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牡丹阵

作者: 李知展

1

说美人和牡丹之前,先说西瓜。就如两军对垒之前,得先排好阵法。

到了热天,谁不爱吃个西瓜。城里人吹着空调追着综艺用小勺挖着,吃得悠闲优雅;在我们乡下,吃法粗糙得多,但是,痛快。碧绿瓜地里选出一个,抱到地头树荫下,一拳下去,分为两半。西瓜的水分呈密集的颗粒状,大口啖下,清热消暑。

豫东那个地方,土是沙壤,地力贫瘠,种别的作物不见得茁壮,种西瓜却个大汁甜。就算你已经吃得肚子滚圆,见了这样的西瓜,仍忍不住分泌馋涎。

可即便放开肚皮,又能吃几个呢?我们种西瓜是往外卖的。那些年,正是靠着母亲在地里摸爬滚打,一个瓜季脱一层皮的辛苦,才使得这个家在不顶用的父亲之外,还能维持得住。

抛下西瓜,再来说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叫陈蕊,另一个女人叫宋春暖。从名字就能看出,陈蕊是个“多心的人”。这话是春暖说的,我觉得挺可信。不单是因为春暖是我母亲,更因为她们俩曾是朋友。陈蕊也说过我母亲“一根筋,要强”,当然,我会把它翻译为说我母亲骄傲、坚韧、有主心骨。

顺带还要说下我的父亲。这个倒霉而软弱的家伙,当年考中了师范学校,却被县里一个局长的弟弟给硬生生地冒名顶替。父亲回到家里大睡一场,醒来倒是没有气疯,成了一个大家眼中混日子的民办教师。我实在想不通,当年利索俏丽的母亲怎么会看上他这个肩膀薄弱还清傲的穷教师。要说他工资高还可以,就那点儿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无论割麦炸豆的紧要关头,只要有课,父亲都要去学校,把家里地里一大摊子事都撂给母亲。现在想想,我还是觉得父亲有点“罪不可赦”。

在父亲转正之前漫长而贫困的日子里,母亲种了十一年西瓜。以至于出门在外,每每看到西瓜,我就切身感觉到一种鲜红而漫长的疼。替母亲疼。一株瓜苗只能结一个瓜啊,从育苗、栽种、拱棚,到压蔓、对花、翻点、收获,每一步都渗透着母亲的心血。我们家的西瓜争气,个个滚圆碧绿,汁液丰满,风一吹,那一地饱满的椭圆,是对母亲辛苦最好的报偿。这样的西瓜,不消说,瓜贩们当然愿意争抢。

可是,这一年的三亩瓜,母亲小半年的辛苦,我们家全年的指望,在瓜熟蒂落之际,眼看着要生生烂在地里。

这件事极大部分的原因,源于我那莽撞的一巴掌。

2

为防情感上有所偏向,以下且以置身事外的第三人称来讲述吧。

不知是不是有了点年纪,偶尔在岭南一隅的高楼里回想豫东乡村的童年趣事,李甲——生他时父亲正教桂林山水甲天下那篇课文——望着和他当初惹事时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做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兴趣班,在楼下狭小的空地踢个足球家人还得捧着水杯跟着……忍不住略显矫情地感慨,虽然现在的孩子物质条件优越,可总觉得他们那时在漫天野地里狼奔豕突,一身泥污地奔跑胡闹更肆意快乐。

在村里,陈蕊的儿子龙龙有一帮跟屁虫。李甲也颇有几个拥趸,虽寡不敌众,他们也不愿加入龙龙粗鄙的阵营。

夏日雨后,傍晚,金蝉开始上树蜕变。李甲他们用铲子挖,在草棵里捉,擦黑时,每人逮了一大玻璃瓶。金蝉油炸后,略撒一点细盐,是无上美味。

龙龙率领跟屁虫们从河堤过来,见了李甲便下令:“都交上来!”他转身对跟屁虫们说:“待会咱找个地方烤了吃。”

龙龙的兄弟们仗势呼喝:“拿来,都拿来!”纷纷伸手去夺,有的还朝小孩屁股上踢一脚。

哭声一片。被夺了瓶子的哭;不愿意上交的两手死抠着瓶子,也哭。

“凭什么,我好不容易逮的……”李甲的妹妹梦妍攥着小小的右拳,还在仰头争辩。她左手抱紧瓶子,小小的身子被龙龙这大坏蛋吓得止不住颤抖。

龙龙趋前一步,一把夺来:“去去,一边儿哭去。”他将梦妍的金蝉倒在铁皮桶里,把瓶子扔给她。“不服的话,让你哥来打我啊。”龙龙摇头晃脑地哈哈笑。

此时李甲正伏在池塘边等鱼咬钩,龙龙没看见,以为他不在梦妍旁边。如仅仅夺了梦妍的瓶子倒还情有可原,可他又上手在梦妍的花裙子上拽了一把。梦妍赶忙挣脱,母亲新做的裙子就在这争执中破裂了,梦妍乍露的皮肤闪出的光泽如同箭镞,一下子刺痛了李甲。他奔过去,像块石头一样撞在龙龙身上,同时奋力张开手掌,猛掴龙龙的脸。龙龙一手捂着流血的鼻子,一边破口大骂:“我的乖乖哦,狗日的,你有种!哎哟,哎哟。”他怒起一脚踢过来:“我弄不死你,敢打我,翻了天了!”

李甲躲过这一脚,彼时他还太瘦小,知道打不过,便把背心脱下来往梦妍腰上一系,拉起妹妹就往家里飞跑。

春暖正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弓着身子擀面条,见到他俩,叱一句:“跑哪里疯去了?慌里慌张的。”

兄妹俩心虚,吐吐舌头,对视一眼。李甲坐到灶前烧火,梦妍在旁边递柴火,都很乖觉。随之,黄狗就咬了起来。李甲耳听得一叠脚步声朝着贫困的家门逼近,柴火在灶底炸开一朵火花。门被吱哇一下踹开,一个声音如惊雷爆炸:“你家儿子干的好事,看把俺儿打成啥样了!”

春暖正在案板上收杖、叠面、切刀,冷不防大队书记的老婆陈蕊一声嚎叫,惊得她差点切到指头。春暖回转过身,盯着灶火前的一对儿女,李甲和梦妍此时仿佛两簇怯怯的火苗,在母亲的审视下不敢燃烧。

春暖面容冰冷,命令李甲和梦妍:“站起来!”目光自带一种威严。春暖问:“是你打的?”李甲刚一点头,眼前就溅起一脑门金星。紧接着,春暖一擀面杖抽在他后背。

李甲登时背过气去。因为痛苦,他拧着身子使劲往后撑着,呈现出虾子被烫后的弧度,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梦妍哇的一声哭了,蹲下来,不断摇晃哥哥的肩膀,好像他死了一样。

陈蕊见状,脸上讪讪的,可仍不罢休:“要说老李好赖也是个教师,好歹也教教自家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野,长大还不得杀人放火?”她拉过龙龙,展现他残血犹存的肿脸和鼻孔。“看把我儿打成什么样了,真没家教!”陈蕊阴阳怪气地说,“怪道是亲生的,有其母必有其子。”

陈蕊的话很恶毒。村里人谁都知道春暖要强,因她没法不这样,谁叫她摊上一个性情温暾每月就那几百块钱还经常拖欠的民办教师丈夫呢?

梦妍的哭声越来越浩大,随着眼泪落下的悲伤和委屈几乎要把李甲覆盖起来。陈蕊又追加几句:“管好了您儿子呐!俺可没你们厉害,我刚交代了,以后俺龙龙再见着你家崽子,绕着走。不敢惹哦!一下子就把俺娃鼻子打成这样,啧啧,真狠!”

陈蕊发泄完,就要领着龙龙班师回朝。

春暖就是这时显现出她的底色的。

李甲断了气一样趴在地上,背上疼,出不了声,他只能愤怒地盯着母亲。

春暖忽而将擀面杖狠狠砸在案板上:“龙龙他娘,你先别走!”

一声铿锵,震得陈蕊一个哆嗦:“你牲口啊,冷不丁发什么神经!”陈蕊按着心口,一惊一乍地说。

“刚才只顾打我儿子,现在该你问问你的种了。问问龙龙,我家梦妍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陈蕊看了一眼伏在她怀里的龙龙,龙龙不再是有人撑腰的骄横和神气表情,眼神有些躲闪。陈蕊想想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已心如明镜,却仍强硬。春暖再来一擀面杖,将案板旁的铝壶打得飞到天上,那爆炸一样的巨响,唬得陈蕊和她儿子以及一帮看热闹的纷纷啊的一声嘴巴大张。春暖气宇轩昂地骂了一声:“下贱东西,滚!看见都嫌脏,怎么好意思生出来?还娇来宝来地惯着!谁的种长大是杀人放火的主儿还不好说呢,惹急了老娘,一棍把你儿从男的变成女的!”

陈蕊脸上紫一块红一块的,拼不齐一张完整的骄傲。她朝龙龙头上凿了两个栗子,龙龙应声咧嘴哭号,厚厚的嘴唇翻扯,露出参差不齐的龅牙,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陈蕊丢下一句:“宋春暖,嫁到这个村子十多年了,你处处盖过我。咱再走着瞧,我就不信你犯不到我手里,哼!”

陈蕊拽着龙龙气冲冲地走了。

春暖喝住黄狗,站定了,吩咐梦妍:“孟妍,去,拿鸡蛋。三个,给你哥补补!”

李甲眼里忽然长出一串热烈的泪花,却抱怨母亲:“你不会砸其他东西吗?咱家就这一个铝壶,还被你一下子敲扁了,咋烧水呀?”

这时李宏声正下了课从外面走进来,看着妻子,轻声细语地说:“其实呢,可以忍一忍的,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再者说,小孩子之间,能有多大的事儿……”

春暖扬了扬擀面杖:“滚!”

李宏声笑笑,摇摇头,叹了口气。

3

西瓜表皮上向阳的几道从碧绿转为带着太阳光泽的淡黄时,春暖的后悔就日益茁壮了起来。当然,春暖不会说她后悔和陈蕊结了梁子,而是说:“唉,我真傻,何必跟那泼货置气,真是的。”

春暖这样说的时候,李宏声洞彻地笑。春暖转头把气都撒在他身上:“但凡你要有一点本事,老娘还要这么憋屈地看那小娘儿们的脸色吗?”李宏声唯唯诺诺,一旁翻他的书去了,把春暖气得牙齿咯咯响。

等妻子消停一些,李宏声从泛黄的书页下抬起一张讨好的脸,说:“要不,去她家坐坐,把话说开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春暖斩钉截铁:“不去!没脸没皮的事儿,我做不来。”

李宏声狡黠地笑笑:“那我去嘛。”

春暖理都不理:“就你?凉快会儿吧,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儿一根脚趾头管用。”

李甲立刻接话:“妈,你说的一点也不假。”

春暖把手里的物什掷来:“还说呢,小龟孙儿,要不是你带着妹妹去她家塘边玩儿,哪会遇见那小混球,接下来哪有这档子破事!这下好了,瓜都撂在地里,指着你爹那点工资,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说到底,只因为陈蕊的男人,龙龙他爹,我们村的大队书记赵金来,把持着进村收购西瓜的资源。每年,那些运往省城和南方的大小货车,都是老赵联系的,由他带领买主到瓜地里现场验货,相中了,卡车直接停在地头,将满地的西瓜一车拉走。当然,老赵要从中收取一定的费用。这样虽不如零售价钱高,但账目一把清算,村民不用操心西瓜的销路问题。

太阳炙烤着瓜田,西瓜们袒露肚皮,毫无心机,从容不迫地发酵着内心的甜。以往买主争着前来探看春暖家的瓜田,今年一个个西瓜依旧凝结着春暖的细致和耐心,依然从体积、口感上勇冠全村,但却一直无人问津。春暖满眼惨绿,脸上枝蔓丛生,气急攻心,满肚子都是暑气。

好几次,陈蕊领着车主从春暖家瓜田边路过时,瞧见了愁眉不展的春暖。她远远地乜一眼,嘴角浮起一丝悠然的笑意。

4

一夜暴雨。

张岱说夏雨如大赦天下,下得急,收得快。宋春暖到了瓜地,数天睡不好积下的偏头疼又犯了。头疼,心也疼,嘴里苦,春暖一低头,落了两注鼻血。一垄一垄的西瓜,一路看下来,春暖的血一颗颗滴落,挂在墨绿的瓜叶上……担忧应验了,即将成熟的西瓜畅吸了一夜雨水,被体内过分充盈的汁水给撑炸了。春暖站在中央,看见接二连三的西瓜如气球一样被雨水撑大,腾起来,“啪”的一声爆炸。随着爆炸,西瓜迫不及待地捧出自己的一腔鲜红……听着此起彼伏的啪啪声,春暖胆战心惊地揪着头发,心要碎了。

春暖一路奔跑,瘦长的身体涨满了干燥的热风。到了家,见了李宏声,春暖嘴一撇,眼泪兵分两路滚滚而下。她哑着上火的喉咙喊一句:“老李,你狗日的快去那女人家里!她要打要骂我都随她,不能由着西瓜在地里连环爆炸啊……”

晚上,从陈蕊家里议和回来,很少抽烟的李宏声将一盒烟释放出半屋子乌云,逼得春暖要动手时,他才将陈蕊的条件说出来:

“她说,她什么也不要,什么都有,你也没什么好给她的。”听了这话,春暖骂了一句,示意李宏声继续说。“就那天,她见了你屋里挂的这个——”李宏声指着堂屋中间做隔断用的屏风,屏风上有绣花,绣的是牡丹盛放,春风浩荡,国色天香。

“她说她打小就喜欢牡丹,小时春上常去洛阳看花。牡丹国色,这村里,只有她才配挂牡丹屏风。”

春暖撇嘴翻白眼,发出不屑的啧声。“她以为她是谁呀,正宫娘娘,千金公主?还只有她配挂牡丹,嗨哟,口气真大!依我看,她也就配个狗尾巴花儿。”嘲讽完,春暖才解气,“算啦,不和她计较,屏风取下来给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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