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樽空

作者: 钱幸

一厂街的日子如泡入酒海,被密密匝匝的酒糟味儿塞满了。那味儿一到醉江山酒厂的石雕前,就复杂了、难缠了,仿佛浓郁了,又仿佛清澈了。

老马端着尿盆,哆嗦着往下水道灌。

“干什么呢?老马!”薛青刹住自行车。

老马打个寒噤,后脖颈缩起一层肉,黑夹白的花脑袋像弹簧头玩偶,一颠一颠:“嗐,是你呀。”

“你倒想盼谁?”

老马就笑,拿眼睛踅摸醉江山酒厂东边。再东边一点,是小米酒家。薛青顺着看去,喝一声:“别想些没用的,放着爷们在这不管,到底给我开个门啊。”

“你今儿不,不上班吗?”

“话都不利索,你呀,快不行了。”

“有劲吗?我不行,关你什么事?”老马也就跟他说话有劲。

薛青推车子往里进。老马拉开门,颤巍巍往屋里走。

薛青喊:“尿盆哎,爷们你又忘了是吧!”

厂房里,薛青总是最先来,骑车兜转一圈,循着酒味儿。早上那味儿最好闻,一层一层发酵着,高粱、大米、酒曲、瓦罐,摆脱了颗粒和器皿的形状,变成一丝一缕,在空气里拧麻花般互相闹着,凌空眉来眼去。薛青先拧开随身带的酒壶,灌上。发酵90天,度数53,辣味适中。他把发酵了不同天数的酒挨个倒进七八个陶瓷杯里,有一个缺了口,没关系,他倒得仔细,连打转在边沿的一滴也舔进嘴里。闭上眼,他享受地、慢腾腾地先闻后舔,用舌头一点点探进去,舌尖触到杯底,液体就顺着舌头生根了,发芽了。

舌头和胃成就了他。舌头长,味觉灵敏,他提杯,一饮而尽。凛冽够劲儿,这就是酒。

最后一杯,摸到豁口——无论怎样推杯换盏,他总要神神秘秘地将这杯留待最后。这是一种仪式,属于他和酒的密谋。把舌头伸进酒里:你这水一样媚的娘子,你这似椒辣的娘子,你这让人渴又解人渴的娘子,你就下了我的肚儿吧,就遂了我的意吧,就灌醉我吧。终于睁开眼,他从桌子腿边摸出泛黄的本子,歪扭的字又多了一行:立夏刮南风;清明前后;冬酿,雪化第一场……

老马在锅炉前徘徊,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盯着地。他浑身晃动,耳朵半聋了,刺耳的嗡鸣针扎样钻进来,但最过分的是手,年轻时他把它用尽了——要当个神枪手,手就得受累——他起得早,给手腕吊砖块、吊秤砣,砰砰砰,就看压力下能否瞄得准。可凡用得多的东西,早早就撂了挑子。

锅炉开了,他查看管子里游走的水蒸气。进气大了度数拉低,进气不够蒸馏时间拖长。蒸汽自由翻滚,像在取笑他。想当年,只需轻瞄,准星就勾住了,空气阻力和光线的影响计算出来,心跳落在胸腔,那股力气就传到手指上,游刃有余地发出,啪,后坐力带来的麻热电流经过,他头往后一颤,甚至不用确认,就知道,那枚子弹一定会精准地对上靶心。

太阳微微投进来,他好像透过觇孔看到准星的阴影,假装微微闭眼,用胶带在准星上的圆孔处缠住遮光,虚影儿就不会出来了。

“老马!”厂长方一水叫他,“看着炉子!”

他睁开了眼。没有蓝天和靶子,没有为练手法吊在腕上的砖块。他冲着厂长的背影吐了口痰。忽然方厂长回过头来,吓他一跳。方厂长说:“老马,不是我说你,你再这样走神,会被辞退的。现在都讲效率对不对?大家都不是搞慈善的……”

微风把老马的思绪扯来拽去,他说:“方厂长,您还记得不?我刚来那会儿……”他想带厂长回忆回忆,那时他多荣光,是方一水双手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厂里需要他”。需要他什么呢?需要他的毅力,他的作风,他的“神枪手”精神,需要他竭尽全力地出工出力。他是真的竭尽全力了,一墙的荣誉呢!

但老方不听那一套,老方说:“赶紧坐回去吧,我记得什么啊我记得?你要记得,锅炉前就是你的专座。看好了它你就还有口饭吃!”

得了,为了这口饭,不得不卖命,还得贱卖、折旧卖。有时候老马会想,世道怎么就这样了,怎么一世英名到了末了,要变成一个连尿盆子都端洒的人人嫌弃的糟老头子呢?

岁月侵蚀他的时候,首先收回了他的神枪手,然后收走了他精准的、敏锐的动能和神经。他的肢体变得麻木,后来知道麻木还是好的,最可怕的是抖如筛糠。其他时候,他还能隐藏,只要他不说话,只要他不动手,就还能保持住一点残余的威风。可怕的是中午排队打饭,每到那时,他就藏不住了。他的手连托盘也握不住,勺子和筷子轻松地顺着歪斜的角度掉下来。他打不了汤,只能哆嗦着拿两只馒头。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唏嘘着看他这一刻的难堪,他成了一个什么人呀。他捧着自己的碗,费尽心机地努力扳住。薛青站在他身后,说:“老马,你这打了掉,掉了打的,光浪费粮食。你上桌吧,我给你打。”老马抬头看看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薛青一胳膊肘把他往旁边送去:“爷们,别站这瞄准了。快去找位子吧,给我占个地儿。”薛青的语气里没有怜悯,只是陈述了事实。有时候陈述事实比怜悯来得体谅。所以老马原谅了他,在厂里,老马心里就跟他最铁。而且老马觉得,薛青之所以还能瞧得上他,是因为他曾经的壮举:十年前救过踩曲女工米糯妹。

同样是十年前,米糯妹嫁了人,嫁了一个有钱人。她跟着那人吃香喝辣,游山玩水,把命运颠了个个儿。有好一段时间,老马见着薛青就叹气:醉江山再也招不到那样好的踩曲女工了。她是用她满腹的青春,用她黄金一样璀璨的精气神来做曲啊!怪不得人们都说一厂那时候的酒香哩,香得隔三条街都能闻得到。老马摇摇头,望了望小米酒家。

“炉子哎!”薛青喊。他放下手里的鲜嫩酒花,过来替老马关炉子。一边关一边骂:“爷们,你到底不顶用了。回家养孙子去吧。”

“你倒是说得怪轻松。我连个婆娘都没有。”老马摸着自己的领子,自从身体不行之后,他总是穿得非常齐整、利落,以确保除了身体寒酸,其他都不寒酸。

薛青笑:“让我给你说说媒,东边拐子有个亲姐,说给你呗?”

“唉,谁还缺个需要伺候的老头呢!”老马坐下来,“刚才方一水说厂里又要换江山了。你啥时能出头让我好好活活?”

“怎么?这厂换谁,还不是咱们生产车间说了算?他只要用我,就得听我的。听我的,我就说,老马不能换,锅炉认人呢!”

趁着过年,米荷踩着三角梯把小米酒家的牌匾擦了个干净。“米荷”是后来改的名。出事前,她叫米糯妹。让薛青着迷的不是米荷,而是米糯妹。

米糯妹年轻时是醉江山一厂的踩曲女工。踩曲不动人,但米糯妹在曲坯上抖动着身子,以至于晶莹的汗水从脖子里一条条淌出来,顺着身体的峰峦滑下去的样子极其动人。用水润好的小麦乖乖臣服在她脚底,从松软到坚硬。她扶着手里的棍棒,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汗,后背洇湿了,嘴唇让焦热丰润着,鼻梁上抹了星光似的亮。那时候方一水刚接老厂长的班,而薛青也只是个最普通的小工。从酒窖到车间的路程,薛青走得格外慢,就为能从窗户里望她一望。只要见她在曲坯上颠簸或者弯腰把曲坯拾起来,他就满足了。她的腰下得那么低,似乎要抵达地面,似乎要俯躺在成片的湿小麦里,似乎她的熟香与小麦的焦香搅合了、拌匀了、弥漫了。他的眼就装满了,就络绎不绝了,余下的都是绵长的回味。

对于薛青来说,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女。厂里喜欢她的人多,多得像窖里的酒缸。上班,她就是那套虾灰色套装,光着腿脚,不白,却比白还勾人,是一种健康又壮实的小麦色。下了班,她换上连襟裙子,温温柔柔地走出去。每一群男人中间都渴望有这样一个女人来搅荡一下,像淤泥里钻进一条溜滑的水蛇,他们可以为她从身体里渗出欲望。欲望一旦升腾到精神,就过分纯粹了。所以一厂的男人们都让着她,爱慕着她,也崇拜着她。可什么物事一旦抬得太高,掉下来就跌得够重。米糯妹在厂里做了三五年,也是薛青的技术从稚嫩到成熟的三五年。他总算跟着师傅学会了酿酒的细枝末节,最擅长摘花和调酒。别的工人用嗅、触、听来分辨,他呢,把自己的嘴和舌头当武器。那舌头不只是活的,还是灵巧的、善辨的、狡猾的,什么汤汤水水到了他嘴里,就不只是汤汤水水,而是活的生灵,分解成了千万个细胞,又聚拢了,拢成一味颠鸾倒凤的神仙药。他微闭上眼,就能叫出它的“出身”“年龄”“种类”“品质”。

可是等他技术成熟了,觉得能跟米糯妹说上点话时,米糯妹就出了事。工人们清晨进厂,走过曲坯房时,见米糯妹壮实的两腿插在酒海深处,人却躺在湿润的小麦堆里,像是睡死了似的。

第一个闯进来的人要么是英雄要么是流氓。到底没人说清是摸了还是没摸,但不管摸没摸,总算把了她的脉,把自己的衣服给她裹上,背着她就赶往县医院。

“麦上有血没?”后来男人们总这样问。尤其是周道他们。

“麦子又潮又湿,啥也瞧不着。”

又有人问:“昏迷还是醒着的?”

“那我咋知道。”

“你来一遍就知道了!”有人喝道。一些笑声从齿逢里挤挤挨挨地冒出来。

周道往前捅一拳:“滑溜不?香不?”

“溜滑。”对方答道。

周道他们起着哄,方一水带着薛青来了。薛青脸煞白,老方脸黑着。老方说:“谁也不能说出去!”

周道他们说:“家里来问怎么办?”

“她没家人,就一个姐,给点钱应该可以了事。就怕你们乱嚼。”

“那不成。”薛青不忿,“谁他妈干的,我们得查出来。”

老方望了望摆设样的门口保卫。保卫身子往后缩,颤颤抖抖地说:“我真没瞧见,大半夜的,我去睡了,怕早班的来得太早,就把杆子提了。也不知道谁进来谁没进来。”

“休工,彻查!”有人说。

“放你娘的屁。你查啊!”老方恨恨地说,“还是得听米糯妹的意见。等她醒了,让厂里纠察组问过再说。都回去上工!家里都有婆娘闺女的,别在外面瞎说。”

“肯定是外人,”周道说,“要不谁半夜过来加班哪。再说也可能是约会,要不那破鞋怎么知道等在这儿不走?”

因为男人的过错,米糯妹已经从圣女变成了破鞋。

现在,米荷擦完了她的“小米酒家”牌匾,她哼着小曲,手便摇曳起来。末了,她苦脸笑笑,何必呢,还当自己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年华吗?算了算了。从梯子上下来,她收了家什,把空酒盒挨个搬到外面,方便面、矿泉水的箱子也挨个排齐整了。

“老板娘,来一壶。”

“好。”她声音软软的,浑身都无骨似的。她掀开碎花帘子,把缸里的酒用细长的铁舀子舀进漏斗。

客人说:“给满。”

米荷就说:“快漾了,就怕装不下呢。”

客人说:“真是一厂的?”

米荷说:“前几日有闲人闹呢,非要说不是,最后还不是薛班长给证明了。”

客人便说:“薛班说了那就是了。”

送走客,她闲不住,趁日头还高,在屋里择菜。等到快晌午光景,她知道,一天的好时候到了。就像酒曲发酵到了一定的程度,天时和地利交汇的时刻,她把另一扇门也开了。来打酒的人多起来,挨个排着队,从小小的店面一直延伸到街上,连缀成了一条粗粗的人线。她有条不紊地端坐在帘子后面,她越是不紧不慢,人们等得越焦急。酒香从她手里萦萦绕绕地漫溯,先是辛辣,然后变得凛冽,最后却又体贴。不喝酒不知道酒有多好,它那么热烈又那么爽利,顺着口腔滑到心里,喝着凉,到心里便热了,一种快活的微醺就上来了,脑袋就空了,把人照顾得妥帖又安分。

米荷在酒缸前端坐着,到了第46桶,她笑笑,把竹舀子挂到墙上,黑色围兜也撂下来,搁在一旁,朝还排着队的人说:“没了,今儿打完了。”

来的人也不恼,只是平静中略带遗憾地拎着家伙什儿各回各家。他们都知道这是小米酒家的传统。酒纯正、实惠,就那么两大缸,多了没有。打着的人,眉眼都弯着;打不着的人,赶明儿再早些来。打酒的人走过的地方,路上都湿漉漉的,来来回回都是酒香。有人说,那是滚滚红尘的味道。

这天日头往西一偏,米荷拧了拧腰,懒懒地闩了门。门帘后面是三间屋,正冲着柜台的自然是打酒房;穿过打酒房就进了一个小院,晾晒着粮食;过了小院,就来到了两间居家室。也就是说,小米酒家不仅是酒家,还是米荷的家。米荷家陈设简陋,连椅子也没有。水泥地板当中是浸过水的小麦,一块长方形的钢板卡在小麦堆里,米荷换了一身衣服,光脚拿水冲洗干净,就踩了上去。一会儿,她就把一块中间高两头低的曲坯做好了,继而将它晾晒到后排的架子上。直到一溜架子都排满了,香味幽幽地沁润着,她才停下来,擦擦后背和额头的汗,走进另一个屋。那屋里开着风扇,有股混合了药和麦的味儿像墙砖似的垒过来。屋里一张大床,床上躺着她的丈夫老胡。老胡见她进来,就说:“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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