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米的城市
作者: 安庆绿皮火车
陶米醒了。其实陶米早就醒了,她盯着窗口,窗帘的颜色一点点在变,晨光慢慢穿透了窗帘,房间里亮堂起来,窗外的嘈杂声往耳朵里钻。陶米在这些市井声里有些慌乱,或者还不适应,她拉开窗帘,看到了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一辆外出的三轮车上驮着东西,一辆三轮车上还冒着热气。父亲和母亲起来了,厨房里有了锅碗声,水流声,父亲在准备外出的工具,屋里的声音和窗外的声音混合起来,越加地杂乱。
陶米打开门,往楼下跑,母亲喊她,陶米,你干什么?你去哪里?陶米很快跑到了楼下,胡同很窄,她要不断躲着对面的人和来往的自行车、三轮车。有人手里端着钢精锅,锅里是冒着热气的胡辣汤、羊肉汤,陶米闻见了那种又香又辣的味道。胡同外是一条市场街,有人在打扫、在分货,各种声音在长长的棚子街回响。一个路口通向火车站,陶米穿过路口,跑到火车站广场上。早晨的火车站开始热闹起来,早餐店里冒着一股股白气,班车在广场上流动,像沙滩上的甲壳虫。
陶米是三天前坐绿皮火车来到旗城的,那种依然蜿蜒在铁路上的绿皮火车,在铁轨上蠕动。陶米紧跟着父母,她人小,扛着一个小挎包,脸憋得通红,前边的父母扛着大包,那些包里装着他们来往的衣服,和从梨花湾带回来的晒干的青菜。
陶米的父亲和母亲,每年都会在收麦和收秋的季节回到梨花湾,收种他们还种着的几亩地。这年收了麦,陶米的父亲一连往地里跑了几天,有一天,忽然说这地不种了,不想再这样来来回回地跑,时间都耽搁在了路上,多打几天的工,地里的损失就可以补回来。父亲还对陶米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陶米,准备你的东西,和我们一起回旗城去。陶米吃惊地看着父亲,父亲说,你不用这样看老子,老子说的是真的,不会诓你。又对陶米的母亲说,你把陶米的东西收拾好。陶米听见父亲在和母亲说,我们要把两个孩子一个一个都带到旗城去!
陶米这一年小学毕业,按规定,秋季开学就要去镇上的中学上初中了。那个镇中,离梨花湾有七八里地,要住校。到旗城去,镇里的中学就不用考虑了。
离开梨花湾前,陶米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想再看一看梨花湾。陶米一个人在村里走,好像要和梨花湾作长久的告别,要记住梨花湾的样子。陶米在村里的几条街道、几条胡同里走着,后来站到几棵古老的银杏树下。陶米朝银杏树上看,不知道她要去的那个旗城会不会有银杏树?她从银杏树下走过去,在银杏树的后边看见了一座小庙,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庙,庙里敬奉的到底是哪一路神仙。过去,她跟着奶奶来过几次庙里,看奶奶给神仙烧香,跟着奶奶磕头。她走到庙前,庙门开着,庙门口坐着一个老人,头发花白,在守着庙,香火的烟气越过庙里的短墙飘出来。
陶米当然要去她的学校看看,村里的小学一直还在,在村西头。十三岁的陶米在即将离开梨花湾前有了心思,开始体味什么叫告别和留恋。学校的大门紧闭着,学校放假了,这是乡村学校的私规矩,农忙的时候会放几天假。陶米已经小学毕业了,在小麦收割前,就通过了毕业考试。按正常流程,她要等待的是中学的通知书,如果不到旗城去,她下一个学校就是镇上的中学。陶米趴在学校的大门上,透过大门上的孔看见了她坐过的教室,看见了院里的树和花坛。她的弟弟陶根在上小学三年级,她走了,弟弟还要继续在这里上学。父亲说,要让弟弟在村里把小学上完,再到旗城去。
陶米这天又去了村外,走在村外的田野上,她在即将离开村庄前,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陶米找到了她家的地,看见麦茬地里冒出了小小的玉米苗,白色的麦茬在一场雨后开始发黄,她知道,他们家的地已经转给别人家种了。陶米顺着一条小路走到了河堤上,漫长的河流往远处延伸,水白汪汪的,她在离开河边时听到咩咩的羊叫声。
她看见了阮小菲,阮小菲赶着几只羊。陶米说,小菲,我可能不去镇里上学了。阮小菲看着她,你要去哪儿上?陶米说,我爸要把我带到他们打工的地方。阮小菲问,是哪儿?陶米说,旗城。阮小菲羡慕地看着她,你要去大城市了?陶米说,不知道到底大不大,我没去过。阮小菲说,去吧,我将来也要考上城里的大学。陶米说,小菲,那你考到旗城吧,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
陶米去和爷爷奶奶告别,每年都是父亲来和爷爷奶奶告别,今年告别的人里多了一个陶米。爷爷奶奶坐在房檐下,奶奶的手里拿着一把老芭蕉叶扇子,不时地扇几下。陶米接过奶奶手里的扇子,扇得奶奶的白头发翘起来。奶奶说,陶米,风太大了,手轻一点,奶奶受不了。陶米的手慢下来,反身朝房檐下的爷爷扇了几下。然后陶米说,爷爷奶奶,我今天要和爸妈一起走了。奶奶拽住陶米的小手,从陶米的手摸到陶米的臂上,说,到了旗城,要多小心,城里的车多、人多,也没有咱村的人,不要跟不认识的人多说话。爷爷说,听你爸你妈的话,你爸给你找到了好学校就好好学。陶米朝奶奶点点头,又朝爷爷点点头。这时候奶奶起了身,进了屋,手里握着一个什么东西出来,塞到陶米的手里。是用小手帕包着的几十块钱,奶奶说,奶奶见不着你了,这些钱你拿着到了城里买零食吃。陶米想哭,眼圈发红,含着泪。到了院子门口,陶米回过头,对爷爷奶奶说,我会给你们打电话,我会回来看你们。
坐上去镇里的车子时,陶米看见弟弟陶根从一棵树后拱出来,头发毛毛糙糙的,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母亲喊,陶根,说好了,去奶奶家睡,别乱跑,隔几年再把你带过去。陶米从车上跳下来,在她书包里摸,摸出了奶奶给她包钱的手帕,跑过去,塞在陶根的手里。
走吧,陶米。父亲喊。
站前路
陶米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摇醒,脚下在咯嘣咯嘣地震动,火车在咯嘣咯嘣中慢下来,停下前是几阵剧烈的咯噔声。车厢里早已经站满了要下车的人,人的肩上,手里,脚跟,屁股后头都是大大小小的行李。各种嘈杂声像一场雨倾注而下,更小的孩子在叽叽哇哇地叫喊。车门呼嗵一声打开了,人都往狭窄的车门拥,陶米紧跟着母亲,父亲走在母亲的前面,肩扛手掂着包裹,不时往身后扭一下头,看一眼陶米。母亲说,丢不了的,丢了我们就不用给她找学上了。下了车,落了地,就算到达旗城了。陶米只觉得一股凉气,小肩膀缩了缩,虽然是夏天,深夜的温度下降了很多。陶米在灯光里看到的是一种雾气,城市的灯光是在高高的天上,尤其车站广场上的那一根高大的灯柱,高得看不到灯的样子。陶米看见车站广场和广场外边的路上很多车辆爬行着,车灯里裹着雾气。一起下车的人出站后就不见了,最后走在一起的只是她们一家三口。
陶米站在广场上有些迷茫,不断有出租车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打车,都被父亲拒绝了。有人从路边闪出来,喊着,老乡,要不要住旅馆?父亲大手挥着,摇摇头。陶米有些饿。她不知道父母会带她去哪儿吃饭,几家饭店的灯光亮着,招牌在夜风里晃。母亲一直拉着她的小手,对父亲说,我们咋办?吃点东西再回去吧。老陶把肩上的东西搁在了地上,掏出一根烟点着,使劲地吸了几口,陶米感觉父亲要把烟吃了,饿极的人啥东西都可以填一下肚子。母亲又说,吃点东西再回去吧。父亲又扛起包裹,一边走一边朝两边瞅,走了一小段路,身子拐了一下,朝一家面馆走去。母亲拉着陶米跟过去,饭馆里坐着两三个人,从一个小窗口飘出一股热气。面很快就做好了,他们坐在空旷的饭馆里,可能是太饿了,陶米觉得那顿面好香。
陶米就这样来到旗城。
老陶夫妻,就是陶米的父母都在火车站附近的站前路上打工,在站前路旁边租了个小房子,房子在一条又窄又长的胡同里。胡同是被两边的房子挤出来的,好像是两边的房子的下水道,每逢雨天,胡同里积满了雨水,每一次都要两三天才能落尽。水多的时候,胡同里的人找出几根铁棍子朝地下捣,让水往捣开的地方流。
站前路上有很多杂七杂八的摊位,离火车站最近的是批发一条街,整日里吵吵嚷嚷的,没有消停过,除非到了凌晨才会有片刻的安静。那些批发商的加工点,遍布在附近的老房子里,最远的是在附近的村庄,那些房子里常年喧嚣着木器和电器的声音。老陶在一家批发中堂画、壁画的加工作坊里,作坊就在门面房后边的大杂院里,院子里扔满了橡胶板、玻璃、透明的胶条。老陶每天的工作就是按尺寸把字画镶到木头框架里,让壁画立体透明起来,再把加工好的壁画送到店里。
和老陶在一起搞壁画加工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懂点字画,老板给他的工资高一点,在作坊里算是专家。另一个人是真正干过木匠,负责把握尺寸,打磨木板和木条。老陶干的是他们两个人之后的工序,把字画装进框子和往市场上送货。老陶在这行干了几年,混成了老手,算是有点眼力的人。
陶米母亲的工作,是在一家大房子里踩缝纫机,干加工鞋垫,加工饭衣的活儿。几十个女人的头抵在缝纫机上,房间里充满咯哒咯哒的响声,缝纫机中间是几十条女人的腿,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都有,那些腿踩在踏板上,地震似的。有时嗒嗒声会暂时停下来或不再那么密集,加工好的东西要打包,装进纸箱,送到前边的门面里,让来自各个地方的小商贩一箱箱拉走。批发生意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各种东西都卖得出去,百货对百客,所以很多批发商可以坚持着活下来。
老陶开始跑陶米上学的事。
老陶带陶米去看过站前路上的中学,老陶把学校指给陶米看,说,陶米,老子的想法是让你进这个学校,但能不能进去还要看运气,老子就是一个农民工,关系没有那么硬。陶米朝学校看去,学校的教学楼很气派,墙体的瓷砖亮亮的,在太阳照射下很干净,教学楼后边有一个带颜色的体育场……老陶有打算,如果陶米能在这里上学,离他们打工和住的地方近,这当然是最完美的。可老陶低估了上学的难度,他还以在村里上学的经验来评估在这里上学的事,当然会碰一鼻子灰。老陶找的关系无非就是他在装裱店里接触到的人,最多是在一个酒场上多喝过几回酒的人,他忘记了去他装裱店里的人,都是在这个城市打工混饭的一拨人。他托人送出去的东西差不多都掂了回来,人家说现在还没有这个政策,如果敞开收打工人的子弟,学校的教学楼都会挤破。这个政策以后可能会有,但现在还没有出台。被托的人说,人家可能是嫌送的这些东西太碍眼,值不了几个钱。老陶想了想,去商场里买了两张购物卡,把卡交给中间人再去试一试。一周后,老陶等到的还是失望的消息,接了卡的人最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说可以让陶米进附近的一所子弟学校,他和那个学校的校长一直关系不错。
陶米就在子弟学校上学了。
陶米有了一辆自行车。中午下学,家里的门锁着,陶米就骑着车去找母亲。母亲也有一辆自行车,母女俩一前一后地骑着车回家。一路上,母亲把菜和面买了,匆匆忙忙地做好饭,老陶也在饭端到桌上时推开家门,像掐准了点回到家的。有时过了点,老陶不回来就不等了。陶米要午休,时间卡得很紧。母亲也会偶尔带陶米在路边吃一顿,站前路上不缺小吃的地方,这也是陶米越来越喜欢站前路的原因。遇到星期天,陶米不想闷在家里,就跟着母亲到店里去。这时陶米早早地就学会了踩缝纫机,学会了装箱打包。陶米的手很利索,店里的阿姨都喜欢陶米。
陶米也去父亲的店里,看见的是一地的木板和木条,以及正在装框的画。陶米跟着父亲去送过画,站在板车的夹缝里,手扶着画,看父亲抓着车把,穿行在路上。
陶米初二那年,老陶一家告别了站前路上的胡同,搬到铁路边的一家老厂里,老陶之所以带着一家人搬到这里,是想要自己加工壁画。老陶蓄谋已久,和合伙的木匠商量好了,木匠挤时间过来帮他把把尺寸。至于选画,他早已经打听好了进货的渠道。陶米母亲说,要不,买台缝纫机,我也回家做鞋垫吧?老陶说,那利润太小了,等我做起来,你干脆就把工辞了,回家给我和陶米做饭就行。陶米母亲说,还有陶根呢。老陶说,等陶根过来,你给我们三个人做饭。
老陶真的把生意做起来了。
陶米每天都能看到院子里扔满了木板和木条,还有胶,那些味道里藏着一种甜腻。老陶办起加工作坊后,陶米觉得那种味道越来越重,老远还能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老陶说,别嫌我敲打,每一声敲打都有利润。陶米就远远地看着父亲一下一下地敲打,一块一块地安装。陶米放学或者周末,就成了老陶的员工,和父亲一起装框,一起把装好的画放在靠墙的地方,外出送货时帮父亲往车上装,也跟着父亲去送。能送的地方越来越多。老陶的生意慢慢地做大起来,后来陶米坐在教室里会回味起那种木头的味道,放了学赶紧往家跑,26路车在路上咯嘣咯嘣响。陶米已经发育了,身体和脸型都在发生变化,力气也跟着大起来。
但陶米还是恋着站前路。
站前路热闹、有活力,所以陶米隔三岔五地往站前路跑,蹬着红色的自行车。陶米喜欢缝纫机的歌唱声,学会了在缝纫机上飞针走线,每次陶米踩上缝纫机,母亲会陶醉地站在旁边,欣赏地看着女儿。有一天,陶米看着鞋垫上的蝴蝶,摸着蝴蝶的翅膀有些情绪。母亲有些奇怪,说你怎么啦?母亲以为陶米是想念村庄,想念爷爷、奶奶,想念弟弟陶根了,说,米,我们放暑假的时候可以回家一趟。陶米委屈地抬起头,举起一只鞋垫,说,怎么把蝴蝶都绣在了鞋垫上?陶米的母亲这才恍悟,抓起陶米的双手,说,傻米,这些不过是一些绣品,是印好的画,是照着描下来,哪里是真蝴蝶,蝴蝶都在河滩、在地里飞呢。陶米听得懂,却还是摇头,不高兴。母亲搂着陶米的小肩膀,说,好的米,我给老板说说你的意思,以后不在鞋垫上绣蝴蝶了。陶米走出大房子,怏怏地看着天,天朗朗的,什么也看不到,隐隐约约地看到几股烟气,从半空中的烟囱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