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行有雨

作者: 邵丹

1

那个地方叫小龙。

这名字听起来更像人名,而且是永远年轻的那种,但它很老了。数十年前老城区商业中心改造时配建地铁,挖出了石器时代的遗址,以及数千年来历朝历代的城墙遗址,保存最好的一段就离小龙不远。于是在商业中心的中心地带圈出一小块,地面封嵌玻璃视窗,垂直剖面展示这层层叠叠的城墙遗址。总有密密麻麻的游客围着向下望,古老与现代就这样找到了彼此相安的姿势。其实很难看明白细节,但细节并不重要,游人们恰恰因为那一份看不清,才更容易生起漫漶的感动——物恒在,而人已非。千年之流转,就在这一瞥间全盘掌握。

从城墙遗址向北前行就是小龙门。每次朝代更替都爱拿城墙做事,旧的塌,新的建,各城门的名称还得换一换。小龙门最初不过是大北门旁的低矮小水门,甚至没有正式名称。不知从哪朝开始,书生们科考前都喜欢特意绕一趟架在这水上的桥,取个好彩头,再东入考场,去跳他们的龙门,于是桥成了小龙桥,水成了小龙溪,而水门辟为城门时,门就成了小龙门。

说起来都是旧时故事。到了新时代,彻底拆除旧城墙、旧城门,但建的不再是新城墙、新城门。就说最先被拆的贡院,一半碾平做操场,另一半建了西式的楼,成为本城第一座现代化小学。辐辏而来的多是时髦人士,车行不便,顺理成章地拆了小龙门以便通行。因小龙门旧址上搭了一座假山,都说好比大宋汴京城的艮岳山,更稀奇的是围着这假山修了闻所未闻的环形路——从此不再是一目了然的横平竖直,而是另一种相对陌生的循环往复,首尾相联,要靠离心力才能挣脱这怪圈,各自重新上路。

一晃又是一百年。新时代不要城门也不要城墙,要路,更多的路。于此建起本城最早的城市立交。再后来地上的路不够用,又挖地下的路,就发掘出城墙遗址的故事。

太多的路在地面交叉盘旋,再各奔东西。老人们都说,小龙的风水散了。但并无多少人伤感。有着众多遗址看点的老城及小龙,旅游业可是越来越兴旺,以至于政府重修小龙门以推波助澜。原址重修已不可能,为了方便游客们高效地打卡景点,就将附近公园新修的东门附会成小龙门。虽然本地的老人们天天去公园散步,但若问起小龙门,一准只说:“早就拆了啊。”

人间再无小龙门,存下来的,只是作为地名的小龙。没了门的小龙,叫起来倒更爽口,让人隐隐体味到久远的活力,莫名地心生欢喜。

2

在我们的这个故事里,男女主人公并不关心小龙背后的历史。两人只是恰好于同一个时段,路过小龙,短暂停留,然后各奔东西,在小龙的历史里实在连涟漪都算不上。但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又切切实实是她与他的血肉人生。

她是前天深夜到的。出海关,领行李,叫出租,时已午夜。去宾馆的路上又遇道路施工,足足耗了两个小时,但她并未感知这时长。当司机冲她高声喊“到了”,她还神思恍惚:“到了?”

“到了!”司机连喊两声,很不耐烦。

但她没准备好抵达。没有。

因了时差,她再醒来已是黄昏。她忘了合紧窗帘,暮春的斜阳从窗帘缝里铺洒进来,规规矩矩的一长条,像巨大的姜黄色创可贴,斜斜地从手臂贴上来,贴到肩,贴到嘴,落在她脑下。

肯定是夕阳。朝阳润了露水,总有几分清冷,夕阳则是炖了一整天的浑汤,一日的喜怒哀乐互相调味,遂至无语凝噎。过道里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捂着,仿佛是对失语的尊重。

躺过了饭点,才打电话给父亲。是陆阿姨接的,有点慌乱。他们算错了时差,也没准备好她的抵达,陆阿姨还以为她刚下飞机,迭声让她好好休息,她差点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还好及时清醒,回说自己精神还好,一会过去看他们。

陆阿姨迭声地说着“好啊好啊”,但并不挂电话。

要由她来挂掉电话吗?她一直以为应该由陆阿姨挂电话。终于也还是挂了。可能就是她主动挂的吧!

终于到了由她做决定的时候了。她不太适应。之前咨询过母亲要不要来,母亲说:“你大了,自己决定吧。”以前并未给过她选择的权利,现在倒任由她决定了。

理论上说,她甚至不知道父母离婚一事。她刚读小学,每逢暑假母亲就带她去探亲。小学毕业后,她再未见过父亲。数十年间,父亲就是真空般的存在。当然会有好事者打听,母亲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在边疆工作呢。”“哦。”所有的人都会恍然大悟,然后不再打听。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天各一方的家庭数不胜数。但她家再没有了探亲。母亲不去,父亲不来,而她从来也不问。

她真心没觉得父亲的缺席算多大的缺憾。那个年代整体都是瘦瘦长长的,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人人都清贫,唯一的财富只有未来。所以她的童年简简单单,简单到连父亲的存在都似有还无,她从没想过要问。后来大了,又懂得了不应该问,或是没必要问,总之是不问。

一旦离开了凝滞的边疆,生活就一路狂飙急进。母亲换了工作,哥哥也如一眨眼间就成了大学生。他考到了沿海一所大学,就为了全家团聚——是的,全家,说不清从何时开始,父亲漏出这个“全家”的概念。接着哥哥又马不停蹄地准备出国留学,而母亲继续变动工作,带着她从一座沿海城市再到另一座沿海城市。等她也考上大学,母亲立即以探亲名义申请出了国。母亲家族的亲戚们早已接二连三地出了国,等她毕业申请到国外留学时,算是全家族最后一个出国的。

全家族每年都在感恩节例行聚会。她忘了具体是哪一年的感恩节,但聚会时,舅舅、舅妈们忽然说起父亲再婚了。他们并未提父亲的名字,只提到了“那人”“他”。

她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听他们互相在说:“你知道吗?‘那人’对再婚的妻子言听计从,近乎奴颜婢膝。”“完全是两个人啊。”“真真想不到啊。”他们七嘴八舌地感叹着,仿佛无比震惊。哥哥始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她就明白了“那人”就是“那个人”。

——原来的确离了婚啊,还再了婚。她默默地跟自己说。但她并不震惊。她甚至有点奇怪自己如此平静,如释重负。一个从未被提出的问题,自己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就像一个伤疤神奇的自愈。

哥哥已有了大女儿凯瑟琳,她就牵着凯瑟琳到院子里玩。两人都很投入,以至于她摔了好大一跤,掌丘蹭得星火燎原的疼。凯瑟琳还小,眨眨眼,觉得这种事好像应该哭。她抱着凯瑟琳哄,没事的,没事的。她用袖管去拂黏着尘砂的破皮,越拂越疼,但她想认真示范给凯瑟琳看,这才是拂去疼痛和创伤的好办法。“你看,好了。”她说。

后来那伤口的确复原得干干净净。

日子也再度干干净净的。她的人生简简单单,可以简单到没有父亲。直到那一天。那陌生的中国号码固执地呼叫着,她体贴地想到或许对方有急事,却打错了号码。说起来也是同胞,她应该告诉他真相,免得碍事。

“囡囡。”那陌生而苍老的声音像砂皮纸搓着她的耳道。

她刚说出“你打错——”,老人许是以为她没听清,又叫一声“囡囡”,语气怯弱,令她心生怜悯,话锋也不禁随之坠落,拐弯,原本确认的语气变成了问句:“了——吗?”

她突然想起在那云山雾罩的年代里,自己曾经有过一个乳名“囡囡”。

沉默。电波里飘满干燥的白雪花,无序,颤抖,还有嗞嗞啦啦的风。谁都不知道如何说,也不知如何挂,但谁都知道对方知道了。

父亲那么卑微:“囡囡,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她不擅长拒绝,但也不擅长顺从,只是沉默着。父亲隔着越洋电波的白噪声,或许听不明白她的沉默,或许出于幻听,或许只是他过于慌张而语无伦次,他开始感谢起她来——感谢她将见他一面。她愈加不知所措地沉默了。

她向母亲汇报了父亲突如其来的电话,而母亲泰然处之,她就明白了,是母亲把自己的新号码给父亲的。她还同时恍悟,那一年的感恩节聚会上,大家谈及父亲再婚及再婚后的生活细节,源头恰恰来自母亲。母亲没出现在那年的聚会上,因为人在中国。除此以外,母亲从未缺席过家族最重要的聚会。那一年,除了母亲在中国,其他人都在国外,并没有任何渠道去以“第一现场”的角度活色生香地爆料父亲。

母亲说:“你长大了,自己决定吧。”

她就去找哥哥。她习惯了总有一个人为她作决定。但哥哥什么都不说,连反对都没有。于是她又明白了。毕竟谁都知道哥哥的态度。

之前跟哥哥通电话,说要“去一下”,哥哥不过“哦”了一声,剩下就只有辽阔的缄默。所以,也没有话儿让她捎带。

她犹犹豫豫,孤胆独行地来了。严格而言,今天才算她到本城的第一天。她一早搭早班地铁,从郊区来到医院,下午见过医生后,鬼使神差地转入僻静的巷道,穿过公园,转过小山,一直走,不停走。她早就知道自己走错路了——或者也不叫错,她只想走走僻静的路。对错并非关注的要点。就算错了,只要继续走,就能重新找到正确的方向。而她此时此刻并不在乎什么方向。总有那么一刻,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方向。要找到方向并非难事,难的是按方向走下去。她就如此恍恍惚惚,一路走来,直到被“小龙地铁站口”的路牌当头棒喝:站住!

她还真从未如此贴近过一块如此惊人尺寸的路牌。连基座足有两米,路牌本身也得一米见方,蓝底白字,每个字都如斗大。

所有的巨大都需要距离,空间的,或时间的。她后退,拉开距离,但没法走出这一方巨大的阴影。这路牌如此大,反而无法被渺小的人看清全貌,真是个悖论的存在。人行道并不窄,三人行的幅度,她两步就退到道边,脚后跟差点踩个半空。此时此刻,她看到路牌十几步外,地铁站入口赫然在目。

她还看到从地铁站入口逶迤而来一堵墙,贴墙加高修筑出一长条花圃,枝繁叶茂,向高架马路伸展出一道绿色的拱顶。周边每一寸裸露的地面都有凶猛壮硕的绿植恣意生长,与上上下下的层层水泥建筑互相遮蔽,甚至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角度看到天空。城市不是漫无边际的原野,更不愿放任生命,城市本质上内敛,吸收万物,更像——陷阱,尤其是这里,立交路口,地铁站入口。这路牌与其说在指示方向,不如说利用这指示,守株待兔式地捕捉了她。

虽然行人很可能直接注意到地铁站入口本身,但路牌并不放弃,反而以超大尺寸声嘶力竭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没有人愿意推翻自己,不如坚持下去。索性更加卖力,直面马路,把胸怀敞开到最大——

“小龙地铁站口。”她一字一顿读了一遍。小龙?这名字倒颇有暖意。就像儿时的哥哥,黄豆芽般纤细,为了保护她却能勇猛如小龙。她瞬间累了。她感谢这路牌向她下了“站住”的敕令,这是解脱,也是恩赐。她太累了。她不想再走了。

3

故事里的这个他根本没注意到路牌,虽然他就站在路牌下。

这些年来,他已对小龙熟视无睹。他刚来时也一度不辨东南西北。这城市密布各种路牌,到处都是高楼或高架的阴影,各种遮蔽,连太阳都不容易看到。但慢慢也就熟了,开发出替代性坐标系统。要点?恰恰在于要忘却现实的太阳,忘却东南西北,需要创造出自己的原点并从此出发,记住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转向,辅以参照各类醒目的人工建筑以作定位标注,就能在这迷宫里运转自如。

他重新拥有了出色的方位感,再曲折环绕的路,只要走一遍就能了如指掌。大姐笑说他像只信鸽,身体里自带神秘的罗盘。他不需要路牌。他不想需要。

他有他的目标。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小龙,投奔大姐。父母是第一代外出揾工之人,大姐初中就辍了学,给他留一句“你好好读书”,也自行到外面的世界打工去了。他一直相信大姐会成功,大姐也真的成功了,从流水线女工、酒店清洁员到女老板——就在小龙起的家,并一直召唤他一起来打拼。他对打拼没有概念,但他天性温和,对大姐言听计从。

当年的他多么稚嫩啊!大姐终日忙碌,时常会叫他帮忙打理小龙的店面——山珍海味干货批发店。小龙区里,常常一整条街都是一模一样的铺面。大姐这条短街上每个铺面都是满筐满篓的奇形怪状的各种遥远的生命,被风干了还能竞相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仿佛争先恐后希望成为买主的盘中美肴,才能完成生命价值链条上的最后一环。身陷其中,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佐料,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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