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生活

作者: 石钟山

二嫂刘美丽参军的时间比二哥晚了半年,她能参军又嫁给我二哥,堪称是一种奇迹。

刘美丽和二哥是同学。二哥和刘美丽读的是军区子弟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起。刘美丽不是军人子弟,是军工家庭出身。军区大院附近,有一片家属楼,是某军工厂干部职工的宿舍。刘美丽就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二哥是在正常征兵季节里,穿上军装,挥一挥衣袖,告别了同学和军区大院,去了部队。那会,能如愿地参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应届毕业生,没有更多的选择,要么顶替父母接班进工厂,要么下乡插队。我们这代出生的人,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很多,父母退休,留给孩子接班的名额,总会选择家里最弱或最小的那一个。剩下的子女只能下乡插队了,何时有回城指标,就看个人造化了。有的下乡几年,仍见不到回城的希望,便和当地农民子女结了婚,成为新一代的农民。于是参军入伍便成了香饽饽,就是在部队不能晋升提干,当满两三年兵后,依据政策,都会安置工作。

军区大院的孩子,有参军优势,父母就是干这个的,正常征兵名额用满了,父母的战友,部队的叔叔阿姨什么的,总能想办法弄个指标,把要参军的孩子带走。

二哥虽然和刘美丽是同学,但两人平时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交往。唯一的一次,二哥上高一时,体育课长跑,二哥突然肚子疼,疼得龇牙咧嘴,满头是汗。体育老师就派两三个同学,其中就包括刘美丽,一起把二哥送回了家。也就是那一次,她记住了我家的门牌号。

听二哥的同学孙大刚说,刘美丽暗地里很喜欢二哥。具体表现是,她一见到二哥,脸就会红,眼皮都不敢抬一下。见了其他男生可不这样。别看刘美丽的名字里有“美丽”两个字,她的长相和美丽一点也不沾边,人送外号“黑塔”。学习也差,上初中二年级时,乘法表还背不下来,经常被老师罚站。

但刘美丽有自己的特长,特别爱上劳动课和体育课,只要不让她动脑子,她总是欢呼雀跃,也就是这两节课的老师经常表扬她。刘美丽就找到了自信,挺胸抬头地站在女生的队首,露出谜一样的微笑,隔着人头,偷瞄在男生队伍里的二哥。

她是怎么喜欢上二哥的,我不知道。二哥步入初中后,让父母操碎了心,他经常带着孙大刚等同学玩失踪,有时一消失就是好几天。学生家长和老师经常找到我家里,愤怒地质问我父母:二哥把他们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父母自然一脸茫然。几日之后,二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父亲就用皮带招呼二哥。二哥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咬着牙挺着。

按母亲的话说:二哥就是个滚刀肉,这孩子没法养了。我知道,二哥每学期都会带着他的死党,跑到调兵山去学习打游击。上了初中的二哥,看了许多革命故事,还有当时流行的革命电影。

就是这样的二哥,却被刘美丽暗恋上了,在我眼里,也算是王八瞧绿豆——对上眼了。然而,二哥对刘美丽一点好感也没有,高中后,二哥经常和姜萍来往。姜萍是我家对面楼的邻居,个子高高的,人很瘦,衣服穿在身上总是显得肥肥大大的,脸还有些苍白。在我的印象里,姜萍身体虚弱,胆子也小。走在路上,遇到树上的“吊死鬼”,或突然从草丛中窜出的一只老鼠,就会惊慌失措地叫,人还缩成了一团,脸色也会越加苍白。

我见过二哥用自行车驮着瘦弱的姜萍,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有一次在南湖公园门口,我见他和姜萍手拉手从里面出来。二哥见到我,触电似的把姜萍的手甩开,跟个没事人似的把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歪着脖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姜萍和二哥一起参的军,两人离开家门时,都胸戴红花,喜气洋洋。那时我猜测,十有八九姜萍会成为我未来的二嫂。二哥走后,父母都松了口气,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送走瘟神后的喜悦感。

二哥走后的第三天,刘美丽在一天傍晚突然敲响了我家的门,母亲过去开门,然后就看到了满脸是笑的刘美丽,在这之前,父母并没有见过刘美丽。母亲迟疑地打量着,刘美丽自我介绍着:“阿姨,我是石志的同学。”石志是我二哥的名字。母亲听是二哥的同学,门就开大了一些,这时的刘美丽一扭身就进来了,还替母亲把门关上,但仍站在门口,很腼腆地说:“我吧,今年也报名参军了,体检也合格了,可发录取通知书时,却没有我。”她说这话时,目光也对准坐在饭桌旁的父亲。刘美丽敲门时,我们一家刚坐到饭桌前准备吃饭。

父亲就唔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今年不成,那就等明年。”

刘美丽眼圈突然红了,哽着声音说:“要到明年,我就得下乡插队了。我哥哥姐姐都在插队,我爸妈说,他们还年轻,不想退休。”说到这,她一下子跪了下来,父亲慌了,忙跑过去,把她托起来。刘美丽人高马大的,父亲托她时用了好大力气。父亲喘着气解释道:“征兵归武装部管,部队接兵的都有名额,你找我也没有办法呀。”

刘美丽含着眼泪说:“叔叔,你是部队首长,你一定有办法让我参军。我是石志最要好的同学,你不帮我,我这辈子就彻底没有希望了。”说完,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父母亲对视一眼,父亲在母亲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叫同情的东西,父亲被母亲传染了,目光柔和下来,软着声音道:“刘美丽同学,征兵的季节已经过了,石志他们都走了三天了。”

刘美丽不为所动,又道:“我要参军,和石志在一起。我们有共同语言,也有一样的志向。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战友,相互帮助,让您二老放心。”

说完,又要跪下,但这次父亲早有防备,拉住了她。那晚,父母苦口婆心地和刘美丽谈了许久,谈招兵的规矩,部队的纪律,总之一句话,部队是不能开后门的。

刘美丽似听非听,最后还是心有不甘地走了。我以为刘美丽这一走,再也不会来求父母了,没料到只隔了两天,我放学回来,刘美丽已经站在我家门口了。她见到我,异常熟络地打着招呼道:“三弟呀,放学了。”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有些戒备地望着她。我不想理她,快速地向家里走去,她跟随在后面,我进门,她也熟门熟路地跟了进来。

我回身仰着头问她:“你为啥来我家?”

她笑了一下,半蹲下身子,冲我笑着说:“我要去部队找你二哥,没有你二哥,我的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说完这话,她的眼神又坚定起来。直起身子自言自语地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刘美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她找到扫把开始为我家打扫卫生,每个房间打扫过了,又找到抹布,擦拭各种能擦的。她干完这些时,天就快擦黑了,她又在厨房里,发现了母亲中午买回来的菜,开始择菜。刘美丽在劳动上的确是一把好手,她干活麻利仔细,眼到手到。父母下班回来时,她已经把饭焖上了,开始炒菜了。她戴着母亲常用的围裙,在厨房里像主人似的忙活着。母亲进门,看到这一场景,惊得手里的包都掉到了地上。

从那以后,刘美丽成了我家常客,她三天两头,就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家里,有时手里提着一网兜菜,有时是应季水果。进门后,什么话也不说,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不是打扫卫生,就是做饭炒菜。我们家的窗户,已经被她擦了好几遍了,远远望过去,就跟没有玻璃似的,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刘美丽再也不提参军的事了,她把话语都落实到了行动上。她的到来,弄得父母经常长吁短叹。有一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写作业,母亲在客厅的灯下织毛衣,父亲在颠三倒四地翻着一张报纸。母亲就说:“老石呀,要不就帮一帮刘美丽吧!我看着心里怪不落忍的。”父亲哗啦一声把报纸放下,大着声音说:“现在机关正在学习批判不正之风的文件,你让我去给她走后门?顶风上?”母亲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刘美丽仍继续来,她似乎早就把我家的作息和生活习惯摸透了,打扫完卫生,做完饭,工整地摆在饭桌上,自己就走了。父母坐到桌前,心情沉重地吃饭,母亲又想说些什么,望见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有半年左右,刘美丽的命运突然有了转机。

父亲的一位老战友,边防三师的林参谋长到军区开会。抗美援朝时,父亲和林参谋长在一个团工作,结下了生死情谊。开完会后,父亲把林参谋长叫到家里喝酒。母亲特意提前请了半天假回家准备,买了鱼和鸡,准备招待父亲的老战友。这天正巧,刘美丽又一次出现在我家。听说晚上要来客人,她当仁不让地和母亲一起忙活起来。父亲下班领着林参谋长来到家里时,鱼和鸡都做好了,酒也烫上了,就剩下青菜没炒了。林参谋长到来后,刘美丽把母亲拉出了厨房,让母亲陪客人,自己炒菜。当她端着炒好的菜走到桌前时,林参谋长就好奇地问:“这是你们家的亲戚?”林叔叔以前经常来我家,我家的孩子他都认识。

父亲就支吾着,举起酒杯道:“老林,喝酒,一晃咱们大半年没见了?”

林参谋长喝了杯酒就想起二哥了,又问:“石志参军这半年还不错吧,要是你不放心,我就把他调到我那里去,好好规矩他。我就不信,好好的一个孩子,还成不了好材料。”

刘美丽在厨房里听到这话,突然窜出来,站到饭桌前,挺胸抬头地说:“这位首长,你规矩我吧!我也是个好材料,我想参军,像石志一样接受风吹雨打。”

父母没料到,刘美丽突然杀将出来,他们谈话的重心不能不发生转移了。母亲这才把刘美丽介绍给林参谋长,说到她没参成军,想让父亲帮她,这样子在家里已经半年了。不知母亲是把刘美丽当成了包袱,还是真心想帮助刘美丽,她说话的语气和腔调,明显有替刘美丽说话的意思。在这过程中,父亲几次用眼神制止母亲,母亲还是把话说完了。

林参谋长放下酒杯,上上下下认真地把刘美丽打量了一遍。此时,刘美丽笔直地站在饭桌旁,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战士。林参谋长又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到父亲脸上说道:既然嫂子开口了,这个忙我帮。我带她回部队。

刘美丽立在那里,红头涨脸,喜出望外地说:“首长,你说的话是真的?”

林参谋长:“明天中午十一点,你收拾好东西,到火车站找我。”

我看见刘美丽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地在原地转着。

父亲给林参谋长加满酒催促道:“哎,又给你添麻烦。”

林参谋长说:“老石,咱们同生共死多少回了,还说这话。”

那天父亲喝多了,送走林叔叔后,想和母亲理论什么,刚开了个话头,就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

刘美丽被林叔叔带到了部队,实现了她参军的愿望。我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她最终目的是要追求二哥。姜萍是和二哥一个火车皮走的,他们一定分到了一起,刘美丽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想来刘美丽一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果然,两个月后的一天,父亲在吃饭桌上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那个刘美丽调到石志的连队去了。”

母亲听了,“啪”的一声把筷子放到桌子上,似乎要发火。半晌,又把筷子拿起来,一边吃饭一边说:“这个刘美丽,表面看粗粗拉拉,还挺有心眼呢。”母亲又冷笑一下道:“石志看不上她,就是石志同意,我这一关也过不去。”

后来我才听说,最初林叔叔把刘美丽带到部队后,安排在司令部机关当打字员。我参军之后才知道,机关的打字员是让人羡慕的职业,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这些天天工作在首长身边的打字员,行为举止和连队的战士有着明显的区别,除了他们身上的优越感,还有就是自己的前途也比基层战士好得多。比如入党,学习深造的机会。

刘美丽仅凭这一点,便不肯在机关工作,调到另外一个师的警通连和二哥在一起。我认为她是性情之人,为了爱情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二哥所在的警通连是师部的直属连队,每个师机关都有这样一个连队。工作主要分成两块,一部分负责师里的通信,比如师机关的总机站,通信线路的线路排。一部分是警卫,负责机关站岗、机关勤务。二哥负责警卫工作,每天两班岗,站在师部机关的大门口。姜萍因为是女兵,理所当然地分配到了话务班。十几个女兵,三班倒,主要负责接转机关的电话,确保通信畅通。

在我的想象里,二哥和姜萍的爱情一定是美好的。两人在一个连队,虽然不能时时见面,但一天到晚总有机会在一起。比如一起参加连队的学习,或者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请假外出。离开兵营,他们的胆子肯定会大起来,在没人的地方,一起牵着手,再看一场电影什么的。在我的想象里,二哥和姜萍的爱情是让人羡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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