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巴甜
作者: 张学东1
前不久我才跟佟欣分的手。这事本来没甚可说,结了婚就不可避免会离婚。我唯一的铁哥们黄莺老早就对我说,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结婚。我当时还跟人家嘴硬说,别瞎扯了,我是哪种人,自己都不知道,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其实我俩在一个部门共事多年,黄莺算是最懂我的。可我已然离了婚,她却至今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凭良心讲,若不是黄莺平时嘴巴刻薄不饶人,追她的人应该不在少数。我觉得长得好看的女人,说话通常都有些尖刻,那种笨嘴笨舌的,多数又都相貌平平。有一次,我问黄莺,怎么还不嫁人?她翻了翻漂亮的双眼皮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说,我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只是出于友谊嘛。黄莺这才故作神秘地说,别急,我要嫁的那个人就快出现了。我到现在也没弄懂她的意思。
我母亲也说我这辈子没长性,干啥都跟过家家似的。上小学时,因为跟班上一个同学交恶,我俩总是不停打闹,搅得四邻不安,最后老师索性把我调到其他班了。上大学时,学着人家谈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同学们都说我的女友多得够装一卡车了。但事实是,有的女生,只跟我在黑灯瞎火的舞会上处了不到两小时就拜拜了。我参加工作后,部门也换了好几个。娶了个老婆还算过得去,可我们注定过不长,她总嫌我不上进,怨我没本事,甚至骂我不像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到底离了。我的世界就这样,天要下雨娘要嫁,不,现在得改一下,天要下雨老婆要离,随她去吧。
要说起来,佟欣的性格不温不火,很多时候她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至少我刚认识她时还如此。在那个屁股大点的公办小学里,她脾气最温和,很少冲谁大发脾气。不过,佟欣天生有些死脑筋,她的同事多半都离开了那个小学,一个个削尖脑袋挤进民办学校,另谋高就了。民办学校,用人机制灵活,薪水高,好多名师都相继从公办小学跳槽了。当别人毅然决然选择离开的时候,佟欣却岿然不动,她倒不是怕钱多了烫手,用她的话讲,是对这所学校有了感情,一时半会儿割舍不开。我知道她这人是重感情的。可她还说了,天下乌鸦一般黑,自己就是一个教书匠,只要把课上好,在哪还不是都一样。但事实很快就证明,在哪还是不一样的!当时民办学校如雨后春笋,且长势喜人。毕竟民营企业敢于投资,学校规模大,名师多,环境又好,教学质量很快上去了。有钱有势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压根不在乎多缴区区几万块的赞助费。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满,老师的日子自然很滋润。可佟欣在那里谨小慎微地苦熬了这么多年,工资没有涨不说,到头来连个中级职称也没评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时候,佟欣真想撂挑子,只代课不带班,可到头来又总是架不住领导几句好话。她性情太软了,导致班主任这个头衔跟狗皮膏药似的粘在她身上,摘也摘不掉。
渐渐地,我发现佟欣的脾气变坏了。她一到家就开始指桑骂槐,看什么都不顺眼,可谓见鸡骂鸡,逮狗训狗,尤其是一见到我窝在屋里打游戏,或手里逗弄着一只傻乎乎的仓鼠,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估计她是把我当她学校的领导或学生了,满腔愤懑都发泄在我身上。大约两个月前的一晚,我斜躺在沙发上追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佟欣冷不防从书房钻出来。当时她刚点灯熬夜批改完学生的试卷,顺势就将那么一大摞卷子砰地砸在我的额头上。我诈尸般猛地蹿起,哈喇子都惊落到脚背上了。她毒妇样地指着我的鼻子就骂,死猪,就知道睡!又说,你连猪都不如,猪还能杀了吃肉!
这话可戳了我的肺管子。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用那种恶心的畜牲来骂我。过去,一个同学骂我是蠢猪,我就把他摔翻在地;同事戏谑我是属猪的,我也毫不客气,一拳将那家伙鼻血打出一摊。现在,连佟欣也如此骂我,且骂得够狠,我该怎么办?打她吗?不,坏男也不能跟女斗。这是我的信条。我从不自诩是好男,这世上伪君子太多,我可不想往里面掺乎。我说,既然我是猪,那你就给老子滚蛋吧,滚得越远越好。不料,她还真就打包走人了。几天之后,我一赌气,就在她递交给我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画押了。我觉得画押真是件很搞笑的事,指头上蘸些血红的印泥,再用力那么一摁,白纸上立刻就开出一朵鲜红的花来。我真想多摁它几个才好,就像好学生得到老师奖赏的小红花,但又觉得,这种心态怎么跟阿Q临刑时那么相似?
我们离婚当天,我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没出门。手机没电了,我都懒得去充,天黑了也不开灯,就那么一直圈在黑暗中,像只要死的瘟鸡,除了抽烟喝酒,我几乎都懒得动一下。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一个不错的爱好,就是喜欢饲养小动物。认识佟欣以后,我一共买过五只小仓鼠、两只小金丝熊(仓鼠的另一个品种)和一只荷兰豚鼠。寿命最长的那只,我养了一年五个月零十三天,最短的仅仅一周,它便一命呜呼了。我怀疑是佟欣趁我不在家,给它喂了不该吃的东西。
那些小动物,通常被我养在盛牛奶用的纸箱里,箱底铺上一层厚厚的锯末,再把它们需要的谷子、菜叶等食物投放进去,小家伙就能在里面快活地吃喝玩乐了。鼠类总喜欢昼伏夜出,所以每晚睡觉前,为了防止小东西咬破纸箱逃跑——这种情况之前发生过两次,天亮后仓鼠不翼而飞,纸箱底部被钻出一只人眼大小的窟窿——我会把仓鼠从纸箱里取出,塞进细铁丝编织的小笼子里。平时没事的时候,我就戴上绒线手套,把仓鼠抓在手里把玩好一阵,看它在手掌上如热锅蚂蚁般爬来爬去,或者,很精心地喂它新鲜的谷物吃,这时心里会有一种暖暖的很踏实的感觉。可佟欣总是嫌我不务正业,她说,玩物丧志,你懂不懂?我说,没那么严重吧,一只小小的仓鼠,哪就能颠覆我的生活?她撇撇嘴说,你不愧是属老鼠的,连兴趣爱好都离不开它们。这次我倒没反驳她,因为我的确是鼠年生人。但我也有更充分的理由等着她,我说,你看,家里那么多瓜子、花生、黄豆、蚕豆、棉花糖,还有沙琪玛,都是你大包小包买回来的,可你有一样真正吃完过吗?放久了就过期了,总得扔掉吧,那多可惜啊!可是家里有了仓鼠就不一样了,至少它们能帮你这点小忙。你不说感激我,还好意思奚落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抓起一把刚剥好的瓜子仁,哗啦一声撒进纸箱里,仓鼠立刻欢天喜地跑来,用小爪子灵巧地将瓜子仁一口一口塞进自己的颊囊里,两只腮帮子越来越大,仓鼠的小脑袋也突然大得像鼓足了气的青蛙。佟欣一时语塞。我很得意地盯着仓鼠鼓鼓的颊囊。我觉得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有时就是为了彼此斗嘴解闷的,跟仓鼠在一起绝对没有这种烦恼。
原来我以为,离开佟欣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世界谁离不开谁呀。可那一刻,我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世界忽然陷入一片混沌和黑暗。我半辈子的光阴,全都跟着黑掉了,我像个极端厌世的盲人,坐在空荡荡的没有女人的房间里,拼命去想过去经历的人和事,但几乎所有人的面孔都像沙画,被风轻轻一吹,就散开了。我搜寻着把家里仅存的半瓶红酒和一罐啤酒喝光了。我大概是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2
事实上,佟欣离开了我的生活,我也不觉得有多遗憾。因为我总会想起《三国演义》开篇那句最经典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样我就变得坦然多了,仿佛洞悉了人世间的全部奥秘。偶尔,驾车经过那所灰头土脸的公办小学,我也会记起当初跟佟欣约会的日子。我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跟什么女教师谈情说爱了。可我马上又严厉地批判自己,你小子才刚逃脱一个女人,难道还想重蹈覆辙不成?瞧瞧,一个人多清静,耳边再也没有女人不停地唠唠叨叨,这样的自由自在,可谓劫后重生,令人狂喜,值得珍惜。
家里现在除了我是活物,还有一张小嘴需要吃东西,就是我跟佟欣离婚的前几周,我在宠物市场买下的那只黑、白、咖三色荷兰豚鼠。这家伙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更像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兔子,圆圆的眼珠黑而明亮,一只脚爪是白色的,另一只黑爪就像穿了女人的黑丝袜似的。眼圈也是一黑一白,椭圆形的小身体上,有鸡蛋那么大一片咖啡色茸毛,其余的皮毛则是雪白的。这个被我命名为“小猪”的模样奇怪的家伙,可以说是我现在生活的全部,即便我懒得下楼去街上吃饭,也不会忘记给它喂点儿食物。现在我的世界已经够黑暗的了,我不想让小猪也那么快离我而去。为此,我在网上仔细了解过,这种荷兰豚鼠如果饲养得好,最长寿命可达五年,甚至更长些。这大大增加了我饲养它的信心。
每天,只要我从外面归来,冲着客厅打一声响亮的口哨,小猪立刻跟一台灵敏的报警器似的,吱哇吱哇地回应起来,就像一个受了长时间冷落的小孩,向大人示威或邀宠。说到孩子,我想这大约就是我和佟欣短暂生活的一个潜在危机。我和佟欣一直没有打算要孩子,佟欣在学校成天跟一大群孩子打交道,她总是觉得,养孩子是件很烦很费心的事。她说现在的孩子太苦了,每天除了做作业,就是测验和考试,生活一点儿乐趣都没有。所以,她一直扬言,宁可不生,也不能把一个好端端的生命毁在自己手上。她的逻辑我并不能完全苟同。而我大概是离开老家久了,那种传宗接代的思想也就离我远去了。再者,我弟弟的孩子都能够满地乱跑了,而且一下子就生了两个带把的,家族的这种刚性指标已经让他超额完成了,因此在这件事上,我是一直很尊重佟欣意见的。我平时爱养小动物,或许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心理需求。难怪有一次,佟欣指着我手上那只憨态可掬的仓鼠说,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整天就知道跟你的鼠娃子在一起腻歪!女人的言辞真够犀利和恶毒的,把人说得没法还嘴了。现在好了,再也没有人对我的行为横加指责了。只要是小猪爱吃的东西,我都毫不吝啬地撒进它的纸箱内。小猪现在一定能感觉到什么叫作惬意,什么叫作锦衣玉食。每当夜深人静时分,我都能听到从阳台那边传来的啮齿类动物特有的吱吱作响的咀嚼声,这声音又总是让人想起一个女人,就那么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里,嘴巴不停地吃着奶油味的爆米花和五香味的瓜子之类。女人和鼠类,有时候竟那么相似。我的眼前又莫名地浮现出佟欣的样子。说心里话,她不教训人的时候很美。可这种时候于她来说少之又少,就像昙花,轻易难开放。
但我和小猪并未自在多久。大约半个月后,母亲就兴师动众领着妹妹上门来了。母亲一进屋就又抹眼泪又擤鼻涕的,嘴里呜呜哝哝地跟我说,她这辈子命怎么那么苦,摊上个不顾家的男人,只图自己喝酒快活,到头来还要把她孤零零地扔在这个世上,继续吃苦受累……反正尽是些老生常谈,我听得毫无感觉。见我无动于衷,母亲又说儿子的命跟她一样孬,好不容易读完书在城里安个家,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就又散了。母亲终于弄得我心里有些难受了,但难受也不全是为我自己,更不为母亲,我说不好到底是为了什么。
母亲这般唠叨了大半天,总算是渐渐平复了混乱愁苦的情绪,最后她长叹一口气道,老大啊,眼见你妹妹考学没啥指望了,还不如趁早给她找个事做呢。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顾乐就在一旁盯着我,好像我的脸上能找到事做。母亲接着说,你在城里好歹这些年,总该交个三朋四友的,就帮你妹妹一把吧,将来妈走时,也好放心啊!我本来想说,城里哪有那么好,找工作谈何容易,她能干什么,去给人家当小保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毕竟,母亲这辈子从来没求过我,倒是我总让她一再犯难。我想了想说,妈,你放心吧,但凡有我一口吃的,乐乐就饿不着肚子。母亲阴郁的愁眉一下子展开了,浑浊的老眼也闪出穷人捡到财宝时的亮光。她一手抓过妹妹的手,一手拉过我的手,我们仨的手就这样奇怪地摞在一起。母亲的手托着我的手,我的手又托着妹妹的手,像在完成一次历史性交接,郑重而庄严。
打这天起,顾乐就正式住在了我家,不,准确点儿说,是住在我的房子里。自从佟欣搬走后,这个小家其实早已名存实亡了。协议离婚,房子归我,家里的钱归佟欣,实际上卡上的钱也没多少,还有住房贷款月月要还。顾乐来了,我就把以前佟欣用过的小书房收拾出来,单人床是现成的,顾乐住在里面很满意,她一个劲说这房间有股特殊的味道。我问是啥味,她说不清楚,后来又转着乌黑的眼珠子寻思说,大概是嫂子身上的那股书卷气。顾乐居然用了一个文绉绉的词,这让我多少有些不自在。我说好好睡你的觉去吧。
顾乐比我小将近十岁,说来她的大名还是我给起的。当年乡里要报户口,父亲出门喝酒摸不着家门,母亲急得团团转,后来是我去的,我家的户口本上从此就有了顾乐这个名字,我那时大概就是希望妹妹以后能快快乐乐的。她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像大人给我和弟弟取的什么顾责和顾产,听起来真是古怪得要死。弟弟顾产小我两岁,我们俩前后脚进学堂念书。顾产脑子不太灵泛,上课爱打瞌睡,考试老不及格。家里的几亩麦田爹妈忙不过来,后来顾产念到初二就让他回家务农去了。很多时候,我觉得顾产其实一点儿也不笨,他干起农活来很是利落,而且天生心灵手巧。他把家里那台小四轮摆弄得像模像样,他还能轻而易举地将发动机拆散了,又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就凭这一条,我这辈子到死也休想赶上他了。等我考学进城以后,顾产就彻底成了我家的顶梁柱,感觉他才是老顾家的长子,而我更像是他的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