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瞎子屯老伍
作者: 曾晓文熊瞎子屯的老伍来土狼屯啦!
熊瞎子屯是我的老家,黑龙江省的一个地级市。长辈们说,清朝那阵子,屯里树老多了,熊瞎子爬上爬下,就落下这么个名字。五十多年前,屯子改叫峻林,但只在正式场合才被使用,在人们口中他依然是熊瞎子屯。就像我的大名潇雅,户口本上白纸黑字写明的,还加盖了大红章,但老乡们还是嗷嗷地喊我晓丫。
我二十多年前出国,父母十多年前离开了熊瞎子屯,所以即使我回国探亲,也没回过老家,和老乡们的联络稀少。后来微信出现了,我像散落在异国的铁钉,熊瞎子屯的几个群像磁铁,毫不含糊地把我吸收过去。打春时节,我的远房表姐向我报告了一条消息,她的独子老伍即将奔赴土狼屯,土狼屯是我的现居地多伦多。老伍不爱读书,高考落榜。表姐夫的远房亲戚在土狼屯开中餐馆,帮老伍整了个旅游探亲签证,出去打工。表姐发了一连串语音,都是车轱辘话,嘱咐我照顾老伍。儿行千里母担忧,二十几岁的老伍背井离乡,表姐犯愁。她问,听说你们土狼屯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冬季,一个大约是冬季,老伍天生怕冷,咋办?我答复,凉拌!比起熊瞎子屯的大烟泡,土狼屯甘拜下风。大烟泡别名白毛风,就是狂风、酷寒、暴雪呼啦啦三管齐下,把白天咔嚓一下变成黑夜。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外地人拍花(拐骗)小孩,都是在这种天气得逞的。
高中时代,我羡慕的人除了明星陈冲和刘晓庆,就是比我大一岁的表姐。高一那年,熊瞎子屯开冬季运动会,我把自个儿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豆包,站在滑冰场外给表姐加油。男播音员正巧是她的教练,声如洪钟,赞美她身轻如燕,婀娜多姿,不过他把“婀”念成“啊”了,还预见她将冲出省会,走向全国,乃至世界。表姐在冰上嗖嗖掠过,轻松拿下速滑500米第一名,打破全省纪录。她站到领奖台上,嫣然一笑,露出右脸颊上的小酒窝。我多希望表姐能夺取世界冠军啊,像女排队员们那样,站在领奖台上聆听国歌,热泪盈眶。那天,我的一位初中男同学站在我的身边,他长相、智商都算出众,但性子蔫不唧的。他张开嘴,哈出一团热气,说,晓丫,我想求你个事儿。我问,啥事啊?他用脚尖踢着一个脏兮兮的雪球,吭哧不出下文。我气不打一处来,痛快点。他终于挤出一句话,我……我想托你,给你表姐带封信,我稀罕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交给我。第二天放学后,我去表姐家送信。她打开信,念出了声,到最出彩的一句:肤白貌美大长腿,冰上明星闪光辉,表姐笑岔了气。
不久,表姐在一场集训中,膝盖受重伤,取出了10块碎骨,悲伤地永远挂起了冰刀。我听说后,顶着西北风围着滑冰场走了好几圈,眼泪把脸割得生疼。表姐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滑冰上,耽误了文化课,最终连专科学校都没考上。在我和同学们忙着打点行装,启程去大城市读大学时,表姐当上了一名售货员。给表姐写情书的男生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在省城当工程师的机会,回到熊瞎子屯娶表姐为妻,正式成为我的表姐夫,一时间感天动地。表姐生儿子那天,窗外刮起大烟泡。孩子还没满月,得了一场重感冒,把她和表姐夫吓蒙了。他们把被褥全捂到儿子的身上,自个儿冻得直打哆嗦。天知道这种做法有什么科学根据,但儿子获救了,得名老伍(捂)。
老伍登陆土狼屯后,我发微信请他到家里吃饭。从微信头像上看,他的长相随表姐,右脸颊上也有一个小酒窝。我没料到见他一面,比见市长还难。我工作的公司在全国各地扩大版图,身为IT总监,我忙得晕头转向,只在周末有空,可周一才是老伍的休息日。我问他打工累不累,他回复累点倒没啥,不过老板是个王八犊子。
夏季里的一天,我到下城唐人街附近的一家酒店参会,离老伍打工的水饺面条馆不远,就趁午休去看他。当我走近餐馆时,吓了一大跳,只见一群背双肩包的游客簇拥窗前,举起炮筒似的长焦相机咔嚓猛拍。在窗内,老伍头戴黑网帽,腰间扎着白围裙,舒展双臂,把揉好的面拉长、折叠,再拉长,反复多次,手中出现了宽窄均匀的千丝万缕。他动作潇洒,偶尔抬头,十分配合地面对镜头微笑,展示迷人的单酒窝。他身旁的两位大妈也是同样打扮,擀饺子皮,包水饺,四手灵巧翻飞,成品俏皮可爱,共同构成一道东方文化风景线。前不久,土狼屯动物园花费重金,向中国租借了两只大熊猫二顺和大毛。它们娇憨可爱,它俩初露面时,也就这阵势。
我拨开众人,走进了餐馆,里面有七八张桌子,两个服务员,我拣了角落里的一张单人桌坐下。饺子皮筋道,馅地道,我吃第一口时差点流下思乡泪,寻思广东餐馆的水饺只能算馄饨。突然,通向厨房的门被踢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冲了出来,咣当一声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着的烟。保准儿是老板了。他先骂剁馅的大妈,早上跟女儿隔洋通话,上工迟到了;接着骂包饺子的大妈,先包酸菜馅,结果客人全点韭菜馅,缺乏先见;老伍也不是个好东西,窗外啥样的女人都有,大半个扎儿(乳房)瞎晃悠,看着流哈喇子,拉面的速度贼慢。老伍是一道风景,但不可以看风景,我在心里替他抱不平。老板还嫌顾客点菜小气,坐得太久,反正非华人听不懂,没完没了地胡咧咧。
我吃不下去了,起身买单。老伍得到老板的准许,休息一刻钟,随我走出餐馆,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旁边的超市正紧张地卸货,几个红苹果滚进了路边的水坑里;在对面的西贡餐馆门前,一个花裤衩男和一个西装男在争抢路边珍贵的车位。我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你的老板确实隔路(另类),逮谁骂谁。老伍说,包饺子的大妈是老板娘,过得不容易,我下工了,倒头就打呼噜,老板娘还得伺候老板。我想起表姐的托付,劝道,你趁年轻,学好英文,以后上个专科学校,找一份全职工作,存些钱,买套房子,娶个媳妇,在土狼屯安定下来……对我这番励志忠告,他哼哼哈哈。道别时,他嘱咐了我一句,别跟我妈说餐馆的事,她爱瞎操心。
那几年我除了做本职工作,在业余时间写点小说,还接了个翻译的活,把一分钟掰成八瓣儿用,和老伍见面的次数不多,偶尔在微信上问他过得怎么样,回答一律是马马虎虎。逢长假期,我和老公开车载他看过尼亚加拉大瀑布,还看过几家酒庄和博物馆。老伍叫我老公——一个人高马大的白人,歪果仁(外国人)。老伍懂的英语不多,但模仿能力超强。我老公说一句,他学一句,倒也不亦乐乎。每年感恩节,水饺面条馆一年中唯一关门的日子,他会来我们家吃火鸡大餐。老伍不稀罕火鸡,偏爱我做的地三鲜,也就是猪油炒土豆青椒茄子,说是尝到了“舌尖上的熊瞎子屯”。
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在外地出差时,接到了老伍的通知:一个礼拜后回熊瞎子屯。我大吃一惊,这把移民计划泡汤了,觉得没尽到当表姨的责任,心里很不是滋味。三天后,我回到土狼屯,心急火燎地要请老伍吃饭。老伍说,不了,这几年面食吃得太多,长了二十斤,该减肥了,再说老板还没找到拉面手,要他战斗到上飞机的前一晚。我只好赶到餐馆。老伍向老板请求休息一刻钟。老板斜了我俩一眼,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在街边买了两杯奶茶,递给了老伍一杯。我猜他打工不舒心,说,换一家,土狼屯也不全是王八犊子老板。老伍啊,你可能不知道,我过去也混得不太好,无颜回国见爸妈,二次移民。我来的当天租住唐人街的民宿,凌晨1点,饿得发慌,就在对面那家西贡餐馆吃了一顿饭。我当时举目无亲,口袋里只有一个月的生活费,付账时,我向老板提出了打工的请求。那是我在这儿的第一份工作。你看,后来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老伍没被我这一番忆苦思甜打动,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在这儿没前途。我立即反驳,你比我当年出国的时候年轻啊,你还没尝试,咋能预见未来呢?老伍固执地冒出一句,不管咋说,我都不会快乐。我一时无话,和他一起卖呆。
这时,一群年轻黑人骑着自行车亮相,脖子上都晃荡着几圈银链子。领头的留短发,黑眼闪亮,见到老伍急刹车,把单脚支在地上,满脸绽笑,问,嘿,哥们儿,最近咋样?尾音抻得比老伍的拉面还长。我定睛一看,哇塞,这不是说唱明星德雷克吗?遇上大明星没啥稀奇,我几天前一出办公室,就瞧见贾斯汀·汀布莱克搂着老婆杰西卡·贝尔闲逛。我对德雷克的歌曲缺乏共鸣,不过,我是土狼屯猛龙队的铁粉,他是猛龙队的全球大使,看比赛永远占据离篮框最近的位置,让我特别羡慕。老伍摆摆手,模仿对方的声调说,马马虎虎,没啥值得兴奋的。德雷克龇牙一笑,嘱咐道,别给自个儿惹麻烦!老伍一抱拳,哥们儿,你也一样!德雷克一行人扬长而去。我侧过头问,你认识他?老伍嘻嘻一笑,他有时停下来,看我拉面条。
老伍接着说,我这几年省吃俭用,存了一些钱,按汇率算算,换成人民币,够在熊瞎子屯买一个两室一厅了。还有,家里出了点事,但愿不太严重吧。他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根小擀面杖,递给我,说这是我从老家带出来的,用了好几年,可顺手了,唐人街买不到,留个纪念吧。我接过热乎乎的擀面杖,用顶端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说,祝你好运。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多年前表姐因受伤退役,我在滑冰场掉眼泪的情景忽然浮现在眼前。
就这样,老伍既没咬牙,也没跺脚,当上了海归。
两年后的冬天,我回国探亲。表姐通过朋友圈发现了我的行踪,给我发微信说,过几天老伍和田田办婚礼,你一定得来喝喜酒。我想日程紧,大老远的路,死冷的寒天,不如发个红包。她仿佛看清了我的心思,说,坐飞机直达只要一个多小时。我上网一查,还真有直达航班,不捧场就有些过意不去。
飞机落到熊瞎子屯时,地面一片麻麻黑。一出机场,久违的大烟泡迎面冲过来,瞬间我的牛仔裤薄成了一层纸。果真回老家了!老伍带领三个小伙子已在机场等候。我问,干啥呀?我又不要保镖。老伍嘻嘻一笑,都是老铁,爱文艺,整天黏着我,甩不开啊。小伙子们点头哈腰,口口声声叫我表姨,请我坐进了一辆黑色面包车。司机貌似比老伍大几岁,穿着挺讲究。一路上,我没看到一座熟悉的建筑,但辨认出记忆中许多条路的名字。车子进入了一个新小区,在一幢楼前停下来。老伍对小伙子们说,你们回去吧,我爸妈好些年没见到表姨了,想安安生生唠嗑。司机问,我们旁听还不行吗?一个屁都不放。老伍板起了脸,不行。
我随老伍走进了他的一室一厅。表姐扑过来,眼泪汪汪地拉起我的手说,哎呀,冷吧?她脸上的皮肤黯淡了,圆酒窝变成了一道半圆弧。虽说身居不同的屯子,但她和我都敌不过岁月偶尔的大烟泡,我的确应该回来看看。表姐夫坐在小客厅里的沙发上,明显比上中学时胖了一圈。他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埋怨我架子大,请了几次才来。
这时,表姐急赤白脸地说,你快给我们出出主意,亲家母要悔婚,酒席都定了,亲朋好友也通知了,这脸往哪儿放啊!表姐夫阻止道,别一惊一乍的,让人笑话。表姐并不理会,接着诉说,本来和亲家母说好的,老伍和田田结婚后,做个房产公证,等于把房子分给她一半。老伍从土狼屯回老家后,没离开餐饮业,买了辆旧摩托车送外卖。亲家母听说最近车子在路上熄火好几回,非要他买辆新的,确保人身安全,女儿才上轿。可我们到哪儿弄这么大一笔钱?家里又不开印钞厂!表姐夫哼了一声,不嫁拉倒,凭咱家老伍的魅力,娶不上老婆?表姐生气地提高了嗓门儿,都怨你逞能!表姐夫不搭理我,只冲表姐出气,你整天病恹恹的,还要儿子回国照顾你,用辛苦钱给你治病!老伍阻止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吧。我刚才还奇怪为什么老伍只买了一室一厅,这时有了答案。我问,咋不用房屋抵押贷款呢?老伍一拍脑袋,对啊,贷出钱来买辆摩托。表姐有些不安,这行吗?咋不行?老伍反问,我丈母娘要做房产公证,但没说不许有房贷呀。我微笑着不吭声,表姐夫点上一支烟,悠悠地吸了一口。老伍给他在银行工作的哥们儿打了个电话,约好明天一早把事情搞定,又给田田发微信,请她和她妈过来吃晚饭。
刚过一杯茶的工夫,门被推开了。哎呀妈呀,来晚了!这算啥事儿啊,一个穿紫花羽绒服的女人冲进来,嚷道,扑过来抓起我的胳膊摇啊摇,想死老同学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等来人摘掉了围脖帽子,我才认出她是我的小学同学红方!老伍的丈母娘!她大大咧咧地在饭桌旁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说,坐呀。我不挪地儿,心想,这该是历史性时刻吧!
我早知红方是那个挑剔的丈母娘,就不会帮表姐出主意拯救老伍的婚礼。红方问,听说你嫁了个外国人,整天咋交流啊?我借口帮忙端菜,走进厨房,压抑着激愤,低声问表姐,找熊瞎子屯谁的女儿不行,偏找红方的?表姐说,俩孩子看对眼了,我有啥办法啊。老伍跟进来了,表姨,我听说我丈母娘小时候对你不厚道,但那是哪辈子的事儿啦?我想说这样的伤痛你咋能懂,但把话生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