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短篇)
作者: 黄惠子孟 雯
瑶姐姐离开那天,我醒得意外的早,从房间往下看,硕大的行李箱让她显得更加瘦小。她爸妈走在她两侧,她妈抓着个小塑料袋,像是早饭,往她手里塞,她不接。几个人都看不清表情,在蒙蒙亮的天色中,很快淡出视线。
没一会儿,我看见她爸妈往回走,她妈手里还抓着那袋早饭。
瑶姐姐名叫姚瑶,住我家隔壁。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大我十岁的姐姐在念高三。然后我看着她上了本地唯一的大学,毕业后在本地一家国有银行当会计,找了一个本地的公务员男朋友。在我初中毕业这年,瑶姐姐离了职,去往千里之外的北京,读研。事实上,我也快要走了,到更遥远、更陌生的地方——去念高中。
我睡了个回笼觉,再次醒来时,天晴得刺眼。我又叠了几条短裙,连同最后一个娃娃装进行李箱。十多天前我开始打理行装,似乎总也理不完。我的东西已经快装满两个箱子,每一个都比瑶姐姐那个更大。
我妈是不会帮我收拾的,她腹中的家伙快八个月了,限制着她的大部分行动。不过,她看起来只是肚子大,四肢仍旧修长,脸也没胖,面色稍显暗沉,但依然是好看的。
十几年前她怀我的时候,大概也是这副模样,但听说那时她毫不在乎我的存在,吃喝玩乐一样没少。有一天她在朋友聚会中干了大半杯红酒,导致我提前降生到这世上。我生来比别的小孩哭闹得多,吃奶咬破她的乳头。这些年来,她不止一次地说,孟雯,你就不能学学隔壁姚瑶,有个女孩样儿吗?我听多了,知道她也就这么一说而已。反正,她到现在也没在乎过我的存在。
“到时候你赵叔叔会把你送上飞机,我就不送了。”我妈小心地捧着她那高高隆起的肚皮,像捧着一只罩有布料的大花瓶,跟我说,“到了那边,你赵叔叔的表妹会去接你。”我说:“到了那边,我要是跟同学关系处不好怎么办?”她说:“那你就继续发挥强项,跟他们打架。”我说:“我努力。”
启程当天,赵叔叔帮我把行李搬上车,说:“雯雯,走吧。”我妈靠在床上数胎动,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一小时,在此期间杜绝任何干扰。她轻声而快速地给了我一个飞吻,随即又将手放回肚皮上。我想起瑶姐姐走的那个早上,他们一家可真好,一直都齐齐整整。
姚 瑶
走出家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尽管一切看起来一如往常,但一切又都是全新的了。
前几天碰见邻居家的孟雯,她要去国外读高中了。我问她:“还回来吗?”她想了想说:“不知道,没想以后的事,也想不出来。”
真羡慕她可以什么都不想。我在她那个年纪,已经不怎么爱笑了。还记得好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我看到她在楼下,和几个小男孩追着乱跑,她大喊一声“爬树”,自己带头,男孩子们一个个跟着往树上爬,仿佛她的指令必须服从,这使得她颇有几分将军风范。现在她已经初中毕业,个子长到和我一般高,一天一个造型,爱把自己往成熟里装扮,讨厌别人叫她雯雯,觉得那样的称呼太幼稚。她出落得越发标致,而眉眼里那股英气仍看得出儿时的踪迹。常常大老远就听到她那可用豪放来形容的笑声,她那样鲜活,即便是家庭变故的阴霾也不曾遮盖她天生的开朗。
孟雯的家庭一度成为小区里广场舞阿姨们的谈资——漂亮女人的不忠,沉默丈夫下落不明,有钱男人旧情复燃——包括我妈妈在内,她们乐此不疲地反复品味,就好像嚼槟榔一样上瘾。又因为与她家一墙之隔这个地理优势,阿姨们围着我妈妈,企图探取更为具体和私密的信息。其实,我妈妈知道得并不比她们多,我们两家极少走动,碰了面,彼此礼貌地打声招呼,或者说几句有的没的,便各自关起门来。但我妈妈乐得这种分享,她只需做出神秘姿态,凑到某个阿姨耳边,悄声透露一个无谓真假的短语——有时是“昨晚没走”,有时是“好几天没来”,有时是“动静有点大”——就天然地激发出整个群体的编剧潜能。当然,对事件本身的分析与推理,并不是闲话的目的所在,她们期望获取的,是对当事人做出一番评断和感慨后,比照自家那无可指摘的静好岁月,得到一份心照不宣的满足。
她家刚搬过来时,孟雯上小学。她妈妈来敲门,端着一盘咖喱牛肉,说是做得太多,送些给我们。她穿一条酒红色吊带连衣裙,皮肤雪白,长卷发,眼睛亮亮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果香味,和咖喱香气一齐盈满屋子,让我顿时对“秀色可餐”这个成语有了具象的体会。
过后一段时间,我妈妈包饺子,送了一些到她家去,回来对我说,这叫有来有往。她压低声音,又说,那女人长了双桃花眼,一看就不是安分过日子的人,以后还是少跟她们家来往。
后来我们两家果真就保持着近距离的生疏,至多,是她妈妈来借我以前的学习资料,我妈妈找出一大摞,帮她一起搬到她家,客气地说不用还了。
流传最广的版本,是把孟雯爸爸的失踪归因于谋杀——姓赵的男人既是初恋又多金(搞不好还是孟雯真正的生父),老实木讷的原配自然成了多余。想让一个人消失,办法多得是。
不知道在这个剧情的生成和传播过程中,我妈妈的贡献有多少。总之她很为自己得意:我一开始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样,我看人准得很。
说这话时,她面露微笑,头向右上方昂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这样的姿势和神态,让我想起那次她在运动比赛中获得冠军后,她上台发言,并让我全程录下发言和领奖视频。会后她请人为我们一家三口拍合影,站在中间的她身披绶带,手捧荣誉证书,脸上就挂着这副神情。
介绍王卓和我认识时,她也是一样的神情。
孟 雯
在我的同学忙于中考这段时间,我过得很轻松。班主任把我放到最后一排,不管我在课堂上干吗,只要不影响别人就行。去国外的事,赵叔叔全部安排好了,不需要我准备什么。他当然很积极,这本就是他的主意,说是为我的将来作长远考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早一点把我送走,他和我妈,还有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他们才是标准的一家人。
那天课上,我闲来无事,便又在脸上捯饬,把腮红当眼影,打在眼周。自从我妈有孕在身,几乎不用任何化妆品,于是都给我拿来练手。我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涂涂点点,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课间,隔壁班的体育委员被人一路推搡着来到我面前。他始终不敢抬头,脸涨得通红,支吾半天没吐出一句话。一边的同学不知从哪儿摘了朵小野花,突然往我嘴唇上一碰,接着去碰体育委员的嘴唇,冲他说:“你们俩间接接吻!”旁边几个男生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又红到脖子。我说了声,无聊,就走开了。
他喜欢我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这种小学生才玩的把戏,实在是没意思。喜欢我的人,据我所知,有那么几个。可在我看来,一个个都乳臭未干,我压根不想搭理。我心里也默默有过某个人,他戴着副眼镜,长得并不算帅。但是他成绩非常好,不可能谈恋爱。所以,我把他从心里拿掉了。只是从此,我偏爱戴眼镜的男生。
当天放学回家,我在楼下碰见瑶姐姐和她男朋友王卓。王卓像变魔术一样,熟练地从袖子里变出一朵花,送给瑶姐姐,那是一朵含苞的白玫瑰。瑶姐姐接过花,好像并没有很高兴。这也正常,瑶姐姐一向没什么面部表情。王卓看了我一眼,我跟他们打招呼。瑶姐姐说:“你今天很特别,是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说:“哈哈,看来我化妆手法还行。我先上去啦,拜拜。”王卓又看了我一眼。
到家后我查起白玫瑰的花语,代表“天真纯洁的爱”,一朵则代表“我心中只有你”。我经常见王卓接送瑶姐姐上下班,他们看上去很般配。王卓是个公务员,那他以前学习成绩应该很好。他戴副黑框眼镜,总穿西服或衬衫。那时我还不知道瑶姐姐考上了研究生,我想他们日后会结婚的。
当晚我做了个梦,我和王卓同时出现在一场聚会上,其他在场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有人走过来问我:“你是他老婆吧?”梦里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跟王卓一点不熟,甚至都没讲过话,我怎么就成了他老婆?这时王卓看着我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显得有几分傻气,又有点儿像我暗恋过的男生。我突然想起来,出于某项任务需要,我们确实在扮演夫妻,就对那问话的人点点头。
醒后,我所记得的只有这一小段,后面似乎还有情节,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这可太奇怪了啊。
姚 瑶
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心要离开这里的呢?记忆的流动像火车沿路停靠,如果要找出那个转弯的站点,我想那是在我十五岁,和现在的孟雯一个年纪。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医院昏暗的病房,手背上打着吊针。妈妈见我醒了,起身去找护士过来查看情况,爸爸给我冲了一杯红糖水。
在此之前,我和爸妈正在逛超市。打我记事起,对于“爸爸”这个身份的认知,就几乎等同于加班、出差以及应酬。爸爸在家时间很少,被妈妈视为正餐的晚餐,大多数时候只有母女二人参与。我说:“爸爸真忙啊。”妈妈说:“男人就该以事业为重。”爸爸偶尔和我们吃顿晚饭,这对妈妈来说,是体现“一家人”这一概念的难得机会。仿佛不容错过的仪式,每次我们一家都要一起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菜,最好在超市或来回的路上再遇见几个熟人,妈妈挽着爸爸的胳膊,热情地与他们聊上几句,也总不忘要我喊叔叔阿姨好。在得到对方“你女儿真懂事”的夸奖时,她会微笑看着我说:“快说谢谢。”
十五岁的那个周日下午,生理期的疼痛比以往来得更加剧烈,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小腹来来回回地割,时而还狠扎一下。妈妈拉起在床上翻腾的我,要一起去超市,因为爸爸刚好在家,明天又要去外地。一身冷汗的我疼到说不出话来,妈妈给了我一个热水袋,说:“痛经是正常现象,能有多疼?不要扫兴。”
我强忍着疼痛,和他们一起出门,结果在超市疼到昏厥,被送进了医院。
这次以后,妈妈把重点放在我的痛经医治上,为此我没少喝中药。疗效如何,我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这个小事件成为转弯的站点。当然,就如列车不会毫无预兆地急转弯,我的决心也不是即刻下定的,此前一定有慢慢转动的迹象,比如在说出“叔叔阿姨好”时的勉强,只是年纪尚小,模糊的意识远不足以成形。那个站点过后,某一种自我的声音渐渐明晰,要朝着另一个方向出发。
我的成绩一直处在中等偏上水平,上了高中,想去离家很远的地方读大学。事与愿违,那年的高考对我不太友好,平庸的分数只够上一个普通二本。爸妈都认为,既然如此,何必去外地折腾。我的坚持像小石子溅起的微弱水花,只一下子,就归于沉寂。临近大学毕业,爸妈事先铺好路,然后才告知我,我要做的只是笔试达到及格分,就可以进入这家国有银行,成为正式员工。
没有人问过我的想法。反感和抗拒在心底汇集成愤怒,可是我从来没学会表达愤怒,过往的种种勉强,都在妈妈一次次类似于“能有多疼”抑或“不要扫兴”的言语里,失去了表达愤怒的意义。我只是摇头。妈妈说:“银行多体面,多少人想进进不去。”我还是摇头。妈妈说:“你爸去找了王行长好几次,人家好不容易才答应,你要不去,不是让我们难堪吗?”我固执地摇头,后来妈妈哭了起来,说:“我们辛苦这么多年,还不都是为了你。”
她越哭越伤心,边诉说自己的辛酸,边数落我不识好歹。过了半晌,她缓缓止住哭声,去厨房做饭。我听到心不在焉的切菜声,伴随不太规律的啜泣声,接着,是“啊呀”一声惨叫。她痛苦地立在原地,菜刀切掉她半块手指甲,鲜血从她的指尖滴滴下落。我赶忙陪她去楼下的药房,对伤口做消毒和包扎。
那裹着纱布的手指,让我失去了再摇头的力气。我顺从地成为银行职员,整天和各类报表打交道,到点回家吃饭,有固定的加班频次,与同事和平共处。
上班的第二年,我对眼下所有的一切感到厌烦。工作不出意外,会一直这样下去;妈妈永远穿着松垮的运动服,每天做一荤两素,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在我行踪超出她所掌握的信息范围时,打几个电话问我在做什么、何时到家;以及我二十几岁了,每年仍旧被安排和爸妈,还有那些我继续在喊着“叔叔阿姨好”的人,一起跟团出游一趟。在路上我听朴树的《旅途》,这是我喜欢了很多年的歌,但歌里歌外的旅途分明是不相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