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出水面(短篇)
作者: 黄惠子那只小船可怜兮兮地在湖心打转。环望四周,每个家庭都在说笑间划桨,动作轻快自如,有的已经划到终点,孩子在岸边大呼小叫。只有他们落后,赵畅坐这头,康群坐那头,各持一只船桨,六岁的小朵坐在两人之间。
康群很卖力,赵畅也尽量配合,小朵甚至充当起指挥。但就是怎样都不对,前后不对,左右不对,费很大劲,偏不往一处使。小船摇荡在硕大的湖面上,晃啊晃啊,晃成了一叶孤舟。四面水声与人声,越发地叫人沮丧。岸上孩子们大喊:“康小朵加油!”是的,在这里,她不叫赵畅,他也不叫康群,他们叫康小朵妈妈和康小朵爸爸。
这该死的亲子活动!满身大汗的赵畅心里骂,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她深信,哪怕自己一个人划,也比和康群一起好。她恨不得把他推下水,或者被他推下去。
赵畅脑海骤然浮现另一张面孔,如果对面坐的是章焱,一定顺利得多。
想到这里,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赵畅一发力,与康群协调起来。小船不再徘徊,径直往一个方向驶去,总算没被看笑话太久。
船靠岸,脱下救生衣,赵畅在一处树荫下的草地上坐着,再不想动弹。太阳无精打采缀于天边,发出闷闷的光,康群已经带着小朵,和其他家庭一起开始搭帐篷。望着眼前一团欢声笑语,赵畅掏出手机给章焱发消息:我这种人,大概就没什么快乐可言吧。
过几分钟,章焱回:怎么了?亲子活动没意思?
尴尬透了,我把他想象成你,才好过一些。
无论是谁,我都希望你开心点,好吗?
赵畅回了个“嗯”的猫咪点头表情,章焱补充道:你开心对我很重要。
靠着章焱这句话,赵畅支撑起身,走入妈妈们的气氛里。聊一聊,抓几根肉串在烤架上翻滚,跟她们一块被呛得咳嗽流泪、挥动手臂。透过缓缓上升的烟气,赵畅恍惚感知着眼前场景的虚无。平日里,她有时会点支烟,并不吸,只是看它自己烧完,细细的白色气息向上伸展,再四散开来。她喜欢目光与它们交缠,沉溺在这种虚无里,像一个游离的幻境。也就片刻的工夫,若被父母公婆和康群看见,总免不了说几句。开始她还声明自己并未吸进去,很快发现声明根本无效。特别是康群,在外面被问到有无打火机,他总要说:“没有,我不抽烟,没有打火机。”赵畅听来心烦,没有就说没有,不抽烟,有什么好炫耀吗?
肉串一烤熟,即刻被孩子们哄抢。烟气飘散,眼前又清晰起来,赵畅看见仍在大人和孩子们当中穿来穿去的康群,走路低着头,明明空间足够,非要侧着身子从最边上削过去,像个罪犯。他永远是这个样子,赵畅心里好像扑了一层灰,他到底不是章焱。
又看见小朵,跟随康群穿来穿去,忙碌而有耐心。赵畅远远打量,小朵走路姿势像是康群的复刻,点头也一模一样,脖子不是直接朝下,而是先往后仰,从后向前再向后画一个椭圆。平常没注意,倒也觉察不出。今天这一番细看,发现小朵举手投足间,乃至讲话时的面部表情,全然是康群,找不到一处像自己的地方。
如果离婚,她承认,小朵自然是给康群更好。不止因为父女俩相像,更是各方面综合考量。就算让小朵自己选,恐怕也是康群占优势。赵畅默默叹息,小朵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要经历,自己还没到调教她抬头挺胸、在她月经初潮给她指导、和她共用化妆品、当她遇到爱情与她分享秘密(如果她愿意)之时,就已经想从这个家抽身而出了。心头有拉扯的不忍,可一转念,赵畅又心疼起自己,如果不离开,日子就如刚才划船的过程一样,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更是。而这,同样是漫长的。
离婚是由来已久而一直说不出口的念头。和康群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忍受。她用冷水洗脸,他说该用热水,不然刺激皮肤;她拆开的快递盒,他捡回来,把上面的个人信息撕成小碎块,分开扔进不同垃圾桶,说防止不法分子利用;每天早上给她倒杯温开水;在她痛经时给她煮生姜红糖水,灌热水袋;看预报有雨,叮嘱她出门带伞……凡此种种,让她恼火得要命。她曾试着与他交谈,希望他放松些,自己就爱用冷水洗脸,不习惯早上喝水,下小雨懒得打伞,也不在乎那点微不足道的个人信息,至于痛经,一片布洛芬就解决的事,谁还抱着热水袋在那忍痛!但沟通总以失败告终,康群一句“都是为你好”,让她所有的辩论都像是无病呻吟。当年康群在她家人面前承诺:“我一定加倍照顾好她,不让她受一点苦。”这么些年来,他果真忠实践行着他的承诺,不容许自己有丝毫的疏忽。可是她呢?她分明觉得自己在受苦啊。
更悲哀的是,这苦无法与人说。说出来,本意被曲解,倒像在炫耀自己有个十里挑一的模范丈夫。上哪儿去找对你这么好的人?人家言语里都是羡慕。
不是这样的,她解释,跟我没关系,他换个人结婚也一样,他本来就是这种人。在他眼里,对老婆好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还不够?有什么区别?
区别太大了。她尝试进一步地解释,而听者并不具备与之对应的耐性和诚心。酗酒,赌博,家暴,出轨,与别人妻子那些具象、正当、可确认的痛苦相比,她的“苦”近乎玩笑。她多希望康群能沾点什么,可他偏什么也没有。哪怕是发胖,秃顶,打呼,她连这点抱怨的凭据也没有。简直过分。
可她的苦,明明也是真切的。
她早就生厌了。他拖鞋的趿拉声,他咀嚼饭菜的声音和拿筷子的姿势,他破了几个洞还在穿的内裤,他把用剩的水攒下来冲厕所……她厌恶这一切,连同他整个人,变得愈发面目可憎。她不想看到,听到,不想和他有交流触碰。某个晚上,他端着一大盆洗碗水,从厨房去卫生间,准备倒进坐便器旁边的桶里再利用。她刚洗完澡出卫生间,想要避开,却和他撞上,漂着菜叶的水溅出来,洒到她新买的丝绸睡裙上。她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就不能正常冲厕所?省这点水干吗!”他慢条斯理说:“很多山区的孩子还没水喝呢。”她一脚踢翻他的盆,说:“就缺你这点水! ”
情绪瞬时崩塌,她脸上的泪和地上的水同样势头汹涌。水的漫延又似乎助长着她的悲伤,她放开哭腔,乃至大喊。他不答话,沉默地给她递纸巾,她抓过来撕得粉碎,砸一地,恨恨地指向他,说:“我的人生都被你给毁了!”他仍不答话,沉默地拿来拖把,把地弄干净。这叫她更恨,她巴不得他跟她大吵一架。可每次无论她怎么发火,他都默不作声,使得她所有的情绪统统还给了自己,好像更显得她在无理取闹。康群,你太可恶!
赵畅有时联想,眼下的日子好比一场持续不退的洪水,自己身陷其中,水就快要漫到胸口。刚好这时,章焱出现了。相隔十二年,重新又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十二年前章焱告诉过她,自己名字的由来正是因为出生时发大水。十二年后的某一天,在她觉得快被淹死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她需要浮出水面,呼吸,燃烧。
要不是重装微信,重设朋友权限,系统推荐手机通讯录里的人,章焱的名字赫然显现,赵畅真当此人早已安放在记忆一角,如同其他很多波澜不惊的名字一样。可章焱又是不一样的,一旦再次被看见,赵畅就莫名地预感,二人曾短暂上演的剧情要有续集。她心里跳了几下,去点“添加”。
等待对方通过期间,赵畅努力回想章焱的样貌。她记不清了,实际上也没看清过,他们只见过一面,在十二年前,还是晚上。只有模糊的轮廓,个子比她略高,偏瘦,尖下巴,眼睛不大,皮肤挺白,头发蓬松。
她和章焱虽在同一所大学,但不同系,此前四年从未相识。直到毕业季吃散伙饭,在学校周边闹哄哄的小饭馆,她那桌和他那桌有人相熟,彼此招呼,后来进了同一间KTV。光线迷暗的大包间,有人伤感茫然,有人尽情狂欢。那时她没有恋情纠葛,父母已托关系帮她找好工作,她说不上喜欢,但也不曾去想更好的选择。身为本地人,她没有多余的留恋和期待,甚至羡慕其他人拖着沉沉的箱子奔忙往返。尽管和大家相似,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但她并无他们那般强烈的情感要表达,反倒在种种情感的漩涡中心觉得安宁。在那种安宁间,她看到章焱正在唱“你当我是浮夸吧,夸张只因我很怕,似木头似石头的话,得到注意吗”,她有点吃惊。当时这首歌是她的心头爱。她至今记得他唱功一般,不标准的粤语发音,每个字都吐得分明,拼了命要顶到最响,唱破声也不停歇。那样的声嘶力竭,搅扰着她的安宁,令她有想要对他掏心掏肺的冲动。
散场之后,也不知怎的,先前一道的同学纷纷找寻不见,只剩了章焱和她同路。期间两人简单地聊了聊各自,章焱说:“你看起来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怎么说?”她问。
“他们身上都透着一股慌里慌张的劲儿,你没有,你好安静。”章焱说。
她又是一惊。此时此地,此人此话,于她都仿佛正中靶心。她反问:“你呢?你慌张吗?”
章焱想了想,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在宿舍楼下告别,他们交换了手机号,自此没再见过面。第二天章焱便去往S城参加面试,之后留在那里工作。
有大半年时间,他们几乎每晚聊天。她与他分享日常,谈论音乐和电影,聊自己小时候,在除夕夜边陪长辈看春晚,边和他嘲笑一个个节目。她还时常向他描述起一些空荡而柔软的感受,比如暗黄中泛着晚霞色泽的落叶,楼梯拐角的光和影,或是台风过境的晚上,自己一个人躲在雨衣里面,踩着水慢慢走,一路看云朵飞快地游动。
现在想来,她多怀念那时候啊,有完整的自己,还有一个能说说话的人。这么多年过去,她再没遇见像章焱这样的人,可以让她舒舒服服袒露自身的幼稚、脆弱与恐惧。赵畅望向镜中,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倒不是因为日渐显现的眼纹和法令纹,而是她变慌张了,困在日复一日的疲惫和消耗里,她不再是安静的了。
她于是又恨起康群来,连带她自己。她不知多少次后悔,要是当初再坚持一下,就不会和康群结婚,也不会活成现在这样。从开始交往那会儿,她就意识到,康群是个好人,但不对。康群的好,无法给她带来快乐。
尽管意识到问题,她还是做了鸵鸟,彼时她尚未从上一段被持久伤害的恋情里真正走出,需要比快乐更加稳妥的东西。何况她还反复让自己相信,日后经磨合会有改观。接下来就越发不可收拾,康群见了她的家人。踏实靠谱,会过日子,脾性好,工作也好,收入是她的两倍,家人们像面试官一样挨个打出高分。没过多久,爷爷身体就不好了,希望看到她和康群尽快结婚。又没过多久,康群爷爷身体也不好了,希望尽快抱上重孙。而到今天,两位爷爷依然活得好好的。
赵畅又看了一次微信,章焱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给她发来一个呲牙笑的表情。她没有马上回,先翻看他的信息,头像是烈焰中的字母“Z”,所在地区仍是S城,朋友圈仅三天可见,当下是空白。面目模糊的人,十二年的沉寂,她一时又心生犹豫,不晓得他存在她记忆里的温柔底色是否留得住。
当年他和她并没有谈恋爱,有阵子她的工作总要处理无法改动的文档,她一次次发给他帮忙转换格式,他都很快反馈回来。之后有天,他教了她转换方法,她说:“原来这么简单,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说:“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找我了。”这是他们最暧昧的言语,此后的走向并未顺势发展,而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各自走进了一段恋情,两人的关系就此过渡为安全的友谊。章焱对那个姑娘展开热烈追逐,她没觉得嫉妒,因为她也在一心关注另一个男生的点点滴滴。不同的是,章焱经受住重重考验,最终修成正果,而她却在长期的卑微与纠缠间耗尽力气,伤得一败涂地,以至于落到康群手里。
在此期间,她与章焱的热络自然而然降了温,聊天日渐稀薄,缩减至只剩节日祝福和生日问候,再到连这些也显得既寡淡又刻意,最后就默契地睡着在彼此的通讯录里,再无联络。
赵畅给章焱回复了一个同样的表情。聊起近况,章焱已于一年前离婚,没有提及原因。赵畅把垂下的长发反复缠绕在手指上,随手拽下两三根,揉成团。她身下的地面已可见大把乱发,蜷缩着,扭曲着。她多想明确发出信息:你也离了?再轻松回答:是,我也。
可她没办法的。康群正弯腰低头挥着扫帚,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他扫地的样子也像罪犯,他打扫房间的次序和路线从来不变,她知道他很快就要扫到她这边,只需轻轻挥动一下,就把她一地的心事瞬间变作垃圾。她烦躁地走开。
在亲子活动上和那只小船较劲的时候,赵畅已与章焱持续有三个多月的微信聊天。像从前一样,没有电话和视频。尤其是视频,赵畅向来心怀抵触——突兀而变形的脸占据满屏,空间被压缩到令人局促。他们只通过文字交换着彼此的心思,话题比从前更为具体和坦白,包括身体的欲望。那个可以说说话的人回来了,也带回一部分的她自己。她又获得了一点快乐。章焱把头像换成他们共同喜欢的一张小众专辑封面,偶尔发条朋友圈,即便只是与工作相关,也令她心头涌起隐秘的雀跃。家里像是多出一个透明房间,只她看得见,只她在里面开窗透气,康群永远打扫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