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听
作者: 陈湘涛鞭炮噼噼啪啪地响着,文楚贻仿佛蹚过了地雷阵。
彩珠筒都是冲着天上打的,小蜜蜂等花炮也只是在原地打转,唯有二踢脚和蹿天猴,一个声音粗野,像是埋伏在前方的劫匪,一个行动诡异,如同长途奔袭而来的流寇,让文楚贻时时提防,以致步履蹒跚。
走过了洋井,鞭炮声渐渐稀少。这是基建连的西北角,也是最早的居民点,如今早已破败不堪,只有两排房子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默默倾听着远处的炮声。
老队长家就在第二排房子的第二家。掀起厚重的棉布门帘,推开木门,酒味扑面而来。
老队长李先辉坐在炉子跟前,一边烤着洋芋,一边喝着酒。
火炉连同火墙是连队人家的中央空调。铁炉形似水塔,两头粗中间细。下面四四方方,装着一个盛炉灰的方形抽屉。中间部分细长如同小蛮腰,里面担着炉条。炉条下部开有方形孔,火钩通灰、架鼓风机都要用到这个小口。上面是圆形炉灶,平时放着一圈套一圈的炉盘,烧水做饭时根据锅的大小,用火钩从中间依次取下合适的炉盘。烤馍馍片用全副炉盘,烧开水取中间两个炉盘,炒菜用铁锅取三个炉盘,蒸馒头用大铁锅需要取出全部的炉盘,只有这样才能最高效地利用火力。烤洋芋、烤红薯最简单,直接撂到盛炉灰的抽屉里,过十几分钟就可以取出来吃了。
李先辉家的铁炉平常,只是他烤洋芋的方法奇特——直接把带皮的洋芋放在炉盘上,一边烤一边翻身。见到文楚贻,他仰起头,让山羊胡子高高翘起来,漫不经心地问,吃了没?文楚贻注意到他根本没有用眼睛看自己,仿佛在跟铁炉上方的顶棚说话。
我爸不行了!文楚贻说。
李先辉仿佛没听到,自言自语地说,以前放炉灰里烤洋芋,是挺香,但四周烤面了,洋芋心却不面。等洋芋心面了,四周又烤干了。我今天换一种烤法试试。
我爸快不行了!文楚贻又说。
你在老家还有哥哥姐姐,有人埋就行。
文楚贻说,我想回老家。
李先辉嬉皮笑脸说,回呗,我批准了。
没跟你开玩笑。我算了一下,来回要花一千块路费。如果人活着,这一千块还不如直接寄给他,比人回去更管用。
我也没钱借给你。
我想让你告诉我,我爸还能活多久。
你爸能活多久,去问老家的人啊。
邮局初五才上班,我发不了电报,也收不到老家的电报。这几天我的左眼皮老跳……文楚贻一边说,一边哽咽着。
我自己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你爸能活多久?
我不管,你有文化,看书多,一定有办法。
你赖上我了?李先辉瞪着眼睛。
就赖上你了。前年夏天,我在打土块,你拍过我屁股,别以为我什么都忘记了。
你撅着个“沟子”,我以为是黄麻子呢。
我不管,拍了我屁股就是流氓。现在我不是要翻旧账,就是要你帮帮我。都说你是百事通,知天文晓地理,你给我指条路吧。
李先辉说,我自己都不信这个,骗你我不是人。
文楚贻咬着下嘴唇,迟疑了一会儿,突然跪到地上。李先辉“哎呀”一声,伸手去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碰到文楚贻的胸部,又忙把手缩回去。
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个方子,准不准不知道。你等着,我去找本书。李先辉说。
他慢吞吞地从里屋床下拖出一只木头书箱,再从五斗橱里翻到老花镜,又颤抖着手,从书箱底部找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翻到了其中一页,指给文楚贻看。书上写的是繁体字,文楚贻勉强能辨认出来:元旦之夕,洒扫置香灯于灶门,注水满铛,置勺于水,虔礼拜祝。拨勺使旋,随柄所指之方,抱镜出门,密听人言……她将书还给李先辉,瞪大眼睛看着他。李先辉解释说,这种方法,古人称之为“镜听”,也叫“听镜”“听响卜”,就是在除夕或岁首的夜里,抱着镜子偷听路人的无意之言,以此来占卜吉凶祸福。具体方法是将勺子放入盛满水的锅中——文中说的铛就是古人用的锅,跪拜许愿后拨勺旋转,然后按勺柄所指方向抱着一面镜子出门偷听,比如你听人在打麻将,有人说和了,那取谐音就是活了,说明你爸能活。
文楚贻眼睛一亮,说那你快帮我弄。
李先辉说,我家锅碗瓢盆都有,就是没镜子,我好几年都没照过镜子了。
文楚贻说,你等着。说完就急匆匆地往家赶。
李先辉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
到了家门口,文楚贻听到炭池子里有声音。她大声喊了一声谁,却没人答应。她心怀忐忑地打手电照进去,看见老二祥云正在里面叮叮咚咚地敲煤。
祥云是个半聋子,只能听得到凑到他耳边说的话。
家里平时做饭取暖都用碎煤,碎煤中常常夹杂着泥土,火烧不旺。晚上盖着被子睡觉,不需要太高的室内温度,用碎煤仍有些奢侈,于是家家户户都会用细碎的煤渣“压炉子”,让炉火在燃与灭的临界点寂静地氧化,缓慢地释放出少许热量。过年时,文楚贻天天洗床单洗被套洗衣服,黄文楚天天炒瓜子炒花生炸萝卜丸子,都需要利火,就要用大块的煤了。
大块的煤都堆在炭池子深处,需要一手拎着榔头,一手提着煤桶,弓腰钻进炭池子深处,将里面乌黑发亮的大块煤砸成能够塞进煤桶的小块煤。烧这种煤块,铁炉最“利”。如果再配上鼓风机,还能够听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家里的煤用完了,三兄弟谁碰上谁去装,可是到了年三十晚上,老大祥雷晚饭都没吃就不知去向了,老三祥雨也在饭后跟着几个同龄的孩子串门去了,只有孤僻的祥云留在家里干一些杂活。文楚贻给祥云照着亮,看着他叮叮咚咚砸了一通,然后满面尘灰地从炭池子里钻出来,心里替他鸣不平——一个家就是个小连队,总有人会吃老实亏。
跟着祥云进了家,文楚贻看见黄文楚一边看电视,一边包着饺子。电视机里,一个来自台湾的歌手正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唱歌: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文楚贻正想找个机会跟黄文楚吵架,就毫无征兆地关了电视。黄文楚看了她一眼,继续包饺子。文楚贻看祥云正在炉子旁敲煤,就用祥云察觉不到的音量跟黄文楚吵起来。
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黄文楚包着饺子,一声不吭。
你放个屁行不行?
黄文楚放下手里的饺子皮,还是一声不吭。
文楚贻抓起面板上的饺子皮,用力揉成一团,像是打砖坯一样重重地拍在面板上。她从写字台上拿了镜子,匆匆往外走,突然看见祥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黄文楚的身旁,一副惶恐的神情。
文楚贻忍着不哭,可走出家门终于落了泪。她心疼祥云,每次他们吵架,无辜的祥云总认为战争的根源是自己,常躲在一边偷偷淌眼泪。她也心疼黄文楚,无论受多大的委屈,总是一副天高云淡的样子,任由她撒泼。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这样的男人,不逼着他去借钱,怎么能凑够这一千块钱呢!
她借着窗户透出的灯光,对着镜子龇了龇牙,看到一副狰狞的面目。和连队里其他妇女不一样,她凶过之后总爱自责,总要想办法去弥补。看来,有自省能力也不见得是好事。
折回李先辉家的路上,她东张西望,盼着能遇到祥雷和祥雨。小小的连队,四十多排房子,藏不住两个半大小子。只要他们跑出来玩,大概率会遇上。文楚贻想好了训他们的狠话,要训得他们抬不起头,乖乖地回家去和祥云玩。
果然,在俱乐部跟前,她看到了祥雨。祥雨夹在一群半大孩子中,麻雀一样群飞群落。看到文楚贻,祥雨兴奋地跑了过来。还没等文楚贻发火,祥雨就递过来一颗剥好的大白兔奶糖,蹦着跳着塞进了文楚贻的嘴里。
文楚贻含着糖,咬字不清地喝问,你在干什么?
祥雨兴奋地说,我们在等着换糖呢。
原来他们挨家挨户地串门拜年,转上一圈,棉衣棉裤的口袋里就塞满了牛奶糖、花生糖、水果糖、话梅糖、薄荷糖、高粱饴……糖果一多,交易就产生了。每种糖果都有身价和行情。最好的当然是大白兔奶糖,一颗可以换三颗普通奶糖。石河子产的高粱饴也是好糖,最少能换五颗水果糖。
一颗糖软化了一切,文楚贻也没有了骂人的心情,叮嘱说,早点回去吧,帮着家里干点活。
我今天才倒过污水桶。祥雨邀功说。
你爸在包饺子,你去帮他擀饺子皮。要是家里没啥活了,你也跟祥云一起玩一会儿。
祥雨嘴上答应着,可是转头又冲进换糖的队伍中去了。
李先辉酒已经喝好了,洋芋也吃美了,正坐在火炉旁打盹儿。看到文楚贻进来,他慢腾腾地用火钩钩下三个炉盘,又慢腾腾地将铁锅放到灶膛上,接着从碗柜里取出一个大海碗倒扣在锅里。他又取出一个白瓷调羹,放到海碗底上,一个简易的“司南”就制作好了。文楚贻见调羹和海碗上油光光的,就麻利地取出来,用清水洗净了,然后又毕恭毕敬地放入锅中。
李先辉用食指拨动调羹柄,文楚贻紧张地闭紧了双眼。调羹划动着锅里漫上来的水,哗的一声,停住了。文楚贻睁开眼,看见调羹柄指向西面。李先辉用干枯的手指指了指西面,说这是去小渠道的方向。文楚贻点了点头,又问镜子要怎么装。李先辉说,揣怀里就行。
文楚贻走在去小渠道的路上,想起刚才李先辉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解开棉衣揣镜子的神情,觉得好笑。这个老头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只剩一双眼睛了。
在连队里,听墙根儿最好的位置就是后窗。连队的住房设计过于简单,后窗下就是卧室床铺,一些无聊的光棍汉,晚上就喜欢在人家后窗溜达,即使被人看见也无妨,谁还不能走个夜路了?
虽然是瓷勺指路,但文楚贻还是有具体目标的,那就是李四宝家。
李四宝是连队的二流子,天天在家里摆桌子打麻将,将小渠道东西两边的闲散青年都吸纳了过去。文楚贻记得李先辉提示的那句“和了”,打麻将总有人和牌,听到“和了”就等同于“活了”。
李四宝家的后窗竟然没有钉塑料布,果然如人所说——恶人火气壮。刚走到窗下,文楚贻就听见李四宝正在训骂另外一个人。
快死去!
文楚贻心里默默地说,刚才那句没听清,后面听到的才算。
对方默不作声。
你少给老子来这一套。
对方仍然不吭声。
现在就滚。
接着叮叮咚咚几声,李四宝往地上扔东西,或者用东西砸对方。
文楚贻正要转身离开,隐隐约约听到李四宝说到了黄雷子,具体说了什么没听清楚。在连队里,祥雷的绰号就是黄雷子。这个绰号部分继承自黄文楚,因为黄文楚绰号黄麻子,祥雷就被人叫作黄雷子。
文楚贻从后窗绕到前门,发了疯一样拍打着李四宝的房门。门自然是从里面顶着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文楚贻压住火,说我来找祥雷。李四宝冷冷地说,他不在。文楚贻推开李四宝就往里面闯,李四宝跟在身后也不说话。客厅里摆了两桌麻将,因为听到敲门声,桌上的钱都收起来了。这些人一看是文楚贻,纷纷把怀里的钱掏回到桌面上。
文楚贻又进了里屋,看见一个小伙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脸颊红肿,神情悲壮——这张脸很陌生,不像是周边连队的。
见挨打的不是祥雷,文楚贻松了口气,板着脸说,你告诉我祥雷在哪儿?
连队里的混混虽然好勇斗狠,但对长辈都挺有礼貌的。李四宝客气地叫了声阿姨,说我好几天都没见到祥雷了。
文楚贻因为刚才拍门用力过大,推人闯入过猛,现在不好轻飘飘地就走,只能再纠缠一会儿。她说,我听人说,他经常来这里。
听到这话,李四宝的耐心消磨殆尽,不客气地说,我正想找他呢。不瞒你说,上个月黄雷子打牌输了钱,在我家跪了半个晚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看他可怜,又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就给了他一百四。他得了便宜不卖乖,还到处宣扬,现在全团玩牌的人都学会了,输了钱就去跪,玩苦肉计,以后谁还能赢钱?
文楚贻气得浑身颤抖,问祥雷输了多少钱。李四宝知道说漏了嘴,支支吾吾说没输多少,都还给他了。祥雷后面也没再来玩了。
文楚贻知道祥雷有时跟李四宝混在一起,又抽烟又喝酒,但因为他已经十七岁了,到了这个岁数的子女,连队里都不怎么管了,她也只好装聋作哑。现在祥雷干了这样丢人的事,带坏赌风这事她可以不计较,但他赌博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能跪一晚上要回一百多,输掉的不知道有多少。在连队,这么大的孩子突然有了钱,那只有一种途径——肯定是去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