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刘海洋

作者: 冷火

葛立学睁开眼睛时四周光线黯淡,没有阳光照在脸上,也没有妻子白皙的肩膀和房顶上洋气的欧式吊灯。他重新闭眼,心想,既然是梦,那不妨再睡会儿,反正是周末。很快,他再次睁眼。地面凉飕飕的,他正趴在地下车库里。不是梦,葛立学的头脑异常清醒。对面,与他目光平齐的是一辆东风雪铁龙和一辆本田雅阁——这两辆车葛立学每天都会看到,它们停在他车位的正前方。耳边传来声音,车库里不只他自己,小区保洁员正在打扫卫生,她哼着歌,弯腰将一个沙琪玛包装袋捡起来扔进蛇皮袋子。葛立学一惊,这果真是地下车库。他昨晚喝过酒,但清楚记得代驾离开后他回家了。他与妻子打招呼,当时她在客厅里看上海卫视,她要他先睡。每个周五晚上妻子都要窝在沙发里看脱口秀节目,这是她的休闲时刻,忙碌了一周,她得就着水果色拉来上杯红酒,不过零点绝不会安稳地躺到床上。

葛立学想撑起身子,他不能就这样趴着,得先起来,然后再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怀疑自己梦游,怀疑喝多了压根就没回家。他用力活动上肢,可脖子纹丝不动,身体也僵在原地。他目前的姿势很像在做平板支撑,动不了,只能目视前方。他狼狈地想喊几声,以便引起保洁员的重视,可他失声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保洁员走过来,走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恐惧像火花在葛立学的心尖上闪烁,令他瞬间想到了脑溢血、中风、瘫痪、植物人以及一些可怕的病症。他无助地看着保洁员弓起腰,将烟蒂和纸团扫进簸箕。葛立学倒吸凉气,这么近,她居然对他视而不见,而且还将屁股正对着他。他死了还是灵魂出窍?总之现在的状况绝对不容乐观。保洁员是个和善的中年女人,不管熟不熟悉,她都喜欢与业主们打招呼,对地下车库的食品包装袋和烟头也从不抱怨什么。保洁员打扫了几分钟,哼着“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转身离开,她走得不紧不慢,渐弱的脚步声让葛立学想到一扇慢慢关上的门。他呆住了。最后,车库里只剩下葛立学、一排排业主座驾、黯淡的光线和死一般的沉寂。

葛立学绝对想不到他现在的身份是辆大众轿车,这荒唐事只能等妻子钻进车厢时,他才会恍然大悟。但那是半小时之后的事情,目前葛立学还在为当前的状态百思不得其解。他沉默了十分钟,地下车库里陆续走入几位业主。葛立学看到了对面单元楼里带孩子的单身母亲、同单元的新婚小两口和一个常年在地下车库遛狗的人,他们将葛立学视为空气,唯独那只狗在他后脚跟上嗅了几下。葛立学很介意湿乎乎的狗鼻子,心想:我直挺挺地趴在这里,这些邻居难道就见死不救吗?他又急又气,甚至萌生了冲撞对方的想法,想完他又觉得奇怪,仿佛自己正坐在汽车驾驶室里。这么想让他来了灵感,认为自己不知什么原因正趴在自家的轿车底下,或者是被座驾压住了身体动弹不得。接下来的时间,葛立学一直在思考如何脱身,直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对话声由远及近,他听出是妻子和表弟。妻子一副哭腔,不停地说着这可怎么办,怎么就这样了?表弟气喘吁吁地安慰她,我哥肯定没事,他就是睡过头了。葛立学听出表弟走得飞快,好像是急于卸重才刻意加快脚步。随着距离拉近,葛立学终于发出了声音。

声音是从葛立学的下巴附近传出的。他还没来得及搞明白为什么会模拟遥控开锁的声音,紧接着腰部一凉,仿佛腰子上开了扇直通外部的大门。它真就是门。葛立学眉头大皱,不由自主地颤了几下,感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了膀胱,压得他差点小便失禁。表弟在葛立学身边侍弄着,将两个类似于面口袋的东西挪进了表哥的体腔,他还说了句,腿放好了,先这样歪着吧,很快就能到医院。接着,葛立学另一个腰子上的门也打开了,表弟钻进门里。不等葛立学反应过来,他的左肋又开了第三扇门。葛立学目瞪口呆地任由妻子坐上他的肩膀,任她踩刹车、打火,将他发动起来。至此,葛立学彻底明白了,在这个无比荒诞的上午他变成了私家车,变成了这辆每天载着他穿行在上下班之路的产于2009年的大众迈腾。葛立学的世界观瞬间塌方,随着引擎发动,他开始向前移动。

妻子心急火燎地驶出地下车库,用最短的时间将车开上公路。转弯时表弟惊呼了一声,我哥的右眼皮跳了!汽车打着右转向灯,葛立学想,难不成自己的肉身正在车里?想法很快得到印证,他们在车里对话。妻子问,真的吗?他的眼皮动了?表弟回答,动了!你看现在还动着!动了三下,还挺有节奏感的。妻子问,是不是要醒?表弟回答,这会儿又停了。嫂子,别担心,到医院打个醒酒针,他肯定没事。葛立学身不由己地在公路上行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一辆辆汽车的车屁股,担心会突然撞向它们。葛立学平生第一次感到私家车也生活得不易,在外人看来潇洒自在,其实每天都在心惊胆战地前行。由于心急,妻子开得飞快,这让葛立学动不动就得“滴滴”地叫几嗓子。过了几个街区后葛立学慢慢适应了一些,他不再想撞车的事,而是集中精力感受自己的钢铁之躯。

葛立学不是汽车发烧友,对车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日常观念和汽车保养手册上。他觉得右颚湿漉漉的,继而想到水箱一直没有解决缓慢漏水的毛病。过完年他刚换了水箱附近的三通接头,接头上有细小的裂缝,防冻液每过二十天就得添加一次,现在看来不仅是接头,很可能整个水箱都有毛病。他想,2009年的车真是过于老旧了。他叹了口气,感到自己虽然动力没问题,但整个身子却有点发木——他知道这是电路板的问题。夏天刚开始时他更换过变速箱电路板,为此还清空了刚加不久的变速箱油。电路板和变速箱油让他花费了两千多块。妻子建议换车,他说,咱家又不是开矿的,能省就省省吧,德国车抗折腾。想到这,葛立学开始后悔,如果当初把旧车换掉,说不定此刻他会是一辆崭新的SUV,也有可能是妻子总在念叨的大众牌甲壳虫。想完他暗骂了几句,骂自己居然以车自居。尽管葛立学不断修正自己的思维,但一种全新的思想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让他的思绪在两个平行世界里不断交替。

行至市中心医院,妻子将葛立学停在车位上。很快,他看到了趴在表弟肩膀上的另一个自己。表弟身材魁梧,上高中时练过三铁,葛立学一百四十斤的体重对他来说不是太大问题。昏迷中的葛立学身穿睡衣,脚上只套了一只袜子。他的两只手无力地垂着,像睡懒觉的树懒或者越野车后备箱上的一个畸形备胎。葛立学再度暗骂,他的思想总是不经意地转到与车相关的事物上。他集中意念,想同另一个葛立学在精神领域进行连接,但他的努力没有得到回应,昏迷中的葛立学露着后腰被表弟背进了急诊室大门。门上的胶皮帘子动了几下,随即复归原位。

葛立学纹丝不动地趴在车位上,他的心脏很热,电子风扇在温度传感器的控制下“嗡嗡”作响,这让他的担忧加剧了。他忧心忡忡地预测,来医院救治很可能解决不了身份互换——他认为当前更应该去汽车修理厂,如果某个工人恰巧动了什么,将他被囚禁在钢铁之躯里的灵魂释放出来,那么他才有可能得到解脱。

葛立学在停车场一直待到午后。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后背上,同时也穿透玻璃在车厢里蓄积起一团凝滞的热气。葛立学十分焦躁。真他妈热!他暗道。下一秒,焦灼又令他鬼使神差地发生了变化,他居然通过意念将车窗开了丝细缝。这变化让葛立学大为惊讶,他意识到只要集中精力便可以控制身体。他闭上眼,在脑海里命令自己离开汽车,想法一经浮现便被体内的电动机磁极消解了。他果断改变思考方向,想用意念点火发动。这件事很难做到,虽然没成功,但他却在不经意间叫了声“滴”。一个路过的医生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错愕的眼神令葛立学备受鼓舞。他坚定了可以控制躯体的想法,同时也深知各项机能需要锻炼,他得像新生儿那样慢慢地适应,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他必须耐着性子在冷静中摸索前进。

下午四点半,公司的商务车驶进医院,停在葛立学身边。同事们陆续下车,拿着营养品和鲜花,在公司副总的带领下向病房走去。大家来医院看望他了!葛立学自言自语,在感激的同时又暗自担忧——他猜测是自己病情加重,妻子才特意告知单位。看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二十分钟后同事们返回了停车场。副总站在车前吸烟,办公室的小赵拿出手机在副总身边殷勤地翻动。您看,这几张拍得可以吧?看这角度!还有这张,您弯腰微笑的这张,我特意用了美颜,是不是挺显年轻的?小赵边说边恭维地笑笑。另一个同事插话,什么叫挺显年轻?领导本来就风华正茂嘛。第三位同事打趣说,何止风华正茂,还有恰同学少年呢。说罢,大家都笑了,车前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副总满意地弹着烟灰,俄顷,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深沉地说,唉,立学真是不幸,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大家都得注意身体,工作是单位的,身体可是自个儿的!有人附和着说,领导体恤下属,往后咱们不仅得把工作干好,身体上也得加强锻炼。有人见副总已经吸完香烟,便提前拉开了一侧的车门。副总弯腰钻进车厢,大家相继上车。葛立学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是,已经这个点了,晚上聚聚吧。小赵找个有特色的地方,回头把单子直接给财务,来之前我和董事长打过招呼了。

商务车缓缓离去,葛立学感到一股怒气直冲太阳穴,倒车镜动了几下,微电机的“噌噌”声转而将怒火化为悲凉。曾几何时,他不也像这些同事一样吗?在谈及别人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时,又有几分真正的关心和体恤?即便会感慨、叹气,甚至伤心流泪,但过后又将多少悲悯付诸行动?葛立学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他的思绪转移到了汽车报废年限上。

傍晚时分,妻子和表弟提着营养品走出医院大楼。两人上车后,在车里谈论起就诊情况。葛立学屏气凝神地听着。妻子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大夫也没见过这样的,可怎么办啊!说着,她开始抹泪。表弟无奈地说,先观察,如果明天还不醒就只能转省院了。太怪了,脑CT、心电图、血压什么的都正常,喂他流食也有反应,知道吞咽,就跟闹着玩似的。表弟点了支香烟,吸着烟问,你俩该不会闹别扭了吧,他不是故意这样吧?妻子用纸巾擤鼻涕,将用过的纸团塞进手槽,说,平时我是爱数落他,嫌他懒,丢三落四,但我们之间没矛盾啊,也不吵架,他不可能装成这样。一个保安走到车旁提醒表弟医院禁止吸烟,表弟掐灭烟头,冲保安发了几句牢骚。保安充耳不闻地转身离开。表弟说,嫂子,你回去休息,今晚我在医院陪床。妻子坚持要留下来,两人争论了一阵子,最终的决定是妻子先回家,晚上再来替换。

离开医院,妻子在驾驶途中拨出电话。对方是葛立学久未联系的一个老朋友,这让他备感意外。葛立学回顾,三年前,朋友曾来家中做客,当时他在饭桌上与妻子谈论国外旅行的种种见闻,从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海一直聊到阿姆斯特丹的风车村。这些地方妻子也曾念叨过,但由于工作繁忙,夫妻俩至今没有踏出过国门。葛立学感到事情没有这么单纯,按说朋友和妻子之间不该再有交集,可在他入院之际他们居然打起了电话,透过只言片语,葛立学还听出了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妻子说,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样,整个人跟睡着了一样,也不像完全睡着了,怎么说呢,看上去更像闭目养神。你不用去医院,晚上不用来接,我开着家里的车呢。葛立学的心脏突突直跳,发动机也跟着加快了转速。妻子不停地点刹车,车身不断震动,最急的一次,她的手机差点脱手飞到挡风玻璃上。你没事吧?电话里传出声音。妻子说,没事,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先不说了,我开着车呢。葛立学怒火中烧,难以接受两人之间的密切关系。他强迫自己冷静,回顾婚姻生活,他们一路相守,虽然没孩子,但夫妻感情深厚。妻子在外企上班,每天葛立学都会开车将她送到单位;下班后如果不去应酬,他就接妻子回家。两人风风雨雨地度过了十来个春秋,生活平淡却也来之不易。

葛立学宽慰自己,妻子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两人的父母都在乡下,且年事已高,她没什么托底的闺蜜,向他的朋友求助也无可厚非。葛立学慢慢平静下来,生怕太冲动会引发交通意外。方向盘上有点潮湿,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泪水,一瞬间他也很想掉泪。当他琢磨该如何掉泪时,妻子的电话又响了,这次她按了免提。电话还是朋友打来的,他说,我现在就去你那吧,你需要我。此话一出,葛立学瞬间暴怒,可能是出于想骂人的冲动,这次他的泄愤方式转到了车载音源上。音量暴起,崔健在CD里大声唱着:照得我这双手红得发黑/手中的吉他就像一把刀子/它要割下我的脸皮只剩下张嘴……妻子吓了一跳,慌乱中揿错按钮,CD变成了广播。波段里的主持人说,失踪前,刘海洋身穿灰色运动装,手提运动水杯……朋友在电话里“喂”了几声,大声询问妻子的状况。妻子说,可能是汽车出毛病了,CD响了。朋友又追问几声。妻子说,到家再说吧,我今天开车魂不守舍的。

葛立学再次回到地下车库,他沉默地趴在地上,脑子随着电子风扇不停飞转。他想不通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顷刻间全都变样了。之前它们可能一直存在,躲在背后,沉在水底,不动声色地紧跟着他,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翻牌,让他颓然输光所有筹码。以往,每当独自待在地下车库,葛立学总会听着歌慢悠悠地吸几支烟。他喜欢地下车库,这是安静的地方,每辆车里都有故事,载着悲欢离合的生活驶出去开回来,停在一个个沉默的刻度上,像欲说无言的生活让人玩味。他的微信名叫“车库思考者”,签名是:思考是一门孤独的艺术。这是个深沉的网名,甚至有女同事因为好奇而主动接近他。他曾为此沾沾自喜,觉得车库简直就是片灵魂的净土,在这里静静地待一会儿,可以排解生活中的各种烦恼。葛立学在房地产公司担任策划部副总监,他的工作与创意有关,许多成功方案便是他在车库里听着歌完成的。因此,葛立学对车库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此刻,他长时间地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视角静静地看着车库,看着顶上交错的房梁和金属管、铁皮通风道,以及水泥柱子上黑黄相间的防撞条反光带,不禁悲从心来。他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是个真正喜欢孤独的人,那个深沉的标签只是副安身立命的面具。他觉得这里糟透了,除了墙壁,头顶、脚下,到处都是灰色的水泥,城市压在他身上,把他牢牢地困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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