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青

作者: 许冬林

海棠的长相似乎有点吃亏。怎么说呢?她若是岛屿,露出海平面的部分平淡无奇,偏波涛之下的部分风光无限。

还好,还有阿奴这么个人懂她,让她不至于锦衣夜行。阿奴和海棠是同一个社团的。他们那个社团说起来也好玩,人在台上时,什么同舟共济啦,什么荣辱与共啦,有姿势有腔调,一到台下人群中,嘁嘁喳喳的,动辄是愤世嫉俗的脸孔。长此以往的内外不调,又不得治,渐渐就玩世不恭地成为快活的一群。

一回在阿奴的单身公寓里,甜蜜的事情做过,阿奴翻身坐起来,顺着海棠的一身好风光迤逦望去,啧啧赞道,好一双诱人的腿脚!说着,阿奴还捏起海棠的右脚细细端详。它是不丰腴也不枯瘠,从脚后跟到脚趾尖,线条流畅柔美,像害羞的月牙镶嵌在云边;又如柔美的海岸线,军舰入港,随波荡漾。涂了豆青色指甲油的五根脚趾,亭亭立起,秀挺如漓江边的一座座青峰。“真是嫩姜一般,若有一碟镇江醋,我就蘸上几滴,一嚼,嘎嘣脆。”阿奴一边说着,一边将海棠的脚趾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这样馋!什么都咬!”海棠笑着叫道,怕痒似的抽回自己的右脚,提起自顾欣赏一番,复又将脚搭在阿奴的膝盖上,脚趾尖不时勾动着,似乎每一根脚趾都化身成风情美人。

阿奴在穿衣服。海棠自己提脚到半空中兀自又欣赏一番。阿奴的衣服一穿好,整个人就像软沓沓的皮囊忽然填充了骨骼,一下高耸起来,一张脸肃然得像黑脸包公,将沙发上的衣服抓起扔在床上,催道:“起来,起来,动身了!”

阿奴催,海棠也不慌。“多久没回你的小县城了?”海棠问,实际是问阿奴有多久没回家见老婆了。阿奴夫妻两地分居,妻子在南方一个小县城,据说每日下班后摸几圈麻将方才回窝,日子悠闲,懒得坐车来市里管阿奴。

阿奴狡黠道:“可能下个月就彻底回小县城了,你舍得不?”

海棠噘嘴以示回答,放下自己的一双美丽腿脚,懒洋洋地开始穿文胸。海棠的脸随她妈,大饼脸,中间低陷,不能流泪,一流泪,整张脸都成沼泽。可是脖子之下随她风流儒雅的爸,肤白,瘦得适宜。许多女人到了35岁之后禁不得剥,全靠收腹束腰的各类装备将瘫坐下来的肉扶起来密密码好,但38岁的海棠全不需要。海棠只对文胸之类的内衣感兴趣。好的灵魂必须住在锦绣的宫殿里方为相得益彰。

但是,她有多少种文胸睡衣,她的丈夫不知。当然也没兴趣知道。

此刻,海棠在家收拾行李,明天要出门。丈夫靠在沙发上,手里捏根牙签,不知道是剔过了还是尚未动工。客厅的电视机里,呵斥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海棠瞟了一眼,是特务在审一个五花大绑的地下党。海棠心底忽然蹦出两个字“信仰”。世上的事,大约没有什么对错,不过是各人遵循着各自的信仰。就像丈夫此刻坐在电视机前,关注特务和地下党,远远超过关注她的这次远行,大约也是因为她不再是他的信仰。

母亲打电话来,叫她去帮着找找父亲,说是电话打了没人接。海棠强忍着不耐烦,说:“没事的,丢不掉!”

海棠不愿靠母亲太近,仿佛一靠近,她的大饼脸就摊成了母亲泪水的下游。据说命运会遗传,可是海棠拗着一股心劲要改写——当发现丈夫有外遇时,她很快从家族遗传的命运里出逃,风情万种地有了离家的阿奴。

海棠将三件文胸和三件睡裙整齐放进箱子里,鹅黄、豆青、玫瑰紫,层层叠叠像春色一步步渐深。然后“哧”的一声合上拉链,这才打电话,开始呼叫她的风流老爸。一样是没人接。

“现在这帮老家伙们,谈恋爱比年轻人还用功!”海棠嘴上嘟囔着,到底不放心,觉得还是去陪母亲等父亲回家比较妥当,万一有事,翌日出差在外心里也不得太平。娘家就住在马路对面,这也是她母亲在海棠落脚这个城市后果断选定的“一碗汤”的距离,既为送汤方便,也为哭诉方便。哭了一辈子,父亲还是那个父亲。父亲也潜移默化给海棠完成了婚姻大学的预科班课程。

正是秋天,小区里的桂花香得沸了。唉,秋花比春花香的劲儿还大。母亲不舍得多开灯,客厅黑洞洞的,海棠裹挟着一股花香和夜气进了门。母亲给海棠开过门后,复又回到床上枯坐着,无色无味的表情像是一道剩菜。脱掉的衣服床上摊一件,椅子上搭一件。母亲无心收拾她自己的房间,只一门心思揣测老伴在外面的情形。

“不是要迎节日吗,一定在忙着排演,你就那么急!”海棠埋怨母亲,其实是想安慰母亲。

“像只燕子似的,回来讨几口食,吃过就走了,整天跟一帮妇女搅在一起……”母亲絮絮叨叨地说。

“不还回来睡吗,有什么不放心的!”海棠说着,就转到了父亲的卧室。

父亲和母亲已经多年不同床了,彼此都嫌弃对方,但是,他们的嫌弃又各有侧重。

海棠摁开了父亲卧室的灯。父亲的卧室窗明几净,书桌一角整齐码放的十几张A4纸上,是墨色笔写的歌曲简谱。一张一米五宽的木纹大床上,灰蓝色被子铺成了无风的湖面,可是平整中又透着不可冒犯的肃然。海棠推了推衣橱的推拉门,几条白色演出长裤沿中缝叠齐,挂在衣架上,好像晾晒的一片片咸鱼。“白发——少年郎啊!”海棠不由得心里一叹。同是喜欢在外鬼混的男人,丈夫和父亲不一样,父亲像个少年一样精心打理着自己的地盘,而丈夫却像一条在家里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随时卧倒的狗——他没有领地意识,以至于鬼混回家,照样可以坦然地睡在他们夫妻的床上。

门响了,海棠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客厅里的灯已被父亲摁亮,父亲一边哼着《浏阳河》,一边将身上背着的二胡包卸下来。

海棠迎到父亲面前,伸手帮父亲卸包。“又送哪个女歌唱家回家了,忙到现在?”海棠不怀好意地轻声问。

“你妈又瞎说了!”

“没呢,我猜的——这么晚了,电话又打不通,妈不放心你!”后半句,海棠故意把声音说大,表现出责备的意思。

啪——母亲卧室的灯关了。

海棠说:“你以后早点啊,我先回了,明天出差呢。”

到家时,丈夫已经睡下。海棠冲了个澡,也匆忙上床。

“明早不用给我准备早饭了。”黑暗中,丈夫说梦话似的。

海棠推了一把,说:“怎么了?是醒的吧?”

“明天我跟几个朋友一道去省城。”丈夫说。

“哦。”海棠也不问什么事。问也没用,男人若愿意说,早说了;若不愿意说,问出来的也是谎话。

“做个体检。”丈夫补了一句,仿佛证明他逛省城理由充足。

社团安排的大巴已经停在了文化广场边,一帮社团成员陆陆续续到来。女人们出门,向来比男人们啰嗦,大包小包帽子墨镜拖家带口的阵势。司机帮着先到的女人们把行李箱归置到车底,男人们神仙似的散在薄薄的朝雾晨气里聊天,不时爆出笑声。阿奴还没到,海棠心里敲着四四拍的小鼓,仿佛他赶车的脚步已经远远落在她的心尖上。

海棠的行李箱已经归置好,她先上车挑了个位置。选定车厢中部,这样好,可前可后,到时等阿奴上车坐定后,比较方便将阿奴锁定在视力范围内。此番出门参观学习,他们社团大约有二十人参加。人多,故事就多。社团里的老马坐在海棠后排,同行的还有老马的爱人,贴着老马坐下。平时社团活动,不常见老马爱人,故而海棠忍不住多瞟了一眼。老马的爱人有着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常见的那种憨厚实在的微胖,肤白,唇红,刘海微卷,脖子上戴着一根白金细链子,也算精致。

海棠再朝车外看时,阿奴已经到了,正拎着一个不大的黑色行李包,站在车子斜前方。他48岁,整整大海棠10岁,是男人最有味道的年龄,身姿依旧挺拔,举手投足洒脱自然又不失沉稳,像陈年普洱泡到第三道,滋味和颜色都出来了。一看见阿奴,海棠便觉得心上一道被猪拱破的篱笆倏然又补缀完好,篱笆上花木扶疏,藤蔓痴情缠绕。

阿奴大约算是一个很迷人的情人,这迷人,不知道是不是来自阿奴的漫不经心。

阿奴对海棠总是有那么点漫不经心,他好像从来不怕海棠会走神。

做阿奴的情人,已经有三年了,但是,在这个南方中等地级城市,阿奴那间单身公寓的钥匙,海棠始终没能拿到一把。海棠淡淡流露过一点抱怨,只是若有若无的抱怨,必须假装自己并不在意。从原生家庭出来,她早已懂得,感情世界里,投入越多的人越是被动。

阿奴自然明白海棠的心思,他曾捏起海棠的一只脚,放在手掌上,轻抚道:“亲自为你开门,是刻刻在等,是专心,只等你一人。钥匙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阿奴说得似乎在理。可是,这一回出门,海棠心里似乎早埋伏着一层不服气。她不想驯良,她要去冒犯。

窗外薄雾已经散去,大街上车流潮涌,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车门口响起:“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大家快快上车,出发时间已到。”一会儿车门口黑压压的人头升上来,阿奴跟在人群后面。海棠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半低了头,假装不看进来的人们。她身边靠窗的一个位置是空的,但是海棠没坐过去。

“哎呀,不好意思,我迟了。”社团里有名的“老少女”气喘吁吁地攀进车子里,边说边做出抱歉的夸张表情。

“是搽粉搽迟了吧?”车厢里有人逗“老少女”。“老少女”一头长卷发,染了黄色,藏住了那些诚实的白发。“老少女”已经做了外婆,但是在着装上依然热爱粉色,热爱蕾丝,说话喜欢使用鼻音,有重门深深的婉约。

高跟鞋不时踩踏着长裙一路踉跄走过来,“老少女”在海棠身边像个逗号一样小小地停顿了一下,她当然想成为句号在海棠身边坐下,因为前前后后的女人们都结对坐好了。海棠瞟了一眼“老少女”,迅即收回目光,没挪屁股,然后淡淡看向车门方向,眼神似乎在笃定地迎接那个带队的年轻女孩。海棠不喜欢“老少女”,明明是更年期恐怕已经过完的老女人,还动不动穿着粉色系的少女装,眼梢的褶子拿熨斗都烫不平了,似乎还对征服男人满怀壮志。

“老少女”在过道里迟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还处于落单中的阿奴。阿奴便往窗边挪。“老少女”道:“我想坐窗边,可以看风景。” 说着,“老少女”的粉色裙子便擦着阿奴的膝盖头铺进了里座。

继“老少女”之后,车门处陆续又升上来几个过好了烟瘾的烟鬼子,领队的小姑娘在过道里边走边数人头。数到海棠身侧,海棠把身子挪到窗边。小姑娘点头笑笑,继续往后数。

“全部到齐,出发!”小姑娘说完,就坐到了海棠身边。

“哎哟,我们这支队伍里,就算阿奴最有艳福了!前后左右被美女包围了!”车厢里有男人逗道。

“别把眼珠子往我这里砸,谁想坐,明说一声,我随时让贤……”阿奴回头望向过道尽头笑着回道。他笑时,眼梢叠起几道浅浅的褶子,真是清风吹皱一湖秋水,连皱纹也足够迷人,海棠飞快地瞟了一眼。

车厢里的笑声似乎也变得五颜六色了。笑声过后,三三两两的聊天组合开展起来。

领队小姑娘这时起了身,走到司机身后,司机递过来一支话筒。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大家早上好,辛苦大家早起了。我是此次旅程的全程领队,大家叫我小野就可以了。小野非常荣幸能为各位领导和老师服务,今天的路程很长,预计要到下午四五点才能抵达,各位要补觉就补觉,如果不想补觉的话,那我们就把车厢文化搞起来……”

有人笑问:“小野美女,怎么搞?”

小野道:“唱歌吧,如何?”

“唱什么歌?情歌吗?”车厢后排有人起哄。

小野道:“你说唱情歌,那就唱情歌吧。话筒从前往后传,每人一首小情歌,热爱祖国的,想念故乡的,赞美母亲父亲老婆孩子的,凡是情歌都可以。”

坐在前面第一排的秘书长,唱了首阎维文的《母亲》,高亢庄重的歌声回荡在车厢里,空气似乎也被荡涤得格外辽阔,人人嗓子深处开火车似的开来一车皮的歌儿。话筒顺利往后传递,歌声、笑声、掌声,跟着车轮颠簸起伏,一浪又一浪,将高速公路两旁的田野、村庄和丘陵狠狠往后方甩去。

话筒传到海棠,海棠道:“我唱首《昨日重现》吧。”二十年前,海棠还在读大学,每日黄昏,学校的广播里总是播放这首歌。那时,眉眼寻常的她,抱着几本书,走在香樟树荫下,听音符像羽毛一样落在树叶上,落在草尖上。她跟着广播哼唱,路过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学长的宿舍楼下,满怀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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