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儿看不见的角落里

作者: 琪官

1

我决定在春天来临之前画一匹马。

“友野的电话号码发给你了,”平井在休息间隙给我打来语音电话,“我明天回千叶老家过年,这期间都是友野在负责马房的事儿。她白天应该都在那儿,要是马房没开,你就打这个电话。”

平井是我打工的那家咖啡店的同事,和我在同一所大学就读。我在文学部读大二,利用课余时间加入了美术社团。放寒假前,社团部长发布任务,让我们画一幅动物油画,我就想到了平井。他是学校马术社团的部长,在工学部读大六——因为每日沉迷于“手把手”教女社团成员骑马,他已经延毕两年。

“呐,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友野那家伙性格多少有些古怪,你看马就看马,没什么必要,就不要和她有过多来往了。”在我道谢后,平井临了又嘱咐了一句,还没等我问清楚,他便挂断了电话。不过在平井眼里,我同样也是个只知闷头作画的古怪留学生——或者说,按照他特立独行的世界观,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多多少少有些古怪。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马术部。马术部在学校东侧体育馆的后面,要穿过一小段灌木丛小道,是学校里难得的清静地,生怕马儿们被这群精力过剩的大学生们吵到似的,这倒很合我意,可以在这儿安安静静地画画。说是马房,其实就是两间铝合金板搭建的活动房,外围用几根木桩象征性地围出一圈平地,围着年久褪色的暗绿网纱,供马儿们散步消食及社团训练。入口处是一扇枝条编就的矮门,一旁挂着一块木板,写着“大阪公立大学 马术部”。我推门而进,用日语喊了句“打扰了”,得到的回应只有马儿甩嘴的动静。

我拐弯走到马房门前,马儿们正悠然自得地吃着干草,看来平井口中那个叫友野的“家伙”应该早来了,只是不见人影。两间马厩里共住着四匹马,皆为深棕色,身材也都差不多,只是身上的花纹略有差异。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每匹马身上都披着格子花纹的粗布夹克,看上去有些突兀的可爱。它们看到我,也只是抬起头略表姿态,显然对我毫无兴趣。就在我抬起手跟马儿们打招呼时,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我转头看去,一个女生正跌坐在泥地上,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脸上的痛苦如同包子褶般扭到一处。女生身旁是侧翻的蓝色手推车,干草散落一地,一只车轱辘还像CD播放器般快速转动着。我赶忙走上前去,伸手想扶她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手臂举在空中。在我犹豫不决的空当,女生一骨碌站了起来,刚刚还扭成一团的脸也立马舒展开来,变回一张毫无悲喜起伏的脸。她也如同远处看热闹的马儿们一样,以毫无波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便收拾起一旁的干草来。我替她扳正手推车,开口搭话道:“你好,初次见面。你就是友野吧?我是平井介绍过来看马的。”

女生怯生生地道了谢,便又自顾自地继续拾掇干草,将垂落下来的头发挑至耳后,露出额头一道浅色的疤痕来。察觉到我落在她疤痕上的目光时,她又迅速将耳后的头发拨拢至侧脸,继而对我说:“平井学长已经跟我说过了,马儿们就在那儿,你想看就看吧。我每天五点回去,要在那之前将马儿赶进马房,锁好门。其他时间,你尽管自由地看便是了。”

我跟她道过谢,绕着马厩走了一圈,选择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双臂架在围栏上,开始观察起那些马儿来:流畅的线条包裹健壮的肌肉,随风轻舞的马鬃如同水下随波涌动的海草,硕大的眼睛里满是人类无法解析的情感信息。我不禁感叹这英姿飒爽的自然造物。

友野将手推车上的干草卸至马房后面的空地上,又立即推着手推车不知去向何处,仿佛对我的存在毫不在意。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她倒也不至于像平井说的那样性格古怪,可能只是有些不善与人打交道罢了。

我在四匹马中选择了那只脸部有白色花纹的马儿作为观察对象,较之其他三个只顾埋头啃草的家伙,这只马儿还时不时抽空抬头看我几眼,浓密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巨大的琉璃瞳孔里倒映出缩成绿豆大小的我。

我这人画画有个习惯,总是花费很长时间在观察上。在确定绘画对象之后,我都要花费足够的时间去细致观察,从整体轮廓到细枝末节,从不同角度和高度,像拆卸乐高玩具一般,用眼神将观察对象解剖成一个个部件,之后又要花费一段时间临摹这些部件,直到闭上眼睛也可以在脑海中将这些部件组装成一个整体,才会落下第一笔。

由于下午还要去咖啡店打工,我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离开前我和友野说再见,她也只是微微朝我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继续忙手中的活计。也许在她眼里,我和马厩里的马儿们毫无区别。

2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有时间便跑到马术部看马。无论我多早过去,友野都已经在那儿忙活了,让人怀疑她是否也住在马厩里。我在看马时总是会走神,眼神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友野——这就是人类比较犯嫌的地方,越冷的屁股越想用热乎乎的脸迎上去。友野算不上可爱——或者说,她似乎没有做出任何让自己变得可爱的努力。头发不短不长、不烫不染,遮在脂粉未施的脸上,脑门上依稀可见一些青春痘的踪迹。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清淡到让人闭上眼就无法记起的五官,可以称为情绪变化的波动少之又少。她总穿一件阿迪达斯的黑色羽绒服,拉链一直拉至下巴,一条靛蓝色牛仔裤掖在毫无美观考量的高筒雨靴里。衣服整体有些偏大,衬得她更加瘦小。这几天观察下来,我渐渐意识到,面前的女生或许真如平井所言,多少有些古怪。但我也知道这个认知过于主观,为了验证或推翻自己的臆断,我再次主动和她搭起了话。

“它叫什么名字?”在友野替我的观察对象梳理毛发时,我开口问她。

“雪儿。”友野抓着马刷一遍遍刷洗马背,头也不回地回答我。

“看样子你很享受和这些马儿待在一起。”

友野迅速瞄了我一眼,又看向雪儿,略作停顿后才回答我:“相较于人类而言。”

“为什么?”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我感觉到了某种自作多情的冒犯。

“人类太爱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好吗?你看你现在替它梳理毛发,它看起来就很舒服,轻轻摇着的尾巴不也是一种表达吗?”

“动物的肢体表达是由内而外的情感抒发,而人类除了肢体语言,口头语言才是最主要的表达方式,就像我们现在的对话一样。”

她的话似乎没什么毛病,但我也不甘示弱:“人类有了语言,才有了文明的延续。再说,用语言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人与人之间才有了快捷便利的有效沟通,不是吗?”

友野手上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她反复轻抚雪儿的肚子,转头看向我说:“谁能保证自认为真实的想法就是正确的呢?如果自认为真实的想法,会给别人带来无尽的痛苦,你还会选择表达出来吗?”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她随即便拎起铁桶离开了马房,再回来时,友野提来一桶切碎的蔬菜,就当我不存在似的给马儿加餐。

为了缓解刚才尴尬的气氛,我走到她身边,询问她是否需要我帮忙。

她瞄了一眼我脚上的白鞋,说:“不用了,别弄脏了你的鞋子。”

我对她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说:“不碍事的。”便从她手中夺过塑料桶,和她一起喂起马来。

“都快过年了,你不回老家吗?”我们俩默默喂了一会儿后,我又开始努力寻找话题。

“那你呢?怎么不回去?”她反问起我来。我内心腾起一丝微妙的窃喜,这至少说明就像我对她抱有好奇一样,她对我也怀有一丁点儿的兴趣。

“在中国公历新年没那么重要,我等农历新年才回去。你知道中国农历新年吧?”

友野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回答道:“当然知道!”仿佛我问了她类似是否知晓“地球是圆的”一般愚蠢的问题。可我上次跟平井提起时,他说他从未听闻。不过想想也是,平井眼里除了马就是女人,哪有闲情逸致去了解中国人什么时候过年。

“过年也和马儿们一起?”我继续问她。

“对马儿们来说,过不过年又有什么区别?我也差不多。”友野双手架在围栏上,看着将胡萝卜啃得咔嚓作响的马儿们。

果真是个古怪的家伙,我心想。

3

已经是圣诞节前夜,早上起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这在大阪倒是很罕见。打开窗,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灰蒙蒙的,粘着少得可怜的雪,像是撒上一层糖粉的巧克力面包。观察了几天后,我已经开始临摹雪儿身上的各个“部件”,今天的计划是眼睛。马的眼睛比人类的大得多,光线明暗的处理就更为复杂,想要画得传神看来要下不小的功夫。

我背着画具来到马术部,手里还拎了两杯从便利店买来的热摩卡。友野对我的态度虽然依旧不冷不热,但我可以感觉到经过几天相处后,她已渐渐对我收敛起满身的刺。

当我走在通往马术部的那条灌木小道上时,远远地便看到友野正和一位中年女士面对面地站在马房前。从她们的肢体动作来看,似乎正发生着激烈的争吵。我迈着犹豫不决的步伐慢慢靠近,依稀听见她们正用某种我不太能听懂的方言争辩着——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们所说的并不是日语,更像是中国闽南那块的方言,断断续续可以听出一些类似“过年”“老家”之类的词语。

她们越吵越激烈,我还是鼓足勇气,沿着围栏拐了个弯,出现在她们面前。友野看到我后,眼神里飘过一丝慌张的神情,继而又面向双眼噙泪的女士,双手推搡着她的肩膀,继续用我不大听得懂的方言不耐烦地哀求着她什么。

我试着用中文跟面前的女士打招呼。

中年女士转向我,不断眨着眼睛想将眼泪憋回去,可右边的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滚了下来。她利落地一下子抹去眼泪,瞬间换上一副略带防御性的神情,问:“你是中国人?”

我点了点头。

恢复平静的中年女士只是朝我回礼似的点了头,继续转头看向友野,降低声调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就从我身边一阵风似的走了。至于她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明白,但听到她似乎喊友野——“小雪”。

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我估计她应该是友野的母亲,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都那么相似。等我回过头来,再看向友野,她已经换上了一贯冷静无风的脸,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清扫马房。

我走到马房前,隔着一扇只开了上半截的铝合板门,取出已经凉掉的摩卡递到她面前。她看了我一眼,丢下扫帚,出来和我并排倚靠在墙上喝起来。

“那是你妈妈?”沉默片刻过后,我主动开口用中文问她。

友野点点头。

“那你是混血儿?”

友野喝了口咖啡,又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姓友野?”

“是我继父的姓,他是日本人。”竟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刚才好像听到你妈妈喊你‘小雪’,所以你名字也是雪吗?”

友野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雨靴鞋尖,算作回答。

“深藏不露啊!日语说得那么好,一点都听不出来是外国人。”

“我平时除了跟我妈说话以外,都讲日语。再说,我也很少跟她说话。”

她们母女俩刚才似乎在为什么事争论不休,此刻我也不好多问。我看着身旁喝着凉掉的摩卡,浑身打了个寒战的友野,试着问她:“要不要去喝一杯热乎乎的咖啡?”

友野听了这话,将手中的纸杯塞回我手里,双手抱臂,丢下一句:“这天要冻死人了!”就走进工具房去换下工作服。

4

我带着友野前往我打工的咖啡店,店长为我们安排了一个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并趁友野去洗手间期间笑着调侃我:“怪不得平安夜不来上班,原来是要跟女朋友约会。”我刚想解释,友野就从洗手间出来了。

我们喝着店长亲自送来的招牌炭火咖啡,彼此沉默,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我将黑糖块丢进咖啡,拿起小勺一圈圈搅拌,败下阵来,开口问道:“你头上的疤,怎么搞的?”

友野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刘海,遮盖住疤痕后说:“小时候不小心磕的。”

我知道她在撒谎,可却没拆穿她,而是转口问她:“你来日本应该很久了吧?”

友野微微斜着脑袋,看向窗外,似乎在计算着年岁,答道:“很早就来了,七八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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