板。老刘嬉皮笑脸地和我对望一眼,我们知道,这事能成。
3
我们队里的年轻人都有特点,先说说田少爷。
我们让田少爷负责这个项目的软件编程。田少爷身高一米八,体重得有二百多斤,他这个名号得来不虚。早在2008年,彼时美团和饿了么还没有横空问世,田少爷就已经是点外卖的高手。那时的外卖靠的是顾客和商家的单线联系,肯德基、麦当劳里的服务员会老老实实地把顾客的名字号码添加在自己的通讯录里,我们拿田少爷的手机打给快餐店,店员接起电话就直接打招呼,田先生,您今天点什么?
田少爷家境殷实,身上就多了点浑不吝的习气,一不如意就嘟嘟哝哝地抱怨,偏偏自己爱打游戏,耽误了点自动化专业的技能,但要说他水平不高吧,却又有点歪才,各方面的软件,他也还都略懂一二。他的前两个工作据他说都是他不干了,不是公司辞退他。在家歇了半年,他的爸妈憋不住了到处托人帮忙找工作,终于找到了我们导师,导师一时为难想到了我们,好在田少爷说工资不是个事,不缺那个钱,主要是看工作顺不顺心。我们公司都是小年轻,当然顺心,田少爷这才加入了我们团队。
相对田少爷的无忧无虑,小曹可是个认真严肃的人,叫他小曹,是因为我们不敢给他起外号。这个项目的硬件组柜我们准备交给小曹,可小曹找到了我,明确表示乐山的项目他是不会再做了。
这就很麻烦,我们公司刚起步,我和老刘负责采购、销售、项目管理,田少爷软件编程,小曹组柜装机,就这几个熟练工,剩下还有几个打杂的,都不顶事。
小曹的老家在皖南大山深处,他遗传了山里人的长相,矮小敦实,面目黝黑,从小能吃苦爱学习,一路从大山里走出来,到城市读了本科。
组柜装机是个苦活,工作内容是把自动化系统需要的硬件部分,排布、接线、组装在一个大机柜里,就像是组装一个一人多高的电脑主机。小曹来公司的时候,表示组柜这事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他想跟着一起学软件编程。我当时答应了他,说以后一旦公司发展起来,第一个就让他学,没想到接连几个小项目后,还是没有招到合适的替代人员。
小曹很丧气,感觉自己好容易熬出一个本科,干硬件丢脸不说,还没有前途,这次又让他组柜子,他是说啥也不干了。
说来也巧,正是那几天,小曹的妈妈来看他,这是小曹妈第一次出远门。小曹吞吞吐吐地问我说:“妈妈从老家来了,想到咱们公司看看行不行?”我说:“当然行啊,这就带阿姨来看看,养个儿子那么大了,终于上班了,却连儿子上班的地方都没有见过,多可惜。”
小曹妈妈到达的时间是周五晚上。第二天周六,本来大家都要休息,听说小曹妈妈要来,集体决定加班一天,不但加班一天,这一天还要比以往更正式,我们约好全公司上下一起穿了西装。田少爷浑惯了,平常都是运动衫和大球鞋,那天他还特意回爸妈家找了西服皮鞋换上。
等小曹妈妈一来,我们都拿出了阵势,一改以往的插科打诨,各个坐得肩正腰直。小曹妈妈进来一看,公司是正规公司,同事都是健康向上的好青年,脸上笑开了花。我们邀小曹妈妈一起吃饭,她连连摇头说不吃不吃。我们当然知道她怕给我们添麻烦,几个人不由分说架起阿姨去了火锅店。那次吃饭,阿姨恳切地请我们照顾一下小曹,小曹从小内向,什么请客送礼啊,什么关系门路啊,啥也不懂,连说话也都直来直去的不好听,要是他不小心说错什么话了,让我们别往心里去,更不能因为这个把他给“开”了。小曹腾一下红了脸,跳起来,拉住妈妈,不让她说。
小曹妈妈走后,我对小曹说:“乐山是灾区的项目,也是咱们的第一个大项目,这个项目咱们都拼一把。我保证,等这个项目完工了,再不让你干硬件了,行不?”
小曹说:“行!”
4
自动化系统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软件,电脑上开发的工业控制程序;另一部分是硬件,电气柜里用于实现指令的执行机构。等软件开发完毕,硬件组柜完成,两者有一个现场调试的过程,这个调试的过程大概要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