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幽深
作者: 李成墙小莺跟着她妈走进我们槐树湾的时候,我刚从小东北家出来。那是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天,落日缓缓沉入村外的树林,头顶的天空中倦鸟啁啾寻找归巢。村口那两棵百年老槐苍翠的枝叶间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色槐花,槐香在初夏傍晚温润的空气中静静弥散。一群孩子在树下玩耍,几个单身汉坐在老槐树下扯闲篇,苕碾子也站在旁边,仿佛能听懂的样子,脸上是一成不变的似笑非笑,撇起的嘴角让他唇上几根稀疏的小黑胡翘到脸颊上。小东北的堂妹小灵边跑边招呼我过去一起玩,我没有搭理她。我还在想小东北的事。
小东北对我说,上完四年级他婶子就不让他念书了。这样说的时候小东北眼圈儿发红。我没想到小东北竟然喜欢上学,他学习很懒,老师几次在他脑袋上把拇指粗的教鞭都敲折了——那些柳木棍儿都是老师让我弄的,敲在头上有多疼我一清二楚。面对小东北,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觉得不上学也挺好的,但看小东北挺难过的样子,我知道这话不能说。到下学期,小东北该上五年级了。槐树湾小学没有五、六年级,得到三里之外的邻村去上。小东北的婶子不让他去,让他放羊。那群羊本来是小东北的婶子放着的,可她哮喘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追不上咩咩叫着到处乱跑的羊。
我比小东北小两三岁,正上二年级,但我们一直在一个教室里,因为槐树湾小学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既教语文又教数学,所以槐树湾小学隔一年才能招一回学生——不然哪教得过来?顾名思义,小东北是从东北来的,具体东北哪儿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东北还分三省。他的真名叫念南,他说他爸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的故乡在东北之南。但槐树湾的人背后都叫他小东北,当面也只是叫他小南。他爸离家出走,二十多年杳无音信,两年前突然回来,把小东北留下又走了。小东北和我说过,他爸他妈因为总是打架离婚了,他爸一个人带不了他,就把他送回来了。我问小东北离婚是什么意思。小东北说就是他爸他妈不在一起过了,他妈又找了个人。他爸也想找,但还没找到。我吓了一跳,问那你爸你妈就不要你了?小东北不说话。打架就离婚,真是奇怪。在槐树湾也常有两口子打架,但打完了照样一个锅里捞饭吃。不过,我喜欢小东北说话的口音,喜欢听他讲那些发生在遥远地方的事,所以经常缠着他。
我站在小东北家房后的土坡上,看着夕阳的余晖把村外弯曲的小路映得黄中带红,小路上慢慢走来两个人,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隔老远就知道不是槐树湾的人。她们像是赶了远路的样子,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头发乱糟糟。老槐树下玩闹的孩子停了下来,几个单身汉也停止了说笑,一起望着走过来的陌生女人和孩子。女人看这么多人望着她,眼神慌乱地躲着,那女孩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这是上谁家去的?等女人走过了,杠子爷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谁说似的说道。
上谁家也不上你家。歪脖的长贵伯笑道,你刚才咋不上去问问,说不定就跟你走了呢。说完哈哈地笑。
你这熊人,杠子爷满脸的尴尬,不上俺家上你家?
那敢情好,咱不像你,想娘们儿还不认,要不咱追上去问问看跟咱走吗?
去吧,去吧。另外几个人跟着起哄,拿杠子爷耍笑,嘿,嘿,往你家那边拐了,说不定还真去你家了,快追上去看看。
别闹了。这么多孩子呢,也不嫌丢人。杠子爷说着,但还是忍不住引颈张望一眼。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他转头对苕碾子说了句,碾子,蛤蟆蹦蹦。
苕碾子除了吃和睡只能听懂这句话。听了这话,真的蹲下身子,两只手放在脚前,手足一齐用力向前蹦,就像一只青蛙。几个人大笑起来。正在玩耍的孩子跟在他后面,嘴里叫着,苕碾子蛤蟆蹦蹦,蛤蟆蹦蹦。
苕碾子越蹦越远。夕阳也终于不见了。人群散开,随着荷锄吆牛的农人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到学校就听说昨天来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成了栓子爷的女人和孩子。消息是小灵先传出来的。小灵和我同桌,是个小“包打听”。她说是我的邻居二奶奶把她们领到栓子爷家的,还说那个女孩叫小莺,是跟着她妈妈来的。听小灵继续说着那对母女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杠子爷。杠子爷是栓子爷的哥哥,他先看到了那个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却跟了他兄弟,他心里肯定老大不高兴。
我不知道小灵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正如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村里发生的那么多隐秘之事的。但消息是确凿无疑了,中午放学时我还看到有几个好事的妇女结伴从村子另一头来栓子爷家看稀奇。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女人和孩子走进槐树湾,本想找户人家要点干粮吃,看见村口有几个男人,就有些慌乱。硬着头皮走进村,碰到一条胡同就拐进去了,正碰上出来拿柴火的二奶奶。女人张口问大娘能不能给口吃的,二奶奶人心善又热情,深知其中的辛酸。她抱了把棉花柴说,跟俺来吧。
二奶奶说俺这就做饭了,你们就在这儿吃。女人推辞。二奶奶说俺整天就一个人吃饭,也没啥好客气的,多抓把米多馏个馍的事儿。二奶奶守寡大半辈子,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给他们都娶了媳妇之后就分了家,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样更清心。
女人见二奶奶是真心实意留她们吃饭,就帮着烧锅。二奶奶问女人从哪儿来,又问孩子叫什么。女人一一作答,家在四川,孩子叫小莺。二奶奶说,四川,那可是够远的,怎么一路走到这里来了?心里更加可怜这对母女。灶膛里火光彤彤,炊烟伴着蒸汽从门口飘逸而出,饭香伴着柴香弥漫,三个人就这样在低矮的小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俨然幸福的一家人。
吃完饭女人又抢着刷了锅碗,之后领着小莺要走。二奶奶让她们先坐下,清了清嗓子说,俺刚才就在寻思,没敢问你,你男人哪儿去了,还在不在?俺寻思着你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走这么远的路,八成是……二奶奶说到这里停下了,等着那女人说话。那女人低着头一手搓弄着衣角,眼圈儿红红的。二奶奶见状接着说,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孩子还小,日子还长着呢。你要是愿意听俺的,俺屋后就有一家,说起来跟俺还是一家人。叔侄儿仨,有个叫栓子的,年纪比你大些,也才四十来岁。俺领你去看看,你要愿意呢就留下,不愿意就在俺家住一宿,赶明儿再走。
那女人抬头看看二奶奶,又转头看看小莺,又看看外面如墨的夜色,之后点了点头。
就这样,二奶奶领着母女俩出门左转,然后往北穿过一条小胡同,来到栓子爷家门前。
三个单身汉看见二奶奶领着一个女人和孩子来到自己家既十分奇怪,又隐隐期待。待二奶奶说明来意之后,他们都喜笑颜开。尤其是栓子,一听女人是说给他的,连忙给二奶奶搬了一把椅子,说二嫂你坐。二奶奶没有坐,她对女人说,这就是俺跟你说的那家人,你看看,要是愿意就留下,不乐意咱就走。三个男人一听,脸上的笑戛然止住,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都热切地看着那女人。两兄弟的老叔九山爷把手里的烟袋锅往桌上一放,对二奶奶说,老二家的,你先坐,坐下说。又指着女人对栓子说,还不快搬椅子过来,没点眼力见儿。又指挥杠子去给孩子拿点好吃的。兄弟两个一时间手忙脚乱。
昏暗的灯光下,二奶奶看着乱糟糟的屋子,以及那把黑乎乎的椅子,心想这个家真该有个女人了。
俺是见她一个人带个孩子可怜……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留下。二奶奶再次申明说。
那是那是。九山爷讪笑道。
栓子搬来一把同样黑漆漆的椅子放在女人身边,用手抹了两把,说你坐你坐。女人见二奶奶不坐,她也没坐。小莺紧紧地偎着她。杠子在家里这儿找那儿翻,最后翻出一把晒干的红枣。小莺看眼前这个满头大汗的男人一双黑黑的大手递过来的红枣,一个劲儿地直往女人身后躲。
明儿赶集去给孩子买糖吃。九山爷说。
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二奶奶再次问女人。
三个男人齐刷刷地望着她。
俺家穷是穷了点,可也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要愿意留下,孩子俺们会当成亲生的,不会亏她的。九山爷说。
女人这才环顾了屋里一圈,默默地点点头。
几个人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二奶奶走的时候,女人和孩子又跟到门口,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二奶奶让她们快回去,自己转身往家走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失落。自己虽是一片好心,可这事办得到底对不对,她心里也没底。
就这样,女人成了栓子爷的女人。槐树湾没有人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在这里,女人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丈夫是谁,随丈夫的名字或排行被叫作“谁谁家的”或是“老几家的”;小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栓子爷的闺女,仍叫小莺。
两天之后,当穿戴一新的女人重新站在槐树湾人面前的时候,人们才惊奇地发现她比刚来那天要好看得多,也更年轻。女人个儿不高,小巧玲珑的身段,头发乌黑,绾成一个圆圆的髻盘在脑后。圆圆的脸,宽宽的额头,眉毛眼睛细长,开口说话前先嫣然一笑,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论模样,我觉得她比槐树湾的其他女人都好看。尤其是她的外地口音,语速很快,抑扬顿挫,从她那张好看的嘴里出来宛如淙淙作响的泉声。虽然听不太懂,却让我更加觉得她与众不同。槐树湾的很多男人,尤其是那些光棍汉们,不无羡慕又酸溜溜地说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这种充满醋意的嘲讽让栓子爷更加心满意足,见人先露三分笑,仿佛也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活了小半辈子的栓子爷对这个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的媳妇宠爱有加,就像那些刚结婚的小伙子一样,逢集就带着她去赶集,给她买吃的,买穿的。对待小莺,他也当成是自己的亲生闺女一般,只是从来没有做过父亲的他难免表现得笨手笨脚,就像舞台上一个努力表演却浑然不知自己用力过度的演员。这些事都曾化作一段段趣闻成为槐树湾人舌尖的谈资。
自从女人住进栓子爷家里后,村里的人都说他家干净多了,屋里不再随处扔着脏衣服,炕上的被子也不再从来不叠不拆不洗,锅台灶台也不再落满灰尘洒上汤水也不擦,三个男人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汗渍斑驳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馊酸味。女人不仅勤劳肯干能吃苦,还性格开朗,没有几天就和住在近处的村妇们混熟了。人们经常看见她在吃过午饭之后抱着满满一大盆衣服去村后的湾边浣洗。我记得有一回,祖母领着不睡晌觉的堂妹,我跟在后面,去村后的枣树林里捉蚂蚱。酷暑时节,烈日当空,连吹到身上的风都是热烘烘的。来到湾边,看见女人在湾里洗衣服,祖母站住,和女人大声说话。岸边的女人高挽着裤腿,露着白白的两条小腿,站在大铝盆里,踩着里面泡着的衣服。一边踩,一边和祖母说,她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洗的。女人的脚踩在衣服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她柔白的双腿和双脚在烈日下发出瓷一样的光。
槐树湾人都说,这女人留是留下了,就是不知道会待多久。栓子爷自然也是不放心,紧紧地看着她。他从镇上买来了两车砖,把院墙垒得高高的,木棍绑成的栅栏门也换成了新的木门。也有人说,女人只要再有了孩子就不会走了。小时候,我不知道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母亲说是从门前的湾里刨的。我见过有人刨出过藕,有人刨出过泥鳅,却从来没见过有人刨出过孩子,母亲说那是因为只有在半夜里去刨才成。但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栓子爷家始终没多个小孩儿。这下我知道村里人所言非虚了,他们说栓子爷兄弟之所以娶不上媳妇是因为他们一家人都懒,地都不好好种。懒人嗜睡,夜里更是睡得死,听不见孩子的哭声,所以孩子都被别人家刨走了。我有点替栓子爷着急,有一回出门上学时我在胡同口碰见了他,问他怎么还不赶紧刨个小孩儿,小莺她妈跑了怎么办?他红着脸摸摸我的头直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他不说自己的孩子,说我干吗?我真是纳闷。
更让我纳闷的是,村里有些人不但开着栓子爷的玩笑,在见到杠子爷时也会笑着问他,穿兄弟媳妇洗过的衣服什么感觉?之前一直是兄弟两个睡在一张炕上,如今一个人睡是不是睡不着?杠子爷面红耳赤,嘴里不住地嘟哝着,你这熊人。
那年新学期开学,栓子爷送小莺进槐树湾小学上一年级。我上三年级,和小莺在一个教室。小莺扎着两根小辫子,穿着新买的衣服,瞪着两只大眼睛,眼神怯生生,不爱说话,也不爱跟我们一起玩。她不像她妈妈有那么重的口音,但也还没学会说我们那里的话,这成了很多调皮捣蛋的孩子取笑她的由头。小东北说话一直都是浓浓的东北口音,但没有孩子嘲笑他,因为谁笑他他就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