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的草原

作者: 陈武

1

我估计这次内蒙古呼伦贝尔之行会遇到熟人,也曾想到会邂逅庞小朵。

没想到美梦成真,庞小朵真的来了。

庞小朵是个非常有风格的书籍设计师,她经手设计的图书封面和她人一样漂亮,一样个性十足,获得过大大小小不少奖项,在业界早就声名远扬。我们公司找她设计过十几种图书,反响都不错。

但是,她和我们公司的合作,却因为一本图书封面的意见不能统一中止了,且她和我个人的关系也一起恶化了。我当然因此而后悔过,但也骑虎难下没有办法。我们老板不同意设计方案,合作的出版社也不同意,提出了修改意见。庞小朵开始很有耐心,修改了六七稿,可老板和出版社还是不满意,让她重新拿一个方案。庞小朵立即不干了,先是试图说服我,谈她的封面设计的美学理念,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这本书叫《心界》,是一部思想随笔集,既有一点点哲思,也兼有鸡汤文的味儿,可以走大众阅读路线,也能让知识阶层所接受。庞小朵的原设计应该说很有创意,上半部分的图片是太平洋和大西洋两大洋海水分界线的彩色摄影照,过渡到下半部分同样是有着明显分界线的草原和沙漠。两幅图都很精巧,也都寓意深刻,特别是后一幅,不知拍自何方,一侧是碧绿的草原,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漫漫沙漠。我当然知道庞小朵的方案有道理,但我也知道我说服不了我尊敬而权威的老板。我试着说服庞小朵,让她推翻这个方案重新设计,妥协一下,来日方长,以经济利益为上。岂料,我的话引起庞小朵的强烈反感,她怒喷我毫无原则,毫无底线,毫无独立的思想。果然,后果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那天不欢而散后,我发微信约她吃饭——我的本意是先吃饭,然后再协商下一步的合作。没想到她没有搭理我。我又约她喝咖啡,她依然不理我。我不甘心,再次邀请,她居然把我拉黑了,电话也不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把她惹毛了。因为工作上的事,这么绝交,让我心情沉重了很久,迟迟没有从郁闷的情绪中走出来。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要知道,在她还没有和我断交之前,或者在没有那次激烈的争执之前,我是在追求她的,曾经无数次幻想能和她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也多次向她示好,她也能感觉到我对她的好,在气氛适合的时候也会给予回应。有一次,在三里屯一家特色小馆吃完饭,她还让我牵了牵她的手。那次我胆小没有拥抱她。可能是我内心过于郑重其事了,对爱情,也是对她。或者说我还没有准备好,还不敢造次。没想到我们会因为一本书的封面设计就形同陌路。好在我还不到三十岁,人生经历和情感经历还不太丰富,也应该要经历各种情感上的磨难和思想上的折腾。现在是六月下旬,是夏天最美的时段,命运让我们再一次碰面,也是对我的再一次考验,我要利用这次机会,改变她对我的坏印象。

我是从别人的电话聊天中知道庞小朵也参加这次活动的,这给我带来惊喜,同时也让我担忧。担忧是因为打电话的男人是直接和庞小朵通话,且通话的内容说明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我乘坐的航班在晚上八点二十才到达呼伦贝尔东山机场,航班足足晚点三个小时。一下飞机,从我身边匆匆超过的这个白面中年男人就拿出手机打电话了。他在电话里说,我才落地……你们吃过啦?再陪我一起吃点……逛街啦,和谁,王三横,曹洁?你要当心啊,王三横那家伙一肚子坏水,不是个好鸟……喂,小朵你听我说……听我说嘛小朵……庞小朵,还让不让人说话啦?我不是背后骂人说人坏话……我就是提醒你,千万别听王三横忽悠,现在真的不能买,我们在呼伦贝尔要待六七天,奶酪、奶糖、牛肉干、炸羊排这些好吃的,肯定多了去了,你现在就买,傻啊?正式会议就一天,其他活动都是慰问、参观、学习,实际上就是旅行,买一大堆东西,谁替你背?不是我要管你……好好好,不说不说……嗯嗯嗯嗯嗯,明白明白……一会儿见。

我听得明明白白,电话那头的人叫庞小朵。此庞小朵肯定就是彼庞小朵,世上总会有许多巧合的事。只是这个白面男人任凭我如何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是不是见过他,也想不起来他是哪个公司的,看样子不像老板,那么是出版社的人?听口气,他和庞小朵的关系绝不是一般的同事或朋友。

又有两三个人超过我,跟白面男人打招呼。他们叫他白老师。老师是个泛称,有可能是某文化公司的老板,有可能是资深编辑。我们这个活动是一次带有联谊性质的年会,全称叫“北京民营文化公司合作联谊会”,是北京各家民营文化公司组织的一个群团组织,每年搞一次年会,在一起交流图书出版、发行及版权输出的相关经验。说是北京各民营文化公司,实际上,也会有出版社的相关人员被邀请参加。当然,这些出版社一般都是行业社,规模不大,依托文化公司才壮大起来。而那些上规模的大出版社,就算被邀请,也不屑派人参加。每年由一个会员单位牵头,召开一次五十人左右的年会,每个会员单位仅有两个名额。本来我们老板要来的,名都报上了,机票也订了,昨天下午临时有急事,也没有安排别人替补,我就成了我们公司唯一的参会代表。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有些好奇,也有些向往,盼着能在会上扩展自己的人脉,为以后的发展增加点选择。而最大的私心,是能遇到庞小朵。

庞小朵还不知道我也来参会了。她看到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庞小朵看似平静和知性的外表下,也有暴脾气的一面。我已经领教过了。她没有和我同乘一架航班,也没有和那位白老师同乘一架航班,而是自己来了。我知道北京到呼伦贝尔的航班一天只有两班,上下午各一班,庞小朵很可能是上午到的。上午就到了的庞小朵和已经报到的同行逛街去了。

现在的现实是,如果我想利用这次机会和庞小朵重修旧好,白老师是最大的障碍。当然,有可能还有那个让白老师颇为担心和提防的王三横。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产生了一些难言的情绪,既有醋意,又有被抛弃感。

2

由于宾馆餐饮部门已经下班,我们这帮因飞机晚点而后来者只能出去吃饭了,共有七个人,加上主办方文科苑文化公司的老板车厘子,正好一桌,还喝了酒。酒也是车厘子从北京带来的。车厘子五十岁左右,一副精干而老练的样子,公司做得很大,以引进外国少儿文学图书的版权为主,和出版社合作的图书都很优质,也很畅销。由于他是这个联谊会发起公司之一的领导,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副会长。这次轮到他们公司主办年会,车厘子为人也格外大方和热情,晚餐是全套的特色美食,奶茶、手把羊肉都是一等,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道野韭菜炒鲜菌,真是鲜。我一连夹了几筷子,吃出了雨后草原的青草鲜和泥土香,也让我暂时忘记了庞小朵给我带来的苦恼,对即将奔赴的大草原平添了无限向往。

但是,美酒美食并没有享受多久,我就被带入另一种情绪里了,而且是白老师引发的。

酒桌上的人虽然都算同行,也有认识和不认识的,比如我,实际上没有一个认识的。车厘子也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他和我们老板在每年一次的民营图书展销会上打过招呼,有过几次短暂的交流。所以大家就各自做了自我介绍。白老师叫白展,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部副主任,还是个诗人,专写爱情诗,出版过几本诗集。开场酒和介绍酒喝完以后,我就看出来,其他几个人频频向白老师示好,包括车厘子,再三询问他们社的出版规模和图书特色以及合作意向。但是白老师完全不在状态,有点心猿意马,犹疑不定,大约是心里惦记着什么吧。他频频看手机,仿佛一分钟不看手机,就会错过什么重要信息似的。他一定是在惦记庞小朵。由于在下飞机时旁听了白老师和庞小朵的通话,我知道他和庞小朵的关系不像是一般的熟人,因此很注意他。不知是谁说过,想要了解一个人,就跟他喝几场酒。此话不假,我和白老师才算是喝半场酒,就大体知道他的性格了。他是桌子上唯一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与会代表,给人的感觉是鹤立鸡群,还有点轻慢我们这些民营公司的人。他的这种轻慢、漠视和心不在焉,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庞小朵?一定是庞小朵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定是庞小朵让他忧心忡忡、惴惴不安。他连起码的礼貌都不讲了。

可能是大家都有点累吧,也可能是夜色已深,更可能是白老师影响了大家的情绪,晚宴没有尽兴,酒都没怎么喝,有点草草了事的意思。

酒后回宾馆的路上,车厘子他们几个人去散步了。我和一个新认识的文化公司的发行主管小蔚边走边聊。和小蔚的聊天,对我是个很好的掩护,让我能在自然的状态下观察白老师。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他速度极快地行走在我们前头,一边走一边急慌慌地打电话。由于离宾馆不远,也就三百来米吧,白老师到宾馆大厅时,我们也到了,他的电话才打完。

我们住在海拉尔温泉大酒店,那是呼伦贝尔市最好的酒店之一,宽敞的楼底大厅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进出,那儿有一个半封闭的咖啡厅。透过咖啡厅的玻璃墙,能看到咖啡厅的灯影不像别处那么明亮,是一种带有浪漫情调的橘红色。模糊的灯影里,有三四拨人,他们有可能是与会者,也有可能不是,我重点打量着那两个女人——其实我是在寻找庞小朵。虽然灯影朦胧,我还是能判断出,她们中间没有庞小朵。

这时候,电梯厅方向走来两个搂肩搭臂的年轻女人,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庞小朵。庞小朵瘦高,短发,长颈,鹅蛋脸,美人肩——即便是半年前的冬天,还是穿着羽绒服的时候,我就发现她是美人肩了。现在是呼伦贝尔夏季的夜晚,她穿一条修身的牛仔裤,一件长袖的白衬衣,臂上搭着一件浅蓝色帽衫,穿一双白色休闲鞋。这一身轻盈的打扮,一看又是要出门了。在她身边抱着她长胳膊的,是一个比她稍矮一点,身材匀称的女孩。女孩和庞小朵相比,不算瘦,她长发披肩,也穿牛仔裤,黑T恤外边套一件淡红色的羊绒开衫,精致玲珑,美艳无比。两个女孩各有各的神韵,她们旁若无人地朝门口走来了。

“小朵……”走在我前边的白老师突然停下来。

庞小朵显然没有看到白老师,她愣了一下,在确认是白老师之后,并没想搭理他,甚至试图和那个女孩一起绕过他。

但白老师横移了半步,强势地挡住了她们:“去哪里?”

“我们出去。”庞小朵身边的女孩很机灵,主动为庞小朵挡话。

“这么晚,还出去?”白老师寸步不让地问。

“吃夜宵。谁说晚了就不能出门?”庞小朵不想让他难堪,只好大大方方地说,并没有停步,态度非常明确——既搭理你了,又不想真的搭理你。

“大半夜还夜宵?”白老师跟在她俩身侧走两步,“都有谁啊,谁请客?”

庞小朵继续走。

庞小朵身边的女孩完全懂得庞小朵的意思了,鬼祟地一乐。

但庞小朵还是装模作样地问身边的女孩:“谁请客啊,曹姑娘?”

叫曹姑娘的女孩神情略有慌乱,她发现我在观察他们了。似乎是想起自己鬼祟偷笑的场面被陌生人看见了,她的脸顿时红了,以至于庞小朵问她话时,居然没有听到。

“曹洁,问你呢,” 庞小朵停下了脚步,“谁请我们夜宵来着?”

曹洁有些猝不及防,反应慢了半拍,支吾道:“王总啊,我们王总请客。”

曹洁恢复常态也很快,她说话的声音和庞小朵完全是两个极端。庞小朵的声音是清爽脆响的,曹洁的声音是温柔绵软的。

我从庞小朵和曹洁的对话里得到一个信息,庞小朵知道请夜宵的人是谁,之所以装作不知道,是故意捉弄白老师,或不想让白老师去。

但是,曹洁的脑袋又突然短路了——可能是受到我的影响——代庞小朵邀请道:“一起去啊,白老师?”

“刚吃了饭……我得先去一下房间。”白老师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痉挛一下,他也看穿庞小朵不高明的演技了。但他还是想去,便问:“在哪里?”

曹洁说:“我马上把地点发你。”

庞小朵胳膊轻抖一下——曹洁还抱着庞小朵的胳膊,那一抖,是给曹洁的暗示。

“不过我们也不全是吃夜宵,主要还是和小朵老师谈工作。”

话说到这里,我也不适合停留了,便和小蔚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电梯厅了。

我们在电梯里等白老师。

由于吃饭时已经相熟,又在电梯里遇见,便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白老师按的楼层是十六,比我们先到。我和小蔚住十九层。白老师对我们说:“夜宵啤酒去不去?”

小蔚很识趣地说:“不去。”

“我也不想去,”白老师说,“王三横能喝酒,准备和我们合作,这个人挺烦的。我去拿件衣服,应付他们一下。”

3

我冲了个热水澡,躺在舒适的房间里。房间里有空调,但似乎不用开。这就是要在夏天来呼伦贝尔的原因了——气候温润、凉爽,天空高远、空灵,草原碧绿、辽阔,能让人心情舒畅,能让人忘却许多恼人的日常琐碎。但我心神不宁,像是一直处于漂浮的状态中。我爬起来,站在窗前,看着纯净的夜空,看着宝石一样闪烁的星星,心中多了一丝烦恼——那场由王三横操办的、不知在什么地方开始的夜宵,正在热烈地进行中,他们推杯换盏,嬉笑玩闹,享受着异地的美食,白老师肯定是如鱼得水了。酒桌上还有谁呢?目前已经知道的只有庞小朵、曹洁、王三横和白老师。我从材料袋里拿出日程表和参会人员花名册,曹洁和王三横是一个公司的。曹洁的职务是发行经理。这就有意思了,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王三横的夜宵,不会是请曹洁的,也不会是请白老师的——白老师是路遇庞小朵和曹洁才知道这件事的。如果这次夜宵只有他们四个人,那必须是王三横请庞小朵了,庞小朵大概率是主宾。我对于王三横的公司不了解,但能参加这个年会的,应该不是小公司。他之所以要请庞小朵吃饭,是因为庞小朵毕竟是出版社的人,在一家行业出版社的总编办任副主任兼封面设计师。文化公司和出版社之间,不一定非要和社长、总编搞好关系,和普通编辑或工作人员搞好关系也很重要,何况说不定出版社这些工作人员何时就提拔进领导层了呢。我还没有出发之前,老板就曾叮嘱我,说依照以往的经验,这次活动中,会遇到一些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我们可以找机会跟他们拉近关系。他让我一定要找准机会,和出版社的人多接触。现在看来,我是辜负了老板的嘱托了,头一天刚报到,遇到的两个出版社的人员,一个白老师,一个庞小朵,不要说进一步接触,就是连话怕是也搭不上了。虽然,名单上还有另外几家出版社共十几位参会人员,其中有三家来的是副社长、副总编层面的领导,我还有机会跟他们接触,但第一天就出师不利,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更何况,庞小朵还曾经是我暗恋的对象,不,不是曾经,现在也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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