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死于今夜
作者: 段若兮1
日光强烈。
天上的云朵蓄满了日光的金线,占据着大半个天空。天空透过窗户,被她看见。风摇树响,树叶一定是碧绿的,一层层一圈圈的绿,堆叠着、挤压着,这是盛夏。可是所有色彩在她眼里都变成了灰白,没有生气和内容,空洞的,虚渺的,浮的。
入窗,蝉声锯着耳膜。蝉声的钢锯,一下下的,锯出了火星。这火星把苍灰的空气烧出无数个洞眼,这些洞眼又不断扩大,最终连成一片,直到裹带着火星、烟气、灰烬和呛人的焦煳味,吞噬了她。
在炽白灼人的夏日光瀑里,她扭曲瘦薄的身体,深陷于雪白的病床。与周围人的混乱和焦灼相比,她是安静而清醒的,没有泪水,没有呻吟。
她一定是清醒的。
此刻她比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或者说清醒是在回望一生的时候才能获得的一种醒悟,甚至,灵魂层面的清醒是摒弃和牺牲了肉体的。一定是这样。当肉体强健的时候我们被肉体引领、裹挟、诱惑,乃至欺瞒,同时我们也顺从、放纵和宠溺着肉体,只有当生命的最后一刻即将来临时,才会痛彻心扉地懂得:这一副躯壳既是盛装生命的容器,又是生命本身。她可以玲珑饱满,有沟壑、有曲线,艳帜高张,享尽荣耀和垂慕,也可以如此刻:干枯扭结,布满针眼、灰斑和血瘀,连接着各种输液管、输氧管、吸痰管、导尿管,甚至一半肉身已经失去了知觉,僵硬、滞重、灰败、冰冷,不受大脑控制,却和另一半尚有生机的肉身长在一起,彼此牵扯让五官在两股不和谐的力的作用下变得歪斜、错位,模样奇怪。眉毛像是孩童随意画上去的两个不对称的撇捺,眼睛无法闭上,嘴角时不时地滴答着口水。她想发出声音时才发现那已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破布蹭过干树皮时的摩擦声,砂纸一样粗砺干燥,粘着灰土和枯叶。
她想翻身,只是想轻微地挪动一下,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和需要。她只是不甘心,想试探一下身体吧,可是那一半身体好像不是得病的血肉之躯,而是被注入了铅水,塞满了冰块和石头,她无法用尚能活动的一半身体拽动另一半毫无知觉的身体。徒劳的试探让她明白了那一半肉躯已经彻底死了,血液的管道堵塞,神经麻痹、断裂,肌肉和骨骼失去供养也将很快腐朽,如无人庙宇的墙壁和石柱,很快就会坍塌。
2
日光的灼热熔化了空气里所有杂质,空气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让她的痛苦无所遁形。
一个生病的身体是无比虚弱的,乃至是丑陋的。她坚定地这样认为。最初她感到晕眩、麻木,肢体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可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会挺过去,求生的欲望和尊严感像水蛭一样噬咬她,让她焦灼而振奋,强撑着一口气。直到慢慢地,她摸到自己的头发觉得手感陌生,具体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头发不像是人的肉身的一部分,倒像是一簇簇安装上去的尼龙丝,连茅草都不是。茅草至少还是自然界的一种植物,即使干枯了也带着土壤和水分的气息,有植物的质感,而她的头发摸上去就是一团工业制造的尼龙丝,与泥土、河流、粮食、小鸟、露水和人的血肉、皮肤等自然之物的差别太大了,完全是身体被异化的一部分。
她的一只手还是能够灵敏活动的。某一个深夜,她抚摸自己的手指所能到达的身躯:皮下脂肪如燃料一样在身体反复发热发冷的过程中被燃烧尽了,皮肤被熏烤得焦黄,质地变薄发脆,如熏烤久了的灯笼纸紧紧绷在骨头架子上,肩膀和手肘的位置因为皮肤过薄都能摸到骨头的形状了,因为过于枯瘦,乳房的起伏曲线被拉拽得近乎成一条直线,使本应该藏于皮肉内部的肋骨翘突出来,小小的坟堆一样浮凸着,腹部却凹成盆地般的浅坑,腹腔内部的器官都已干瘪变形,收缩成一枚麻钱大小的硬核,可怜地贴附于腰椎骨上。
这具躯体已经足够让她惊恐!最让她无法忍受的还有那种腐败的味道。洗不掉的。最初以为是床单,是房间里的柜子,是医院里无所不在的药水味以及各类味道混合到一起的气味。直到某一天她明白了,那是一个久病之躯散发出的气味,如年久的下水道沤渍出的潮湿的、黏糊糊的味道,混合着黑乌泥沼、虫鱼腐败的尸体、杂草、木屑、啤酒瓶、烟头、鸭子羽毛、黑猫的粪便、半截蓝灰衣服的袖子、杯沿上的咖啡渍、口红印子、揉成一团的草稿纸、避孕套、门把手上的汗液和绿锈等,不是很刺鼻但是绝不消散的腐败偏酸的味道。这个味道洗不掉也遮盖不掉,用任何香料、空气清新剂也掩饰不了,消毒水也冲散不了。这股味道甚至不是通过毛孔散发出来的,而是来自所有地方:墙壁、天花板、吊灯、床单、枕头、床头柜,床周的铁栏杆。还有从身体的所有位置,包括头发和光秃秃的指甲。于是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这些酸腐苦涩气体的交换,吸进去,呼出来。 她的身体像一个灰白变质的卵,被这样的气团包裹着。
白光透过指缝,如切割。好像手的五根指头之间本是浑然一体的,此刻被光芒的线锯开了,光芒就透了过来。
颤抖,手指的颤抖,颤抖让指缝间的光线也跟着颤抖、扭曲、断裂、破碎。
3
其实,人是亏欠肉身的。我们总是过于偏爱灵魂,认为灵魂才能诠释和演绎人的本质,让人生变得高贵和无限,而肉身只是灵魂的附庸,乃至累赘,于是自造了一套规则让灵魂居于至高无上的位置而让肉体臣服于灵魂之下,不可僭越!
那么一个人的肉身是什么呢?首先是皮肤,可是皮肤是一种假象,意味着掩饰、遮蔽、伪装、篡改和欺骗。真相被皮肤包裹活于皮肤之下,你看不见,你看见的只是皮肤的表象:凝脂,隐隐的粉,阳光水一样覆盖过来时细茸的汗毛被镀上一层金晕而让皮肤显出半透明的质感。触摸,柔腻的、薄软的、有毛孔的,针尖似的毛孔把气体和花香以及风的微粒运送到皮肤之下,让这具皮囊变得芬芳而生机勃勃。
可是,可是能否捎带来自皮肤之下的呼救?那丝线一样细弱的呼救。
皮肤之下的青色静脉犹如另一副灰玻璃的骨架,和乳白色的骨头交错着,共同支撑皮肉,搭建出的弧形穹庐刚好构成脏腑的空间,其内分布着神经的阡陌,暗红的热乎乎的血液涌流催动脉搏跳动,流经遥远的四肢,最终汇入焦褐色拳头一样紧握的心脏。内部有很多孔洞以便进行气体交换而维持机体呼吸的是肺。我们的肺像一只被剖成两片的深海鱼,钉在胸骨上并被柔韧的肌腱所悬吊,随着呼吸重复一翕一合的动作。背部的脊椎骨是锁住身体的玄铁链条,牢固、精确、环环相扣,把身体撑开、拉直,又弯曲、扭转、折叠、扣拢,让肉身更接近于一台精密的工业机器,具有金属的光泽和动力。肉身沿着这条脊椎的轴线排布出对称的美感。肩胛骨,那是一只豢养于体内的蝴蝶,撑开翅膀处于欲飞的姿势中,只是躯体沉重,于是蝴蝶一直都被囚在体内。相信我,肋骨的栅栏只能是上苍的杰作,早早地雕刻好安装到身体上,她的形状是半开的花萼,用深藏的柔情和坚贞护抱着心房、双肺,她依势向下顺延,慢慢收拢形成腰部的凹陷。
那凹陷里是没有骨头的。
于是腰肢更像一种软弱的叹息,那是肉体的示弱和承欢。可是至盆骨,忽地崛起,突兀、雄壮、气息强烈,形体丰硕,与细紧的腰相比更显得宽阔,臀部脂肪肥软,庞大的体积感和重量感充斥着嗜血的攻击性、占有欲,还有自慰和自虐的隐秘快乐,连同包藏于臀部内侧的细窄花茎,释放出猩红月色般的鬼魅甜腥,一种加入了蜂蜜、血液和梦呓的烈酒,这是身体的欲望和权利。
欲望包藏得如此深更是加持了欲望的诱惑力、摧毁性,带来近乎绝望和垂死的欢乐。
冰凉的,膝盖冰凉,膝盖窝渗出潮湿的汗渍。细细的,细细的脚踝脆弱如鹅颈,凄迷回环的姿态像一闪就没入灰色雨雾之夜的侧影。如一段故事,欲言又止。可是带有磨痕的脚趾,带着你走过山路、水路,有时候还要穿过黑暗潮湿的丛林和梦境的甬道。
那磨痕一天天变硬。
4
皮肤是一种假象,平静无言地欺骗你,用细细的肌理、白腻香暖的触感安抚你,误导你,让你一次次对身体内部的起义毫无察觉,或者判断失误。直到有一天,脊椎这条玄铁的锁链断裂了,再也镇压不住来自五脏六腑的暴动。
一个人的身体就这样被摧毁!
以哪种标准来判断现在的她是个死人还是个活人呢?
若是以瘫痪的这一半身体来判断,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另一半尚有知觉的肉身只是生献给死的祭品,让死亡曲折漫长,如一场古老的行刑仪式;若是以尚有知觉的这一半身体来判定,她还是个活人,另一半已经提前死去的身体就是对活着的这半肉身乃至她整个生命的质疑、嘲弄和挑衅,当着她的面赤裸裸、直愣愣地背叛她,高高在上地蔑视她,放肆傲慢地打压她,并用残疾来羞辱她。
她无法去恨死去的那一半肉身,只是一半已经死去的肉身却长在活着的肉身之上,瓜分和重新组装了她,让她像个可怜的……怪物。
她是挪不动自己的身体了,可是大脑依然清明、凌厉,爱恨活生生的如水蛭,甚至因为求生的绝望让体内的水蛭变得狂躁嗜血,长出了尖细的牙齿疯狂地啃噬她。她的心脏急促地张合着,用力吸入鲜血,再用力泵出鲜血,以便维持骤然加快的心跳和呼吸。用力吸入的时候因为过于用力,四肢的血液回流,让肢体有一种被抽缩到一起的紧张感,随之而来的是失血的虚空感;用力泵出血液的时候因为过于用力,心脏过分收缩使内壁贴在一起,紧紧绞合着,让她整个人有一种被悬提起来的失重感。
日光浑浊而散乱,漂浮着褐黄的铜锈,那铜锈一直飘入她的眼底,让黑色瞳仁的黑变成了枯败的灰黄色。这是清晨还是中午或者是傍晚,她都不知道,她的时间之链断裂了。时间本是一条直线,固守秩序和铁律,只能向前按步调行走,不可折转,不可复制,也不能借用和私藏。可是她的时间之链断裂了,丧失了生物的秩序,吃饭、睡觉、排泄、说话、思考,全部都混乱了。时间在她这里是残片,飞扬、腾挪、旋转、横冲直撞,蜂群般嗡嗡地包裹住她。她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晨昏。她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这是盛夏,仅存的嗅觉也证实了这一点,在炙灼热浪的烘烤下花朵散发出酒窖般的浓烈腐败味道,把空气熏染成血瘀的霉青,接近凋谢的紫红,呛人鼻息的铜黄,再缀上烧着了之后的灰黑的边。
5
看望她的人围在床前像是给一块土地竖起篱笆,她就是这块土地。
她觉得空气不够用了,胸腔因为逼仄的压迫感而有些刺痛。她厌恶别人来看她。她因被展览而滋生出强烈的羞耻。每当这时,她总要动用强大的自尊心和残存的意识控制着口水不要流下来,让眼睛和鼻子的歪斜幅度小一些,手指不要颤抖,嘴不要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她用尽全力维持着一种尽量礼貌和体面的仪态。时间变形了,无比漫长,没有尽头,每一秒她都是一点一点地挨过去,这对她来说是一场酷刑。渐渐地她对看望她的人充满了排斥、厌恶,乃至恐惧和恨,蛇吐着信子咬她一样的恐惧和刀子剜骨一样的恨,深刻而盲目的恨,带着无力的报复欲和自毁自弃的恨,连自己都觉得毫无道理。
可是她真的恨!
日光灼亮、炫目、把人间都照透了,让她的痛苦和羞耻无所遁形,逃无可逃。她只能无望地恨着看望她的人,清清楚楚的。她恨着自己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样子,那对她而言,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屠戮。疾病最大的害处是它从肉体和精神上彻底摧毁了一个人的骄傲、体面和洁净,让一个人成了被同情和照顾的对象,承受病痛折磨的同时接受别人的照顾、扶助和怜悯,而能够施予这一切的人无疑都是高于你的人,成了你的恩主,对于一个虚弱垂死的人而言,恩情是不堪荷载的重负。
雾起。这雾起于她的眼底,她觉得自己浸泡在雾中,茫茫的、失重的、模糊的,更是隔阂的,好像她和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毛玻璃,她感觉得到,而别人不知道。她眼中的世界、人和物品都变成了底片,在烛光上反复烤过后变得昏黄发暗的底片。有人到她的床前来了,坐定,摸她的手,和她说着话,她甚至也在回应着对方,可是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看到大致形状。她眼中的人都被抽走了活的肉身,只剩下一个灰铁丝绕成的人形轮廓,扁圆形的头颅搁在肩膀上面,两臂垂下来像无力的玉米秸秆,而胸腹中间几乎是透光的。医生来查房,测血压,摸她的手臂,她觉得医生的手一定是摸在了一节木头上,离开了树根滋养而丧失了水分和弹性的木头。护士扎针,那针头刺透的不是活人的皮肉,而是干枯木头的纤维。护士和医生因为穿着白色衣服,走到她跟前时就像是一圈人形的光晕。
6
再次醒来时,她像被顽皮的孩子扯坏了的布娃娃,软塌塌地沉陷于病床,过于薄瘦的身体被白色的被单遮盖,几乎看不到身体的形状了,只有脖子以上的面孔露在外面,那感觉就像是一颗头颅被搁放在枕头上,孤零零的。皮下的脂肪和肌肉迅速流失,眉骨和颧骨高耸,直戳戳地撑着,而眼窝变得更大更深,眼珠也跟着下沉,灰蒙蒙的毫无光泽,连凄楚和悲伤之色都没有。
从被子周围,拉伸出各种插管,她变成一只长着触须的水生生物,搁浅在沙滩上。
插管连接着各种器械,指示灯鬼眼般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