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兄弟

作者: 刘永涛

除夕前的一天下午,二毛的一条短信如无声无息的鱼游进了宋平的手机。宋平开完会,才看到那条短信,短信是他们一家去三亚的航班信息,来回八天。宋平有点搞不懂了,更搞不清二毛是怎么弄到他们一家三口的身份证号的。但转念一想,这对二毛来说简直不是事。

他给二毛打了电话,质问二毛搞什么名堂。二毛照例是没心没肺的嘻哈样,说,没啥子名堂,就是想感谢你们一家这么多年对我的关照,你们不是一直想去三亚过年吗?到时我也去,陪你们一起过年。

可宋平并不这么想,并且隐隐捕捉到一丝潜在的危险。他干脆利落地说,好意领了,我代表我们一家谢谢你,但我们过年另有打算,你把票退了吧。怎么退?二毛说,来回机票都是打了四折的,我已经全部付清。宋平冷冷一笑,说,那就是你的事了。二毛过去的嘴脸一下子暴露无遗,爱去不去,自己看着办吧。二毛同样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回到家,白晓已经坐在客厅里喝茶了。白晓上班的路远,她一向比宋平回家晚。看到白晓脸上的疑惑,宋平猜测二毛一定也给白晓发了短信。果然,宋平刚一坐下,白晓就问去三亚过年是怎么回事。难得二毛有这份心意,他打着哈哈。白晓的眉毛一挑,说,有这么简单?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二毛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宋平虽然觉得阴谋这两个字有点重,但他相信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否则的话,他的兄弟就不叫二毛了。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给二毛说过了,让他退,但他说机票已经付清了,没法退。还放话说,爱去不去。简直就是无赖!白晓说,对待无赖就得用无赖的方法,绝不退让。那你说咋办?宋平无奈地望着白晓。白晓干脆地说,不去,宁愿浪费掉也不去。这个世界上欠谁的都可以,但绝对不能欠二毛的。否则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吧……宋平当然懂,他太了解自己的兄弟二毛了,他不无担忧地说,你还是把二毛想简单了,他把心意表示了,领不领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再有什么事一样可以光明正大来找我们,纵使退一万步说,他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表示,他照样刮我们的骨,喝我们的血……宋平说完愣了,他为自己如此稳、准、狠地评价自己的兄弟感到难受,一直压抑着的怒气与失望也涌上心头。宋平客观的评价也让白晓绝望,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说,无论如何咱们得表明自己的态度,这太重要了,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你怎么有这样一个兄弟啊。

门像被风推开了,进来的人更像一阵风,如同脚底下踩着风火轮。欢天喜地的朵儿连鞋都没换,进到客厅,先是抱着白晓亲了一口,接着便过来亲宋平,看着宋平阴沉的脸,朵儿滴溜着乌黑的眼珠说,你怎么啦?爸,二毛叔说要请咱们一家去三亚过年呢。白晓冷笑一声说,你二毛叔请,他哪来的钱请,说到底,他请的钱也是咱家的钱。朵儿不愿意了,针锋相对地说,谁的钱重要吗?二毛叔是落魄,但他是爸的二哥,咱们家不帮他,谁帮他。虽然二毛比宋平大,但朵儿从小就喊他二毛叔。朵儿说得理直气壮,让宋平和白晓一下子无言以对。

最终宋平和白晓达成了一致,不过白晓说,去可以,但回来就把钱如数退给二毛,并且把他那份也算上,就算是免费带二毛过个春节。二毛的人情是万万不能欠的,也不敢欠。白晓咬牙切齿地定论道。

宋平一家三口是除夕前一天到的三亚。从机场出来,炎热的天气便像一口白锅砸在了他们身上,到处明晃晃一片,不出几分钟,三人汗流浃背,如同从蒸锅里捞出来似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上了车,车里虽也是蒸腾一片,但他们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是第一次来三亚吧?李管家把车开出停车场问道。是第一次。宋平答道,他认真地看了看李管家,真是邪门,她竟然没出汗,一滴汗都没有。昨天晚上,他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姓李,是他们这次出行的规划师,负责接送、食宿及游玩。你可以叫我李管家,电话那头传来明快的笑声。放下电话,宋平说给白晓听,白晓把嘴一撇,讥讽着说,二毛就会搞这些花头,还管家,真是不作不死……

车子在一幢别墅前停了下来,李管家说,下车吧,到家了。宋平注意到李管家用了个“家”字,他半信半疑地问,这里?是啊,就是这里。李管家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道。进了别墅,里面的豪华让他们暗暗吃惊,光卫生间就有五处,除了大客厅,起居室有十多间。朵儿从楼上蹿到楼下,又从楼下蹿到楼上,站在楼梯口对夫妻俩喊,太棒了,这才像家。李管家微笑着说,你们可以先休息,也可以到海边走走,我晚上过来和你们一起吃饭。

李管家一走,宋平一家就换了衣服,匆匆出门,对常居北方的他们来说,海有着致命的诱惑。海很近,出门不到两百米就是。由于是第一次见海,朵儿发出了一声尖叫。白晓也叫了一声。宋平死死地咬着嘴唇,愣是一声没出。朵儿拉着白晓往海里走,海起伏着细小的波浪,她们发出浪花般的欢笑。宋平望着她们,在沙滩上慢慢地走。他想起那片沙漠,那片沙漠无边无际,而他出生的小村庄就在它的边缘,卑微而渺小。

朵儿和白晓越走越远,只剩下两个小点,虽然宋平知道那里是浅水区,并且她们还套着游泳圈,但还是有点莫名的担忧。宋平也下了水,水在晃,他也在晃,不由又想起了那片沙漠。他的出生地缺水,庄稼缺水,树木缺水,人也缺水,经常处于一点就炸的火爆状态。在那个小村庄,他们喝的是涝坝水,里面有枯枝败叶,有羊粪蛋,还有死耗子……不光人饮用,牛羊也一起饮用。那滩引来的涝坝水,如同一位贫寒至极的母亲,用微薄的奶水养育着人和牲畜,她承载着生,也承载着死……

洗澡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但过年前的澡是必须要洗的。家里有一个镀锌铁皮澡盆,一头高,一头低,像一只小船。父亲一担担往家里挑水,母亲一壶壶烧。水烧好了,也兑好了,第一个享受洗澡待遇的从来都是二毛。第一次洗澡,二毛光着屁股欢天喜地地跳了进去,溅了母亲一脸的水。母亲没跟他计较,但母亲开始跟他算账。从入秋开始算起,一桩桩,一件件,母亲的记忆力好得惊人,绝不冤枉,更不遗漏。二毛是村里最顽劣的孩子,客人来了,他要骑到客人头上,客人不干,他就爬到客人腿上撒尿;他不光偷村里的菜和瓜,甚至连邻居晒到屋顶的红薯干也不放过;和孩子们打土块仗时,他悄悄把土块换成了石头,让“敌人”头破血流;他甚至为了得到一个凤凰牌烟盒,在大孩子的指使下闯进女厕所……

二毛这才意识到这盆活泼泼的水是个巨大的陷阱。想逃,但被母亲牢牢摁在盆里。母亲数落一件,便清算一件。沾了水的巴掌落在二毛身上,响亮无比。二毛洗澡,巴掌声此起彼伏。身上积攒了整整一冬的灰尘与垢甲与其说是被水洗掉的,还不如说是被母亲的巴掌拍掉的。二毛唯一能做的就是扯着嗓子哀号。

老大和宋平这才意识到母亲这是在杀鸡给猴看,兄弟俩心惊胆战地看着母亲清算二毛,拼命在脑海里扒拉着各自的错事。二毛终于被母亲清算完了,接着便是老大。老大脱掉衣服,哆哆嗦嗦地进了“刑场”。母亲的手一扬,老大就神经质地尖叫。

晚餐在别墅附近的一家餐厅吃的海鲜。光蟹就有十几种,自己去玻璃柜里选。朵儿喜欢吃海鲜,但北方城市的海鲜有限,还不怎么新鲜。朵儿看着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海鲜说,太棒了,这才是真正的好生活啊。白晓想起什么,问李管家这样一桌需要多少钱。李管家说,这里的海鲜便宜得很,没几个钱。白晓还不死心,又问这次来总共费用需要多少。李管家摊了一下手说,这是公司和宋先生的事,她只负责把服务做好。李管家又说,她有事要先走,东西只管点就好。

宋平一家三口吃完海鲜,又在海边散了会儿步,才回到别墅。洗完澡,正聚在客厅里看电视,别墅的门开了,李管家拉着一个黑色的拉杆箱走了进来。在李管家身后,是老大一家三口。宋平愣了,他没想到老大一家也会受到二毛的邀请。老大宋瑞看到宋平一家也愣了,他也没想到这里会有宋平一家。但当着李管家的面,两家人还是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李管家带着老大一家看完房子,交代完相关事宜,便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李管家一走,气氛顿时陷入沉闷之中。首先沉不住气的是朵儿与静静,这对相差一岁的姐妹眼神绝不交汇,朵儿向东,静静便向西,几分钟过后,便都感到厌倦甚至疲倦,她们都喊累死了,上楼进了各自的房间。接着便是白晓和嫂子吕丽。吕丽脸上挂着小学老师惯有的焦虑与烦躁,但她还是客气地问白晓,在医院不好请假吧?是不好请,白晓笑着说,尤其是过年,还是当老师好,有寒暑假。吕丽也努力地笑,但还是抱怨说,也就这点好了,现在的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白晓点着头,表示理解。两人又客气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便纷纷退场。

只剩下兄弟俩了,老大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皱着眉头说,真不知二毛搞什么名堂,把我们都弄到三亚来。说到二毛,宋平缓过神来,是啊,真搞不懂,但二毛我们都是了解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咱们兄弟三人就他最聪明,当初也就是他上的大学最好,可他为了所谓的爱情差点把人打残,被学校开除,还记得吗?妈当时都快气疯了。老大的眉头舒展开来。

怎么不记得,妈从高二开始就不再动我们一根手指,她说她打不动我们了,但那次,她又重新举起了棍子把二毛往死里打,二毛跪在那里由着母亲发泄,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宋平的声音变得柔和,充满了回忆的味道。

可结果呢?他的爱情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拉扯了两年,还是分手了。老大发出了一声感叹。

是啊,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他把我们兄弟叫到一起,说是请我们喝酒,但自己却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我从没见过二毛那么伤心,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关于二毛的话题如同打开了水龙头,只要不关,就会一直都有。兄弟俩在这一刻对二毛充满了感激,是他让这次谈话能够进行得如此和谐而顺畅,几乎没有任何闪失与纰漏。说得差不多了,宋平建议老大回房休息,毕竟刚坐了四个多小时的飞机。老大愉快地同意了,向宋平道了晚安。宋平把电视的声音关掉,盯着无声的画面,就像盯着一场哑剧。

二毛之所以叫二毛,根源出在宋平身上。宋平有个小名,叫三宝。那时刚刚放过电影《三毛流浪记》。外人便把三宝叫成了三毛。老三既然叫三毛,老大、老二无法幸免于难,大毛、二毛便跟着排了座次。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大和老三慢慢洗白了自己,没人再叫这个外号。唯独二毛,他的大名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彻底遗忘,而二毛这个外号却如影随形。不光老大、老二叫,父母也叫。连朵儿和静静也二毛叔长二毛叔短。用白晓的话说,二毛活得落魄,四十多年了,本名都混没了。

宋平见着老大,不叫大哥,老大见着宋平,不叫三弟,都一律直呼本名。或许只是一种习惯的延续,他们从小就是如此。兄弟三人各相差一岁,年纪相仿。宋平和老大之间的话少,小时候宋平的注意力都在二毛身上。二毛在家里就是一个“战争犯”。他连老大都敢冒犯,但老大毕竟比他大,个头比他高,他欺负的对象往往只能是宋平。老大对待他们两个人的战争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宋平几乎从来都是失败的一方,他唯一的途径就是用响亮而长久的啼哭发泄内心的委屈,哭到父母回家问明真相,把二毛痛打一顿才止住悲伤。

成年以后,宋平和老大的话更少。他经常和老大处于无话可说的境地。有时他想,或许是由于都出生在那片荒凉而孤独的沙漠,那里除了风,便是沙,孤独如同日头般在炙烤着童年的记忆与脉络;也或许是由于青春期时家庭的那场灾难给他们留下无法磨灭的阴影,他们同病相怜,但又相互映照,在尴尬与难堪中品尝着渐行渐远的羞耻;更或许是由于他们都在体制内,当一个半大不大的领导,压抑着别人也压抑着自己。

两家的交恶是近些年的事。母亲搬到新房那年,朵儿刚上小学,旧房是学区房,为了朵儿更好的教育,白晓让宋平去做母亲的工作,把旧房过户过来。宋平去了。母亲一口答应,同样是两个孙女,同样一般大小,朵儿长得乖巧伶俐,更招她喜爱。母亲虽然答应,但顾虑也是有的,毕竟还有老大一家。

宋平和白晓就去找了老大一家。老大没任何意见,但他并不表态,而是笑眯眯地望着吕丽。吕丽其实也没有,她就在八中的小学部当老师,每天和静静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没觉得什么不好,毕竟孩子还小,连接送都省了,乐得做顺水人情,便大方地说,没有意见,怎么说我们都是大哥大嫂,当然得全力支持。白晓当时感激得不行,饱含深情地叫了一声嫂子。过完户后,宋平请几家人一起吃饭,还有二毛,席间,没正形的二毛和朵儿、静静打闹在一处,看得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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