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梢记

作者: 姜贻斌

每次,张晓平都很爽快地对李丽平说,你尽管打麻将吧,你输多少我都给得起。

张晓平在一家设计院工作,收入较高,并且还有不少外水,供李丽平打麻将是没有问题的。况且,李丽平打得并不大,只是打发时间。张晓平内心里也情愿李丽平打麻将,无论输赢他都不在乎——四个女人在那个方寸之地,能闹出什么名堂来?

张晓平最忌讳李丽平去歌厅,男男女女的唱歌跳舞,搂搂抱抱,加上有啤酒升温发酵,激情勃发,难免出事。其实,麻将桌上也会闹出男女风波,但跟莺歌燕舞的歌厅相比,麻将桌上发生男女风波的概率毕竟要小得多。更何况,李丽平基本上只跟几个女人打麻将。

张晓平的担心,源于李丽平长得太乖态了。白嫩光滑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饱满而性感的嘴唇,波浪形头发,简直像个洋娃娃。李丽平结婚后,身材依然是那样苗条,那种难以形容的韵味让人销魂。

李丽平除了打麻将,还喜欢唱歌。只要迈进歌厅,认识或不认识的男女就会拥上来,纷纷邀她唱歌跳舞,当然,免不了还要喝酒。

其实,李丽平的理想不是在麻坛上大展身手,而是当个歌唱家。别人都说她具备这个先天条件,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她羡慕那些站在舞台上的女歌唱家,手捧鲜花,聚光灯照射在光彩夺目的脸上,优美的歌声引来阵阵掌声,真是风光无限。说实话,李丽平的嗓子不错,属于女中音,无奈没有赶上好时机,电视台举办歌手比赛时,她的年龄已经不太适合登台献唱了。为此,李丽平感到极其沮丧和遗憾,认为自己永远失去了当歌唱家的机会。当然,唱歌的兴趣仍然保持着,似乎是为了纪念那段逝去的青春岁月。

张晓平的警惕性极高,他让李丽平少去歌厅,最好不去。李丽平明白张晓平的意思,横他一眼,甚至有点炫耀地说,我告诉你吧,像我这样的女中音,十万个人里面才能挑出一个。如果我不去唱歌,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每次都把张晓平驳得哑口无言。张晓平心里却说,那你怎么不去当歌唱家呢?当然,这话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

李丽平的脾气他曾经领教过,简直像一枚出膛的炮弹,轰隆一声,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她会离家出走,几天也不归家,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有几次捕捉不到她的影子,张晓平差一点就要报警了。张晓平觉得自己很累,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服他的管束,经常弄得他提心吊胆。张晓平疑心很重,想象力也非常丰富。因此,李丽平跟别的男人示好的镜头,经常不堪入目地闪现在他脑海里,让他痛苦不堪,坐立不安。

为了说服李丽平,张晓平甚至还举例说,他隔壁单位有人因为唱歌跳舞,已经出了好几起事故,有离婚的,还有正在闹离婚的,有拿菜刀威胁对方的,甚至还有跳楼的,搞得家里鸡犬不宁。

张晓平还说,听说那些单位的领导很恼火,甚至想发文禁止唱歌跳舞,以避免发生家庭矛盾。当然,发文是不可能的,也是荒谬的。因此,张晓平经常像个思想工作者,不厌其烦地向老婆强调唱歌跳舞的种种弊端。

每当张晓平不厌其烦地进行说教时,李丽平从不插话,安静得像个淑女,或入迷地涂着指甲,或慢慢地梳着头发,看也不看他一眼。间或,才漫不经心地说,是吗?或者说,哦,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她眼里似乎没有这个男人。

当年两人谈恋爱时,张晓平并没有发现李丽平有唱歌的爱好,他们不是坐在公园里说说话,便是在河边散散步,将县郊的晚霞揽在怀里,再把公园的花香携进屋内,日子悠然而安宁。

调到省城后,李丽平便将潜伏的爱好显露了出来,这让张晓平措手不及。有时候,他对这个女人竟然有种陌生感。

当年,张晓平到县城实习时,碰到了李丽平。李丽平只读过高中,是单位的出纳,待字闺中的她,早已不安心在这个盛产煤炭的县城生活了。小城里漫天漫地都是煤灰,街道房子的墙壁上也沾满了煤痕,沿着墙缝像无数条黑虫子。只要在街上走一遭,无孔不入的煤灰便飞进了鼻孔。当碰到从省城来单位实习的张晓平,李丽平怦然心动了。张晓平高大英俊,还是大学生。况且,张晓平还许诺,一定要把她调到省城。这样,李丽平便将自己的一生押在他身上了。张晓平并没有食言,仅仅过了三年半,就将她调到了省城。

张晓平工作很忙,四处都在大搞建设,所以设计院的事情太多,哪有时间去管李丽平呢?如果听说她在打麻将,他便说,好哇,祝你收获大大的。如果她输了,他便拿着钱去抚慰那颗受伤的心。李丽平无论输赢,张晓平那天在单位上班都很安心,效率也极高。如果李丽平去了歌厅,那么,他一天都不得安宁。有时候,他开会分神,竟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让同事们不知所云。甚至在审阅设计方案时,本来应该给予肯定的,他居然一口否定。由于这种不安所造成的差错,让张晓平深感愧疚。上班时,他脑壳里出现的都是李丽平红杏出墙的镜头,恨不能立即回去跟踪李丽平,抓个现行,让她无脸见人。当然,那样的话,自己也太没面子了。总之,张晓平的心态复杂而微妙。

张晓平尽管工作很忙,也要挤出时间盯着李丽平。他曾经跟随李丽平去过几次歌厅,并且固执地坚守到终场。他独自坐在歌厅的角落里,睁大眼睛,盯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男人,企图发现某些可疑的线索。虽说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他心里仍然不太舒服。因为有些男人明知他是李丽平的老公,也不去敬他的酒。这些男人似乎故意展示自己的才艺,请李丽平对唱,还要请她跳舞,跟她喝酒,反复再三。他们眼里好像根本没有他。

张晓平痛恨自己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只能闷闷不乐地喝啤酒,有时还忍不住抽起烟来,得来的却是李丽平的白眼。她不高兴地说,这里是不准抽烟的,你不晓得吗?说罢,指了指墙壁上禁烟的标识,张晓平只好将烟头熄灭。

张晓平每次跟随李丽平来歌厅,李丽平都脸色阴沉,像美容失败的女人。一直到她唱过几首歌,跳了几支舞后,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她唱歌台风极好,跳舞也落落大方,常常引来一片喝彩声。这使张晓平显得更为冷落与寂寞,眼前的热闹,似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射灯转到张晓平脸上,只见其脸色苍白;射灯离开时,脸色便陷入黑暗之中,唯有双眼透出两道冷漠的光。

张晓平很想发泄一番,比如一顿大吼,或像疯子般冲散那些舞者,又觉得太过分了,那样不仅会让自己的脸面丢尽,还会惹得李丽平极为愤怒。因为人家都很有礼貌——除了没有给他敬酒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把柄可以让他抓住。有时候,他居然希望某个男人对李丽平做出不轨的举动,那样,他便可以借机发泄心中的不满了。

总之,别人唱歌跳舞喝酒兴奋得很,张晓平却觉得无趣极了,他希望有关部门禁止唱歌跳舞,关闭这种娱乐场所。

张晓平心里很累。他对这桩婚姻感到有些后悔,当初如果讨个只会打麻将的老婆该多好,那便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她没有姿色,那也不必担心,当然,如果她没有姿色,自己还会跟她结婚吗?

让张晓平稍稍感到一些安慰的是,李丽平去的歌厅并不太远,离家大约两里路。她喜欢去那个叫圆梦的歌厅唱歌跳舞,其他歌厅不怎么去。当然,如果有人请她去更高档的歌厅,她也不会拒绝——这是让张晓平感到最不放心的。

李丽平生下女儿后就恢复了自己的社交,女儿交由张家父母看管,还请了保姆。她在园林单位搞出纳,比较轻松,因此,下班后便迫不及待地叫人打麻将,或者唱歌。

李丽平讨厌张晓平跟随自己去歌厅,觉得他像个狗腿子,把自己的心情搞得坏透了。李丽平曾经说过张晓平,你不要跟着我,听到了吗?张晓平说,我去看看你们唱歌跳舞不行吗?我一个人在家里很无聊。

李丽平提醒说,你约几个朋友喝酒,不是很好吗?

张晓平断然说,你不在,我喝酒没兴趣。

李丽平哼一声,你喜欢发酒疯,谁愿意跟你去呢?饭店的酒杯差不多被你摔光了。

张晓平每天要上班,哪有时间管束李丽平?除非是不加班的晚上或星期天。他甚至想请个保姆跟着李丽平,又觉得这样会遭人耻笑。或许可以叫乡下的姨妈来。姨妈在乡下也没有什么事情,姨夫早已去世,两个崽女也去了深圳。姨妈说她在家里很无聊,天天打牌度日。那么,是否可以请她来呢?冷静想想,还是不行,姨妈已经六十多岁了,又比较土气,如果跟着李丽平去歌厅,那也太不像话了,李丽平绝对不会答应的。

对于张晓平的跟随,或者说盯梢,李丽平心里很不舒畅。有一天,李丽平故意不让张晓平找到自己,她在离家五里路的地方,进了一家新开张的歌厅——云雀。李丽平喜欢这个店名,云雀的声音嘹亮,婉转,响彻云霄。望着由淡红色灯管组成的云雀二字,李丽平不免感叹一番,如果重返青春,自己的歌喉不也像云雀般嘹亮吗?唉,生不逢时,白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那天晚上,张晓平回家没有看到李丽平,便去麻将馆寻找,谁料也没有她的身影。然后,他又去圆梦歌厅寻找,还是没有看到人影子。她到底去了哪里?张晓平开着车四处巡察,像个盯梢的特务,却又具有设计师的精密。他起先以小区为中心,在两里路的范围内寻找,然后,再扩展到三里路的范围,以此类推,最后竟然让他找到了。在寻找的过程中,他有两次差点撞到了路人,因此,心里的怒火便哧哧地冒了上来。

张晓平走进歌厅,看到有七八个男女在唱歌跳舞,一眼扫去,并没有看到李丽平。他没有问其他人,却看到椅子上放着一个棕红色挎包,不由得眼睛一亮。棕红色挎包安静地躺在那里,像在嘲讽他,哎,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时,张晓平的目光扫到左边的楼梯,觉得有些奇怪,小小歌厅怎么还有楼梯呢?莫非上面可以开房吗?他顿感不妙,几步冲上楼去。此时,他已经忘记了冷静,竟然不管不顾,飞起皮鞋,像公安抓捕罪犯,砰砰砰,将几扇关闭的房门全部踢开,又撕开喉咙大喊,李丽平,你躲在哪里?给老子滚出来!

歌厅女老板跟上来极力劝阻他,解释说,她在卫生间。

张晓平哪里肯听解释?他推开女老板,恶狠狠地说,老子今天一定要把她抓住。

女老板气愤地说,你这个男人怎么不讲道理呢?

李丽平从卫生间走出来,看到男人如此横蛮无理,还踢坏了几扇门,当即愤怒地丢下一句话,你看着赔吧。说罢,嗵嗵嗵走下楼,拿起挎包冲了出去。

自从这次吵架后,夫妻俩十多天没有说话,家里一点生气也没有,简直像个冷库。李丽平觉得很没有意思,拿起挎包跟换洗衣服,又躲到宾馆去了,眼不见为净。李丽平的脾气极为乖张,只要稍不如意,便去某个宾馆潜伏下来。张晓平没有去寻找,他明白即使去找,也是白搭。

张晓平的粗暴行为让李丽平感到很丢脸,因此她再也不去云雀歌厅了,免得人家笑话。张晓平也意识到自己当时太不冷静了,所以,在李丽平还没有躲到宾馆之前,他也不好意思跟她套近乎。直到李丽平终于从宾馆回家了,张晓平才主动地叫她去参加朋友聚会——他想当着朋友们的面,敬李丽平一杯酒,请她原谅自己。

作为一个男人,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他希望李丽平能够理解并原谅他,自己是太在乎她了。谁知李丽平断然拒绝,根本不吃这一套,因为张晓平的这种粗暴行为屡屡发生,道歉方式也如出一辙。李丽平拒绝的方式是沉默,要么,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化妆,要么,坐在沙发上涂抹指甲,对张晓平的话充耳不闻。这种沉默比开口拒绝还要可怕,张晓平无奈地望着她,只好作罢。

张晓平以前跟朋友们聚会,都要叫上李丽平。他明白,李丽平的出场,会给自己脸上增光添彩。李丽平打扮得十分得体,每次出场的衣着及发型都不一样,艳而不俗,极其优雅,让人赞不绝口。每逢这种场合,张晓平是最兴奋的,喝酒时豪气冲天,几乎来者不拒,表现得极为勇猛。

现在,朋友有了饭局,张晓平只能单刀赴会,耷拉着脑壳喝闷酒。朋友们估计他们夫妻间有了矛盾,劝他少喝几杯,不要喝醉了,喝醉是比较麻烦的。有一次,张晓平还是不幸地喝醉了,朋友们像架着伤员一样送他回家。走进小区,张晓平一会儿说是四栋,一会儿又说是十栋,把朋友们累得呼呼喘气。当朋友们从他身上摸出钥匙打开门时,却不见李丽平在家,只好把他扶到床上,将他的鞋子脱下来,衣服却没有脱掉——根本就脱不下来——再把被子盖在他身上,让他酣然大睡。后来,出于面子问题,张晓平拒绝赴宴,也不再接听邀他喝酒的电话了。他独自坐在家里看电视,将遥控器按过来,又按过去,眼睛却不时地望向门口,希望有掏钥匙的窸窣声响起。只是等到他快要睡觉了,那种熟悉的窸窣声仍然没有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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