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图
作者: 冯伟一
在米镇,实在是没有比它更古老、更久远的建筑了,因此这所日本房算个地市级历史建筑,属于不可移动文物。县志记载,日本房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建,属于满洲铁路日本员工住宅。一共是五栋楼,上下二层,砖混结构,水泥罩面,起脊挂瓦,东西两侧有凸出的耳房。改革开放三十年后,按米镇的城市规划,这五栋洋房早就应该拆迁。这么多年,米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老旧房屋都拆得差不多了,建起了商业大厦或居民小区,马路也宽了,绿植也多了。只有这几栋房,建设主管部门和一些相关单位硬说它是历史建筑,有保护价值,谁也没敢动。
伍征租房成为这里的房客,是在这年春天的一个星期日的上午。这天的天气还算不错。因为父母留下的老宅拆迁,他暂时没有住的地方,只好临时租房。搬家很简单,离婚后他净身出户,除了一些书籍、衣物,还有些许常用的锅碗瓢盆,再也没什么别的了。
房东是个女人,从面目上看不出实际年龄。如今的女人精于美容、化妆、保养,真是把男人们的眼光给弄虚无了。好在伍征已迈入中年,对女人也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和非分之想,好看的就多看一眼,难看的就当不存在,何况他只是个租房的房客,房主的年龄大小和长相丑俊对他来讲是没有太大关系的。他关心的是房子的价位和环境。
房子不大,使用面积不足四十平方米。一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住个单身男人还算宽敞。伍征对这一带的环境是满意的,火车站、菜市场、学校、医院都不算远,属于理想中的居住地点。
女房东姓尤,起初伍征管她叫尤姐,后来又觉得人家没那么老,就改口叫大妹子,还是有些拿不准,就改为尤老师,把女房东逗乐了。她说,你叫我什么无所谓,不欠我房租就行。
伍征第三次见到女房东是在他搬进来的当天晚上。女房东给他送水费和电费的单子,告诉他房子的水电费都结清了,从今天开始水电费都由他负担。伍征接过单据瞄了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女房东。这是个长相小巧的女人,文雅、白净,五官摆放得很周正。从绘画的角度来欣赏,算是比较完美的,没有什么瑕疵。她上身穿件米色亚麻小衫,胸部微微有些隆起,把胸口处的衣襟顶得龇牙咧嘴,一条白色薄羊绒披肩顺肩而过;下身是一条白色亚麻裤裙,宽松飘逸;白色的半高跟拖鞋,和她的衣裤颜色很搭。伍征瞬间在她身上扫了一遍,目光有些贪婪了。
伍征让女房东坐。她没急着坐,而是看了眼伍征收拾出来的屋子,说,这房子让你这么一布置还挺像样儿。伍征说,没什么好东西,都是一些随身物品。女房东说,这屋子摆上这些书,显得特有书卷气。一看你就是细心的人,热爱生活。大哥是个文人吧?伍征笑道,滥竽充数,喜欢书,见着就买,却不怎么读,摆样子的。女房东看了一圈儿,这才坐进伍征带来的那把藤椅。藤椅是旧的,已经跟伍征十几年了。女房东轻飘飘的身子坐上去的时候,那藤椅轻微地呻吟了一声。她抚摸着藤椅的扶手,说,我喜欢藤椅,我们老家大多是藤制家具,看上去温暖、柔顺、有弹性,手感也好,摆在房间里有温馨感。伍征说,一看你就是南方人。我们北方因为干燥不适合竹家什,也很少有女人像你这么讲究。女房东笑了笑,十几年了,我都入乡随俗了。说着,把目光投向靠西墙的一排书柜,我嫁人之前家里也有很多书,只是没带过来。伍征坐在自己的那张单人床上,问,咱们另外两家的邻居都是干什么的?女房东说,都是房客,一个是捡破烂的老太太,七十多了,每天往家划拉一些乱糟糟的东西,堆得满楼道脏兮兮的,全是酸腐味儿;另一家是卖肉的。伍征说,卖肉的好呀,吃肉方便。女房东看着伍征,冷笑了一下。
女房东没有多待,转身回了家——伍征对门的那间房。
房间里静下来,只剩伍征一个人。他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新家。屋子空着的时候还算宽敞,家具一旦摆上就显得挤巴了。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屋子,三分之二是厨房和卫生间,留给他的活动空间极小,只够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桌。写字桌是两年前从二手市场花十块钱买来的,桌面已经斑斑驳驳。他在上面蒙了块和床单一样颜色的蓝格子布,然后放上电脑、打印机、台灯,还有一些画画的用具。要说屋内可供他使用的空间只有西、北这两面墙。西墙的整个墙面已经被他的书籍占用了,只有北墙还是空着的。他想,应该把单位画室里的那块大画板拿回来挂上,闲暇时画几笔。
伍征来到北墙边,先是用手摸了摸墙体,又用拳头捶了两下,有些空。他皱了下眉,心说,这房子的隔音肯定不行。好在自己是单身,也弄不出什么稀奇古怪令人疑心的动静来。他又用手在墙面上摸了摸,由于年久失修,墙面已经变得老旧发黄了,边边角角的墙皮也有些脱落。他想,如果把这面墙重新粉刷一下或许会好看一些。转念又想,管它呢,租的房子没必要那么讲究,大画板往上一挂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二
第二天一大早,伍征先是到附近的菜市场转了一圈儿,熟悉熟悉环境。米镇原来是个县,后来把周边的几个乡镇纳进来,人口增多了,市区的面积也大了,变为县级市。来这里贩卖物品的大多是乡下人,他们把自家的农产品拿到城里来卖,换几个小钱补贴生活。
正是季春时节,街面上的人很多,讨价还价的、叫买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打了气儿似的南来北往地忙碌着。伍征昨天夜里睡得挺踏实,此时的精神也很足。转了一圈之后,他在日本房胡同口对过的一家小摊上吃了早点,然后去上班。
伍征在文化馆属于美术辅导员。他的专业是国画,以山水为主,在米镇算是有些小名气。
伍征的主要工作是自己搞创作,偶尔有需要辅导的业余绘画爱好者,他就给辅导辅导,属于守株待兔似的工作方式,极少走出去自觉服务。他也有那么三两同行,能说得来的人,经常到他这里来闲聊或是小酌。
伍征来到单位,先是馆里的领导给开了个会,也就那么二十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听。领导也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讲,安排上半年的工作。有人在下面嘀咕,上半年都快过去一半了,才布置工作。其实,他们每一年都是那些活,很少有什么新打算和新安排。文艺市场开放之后,他们的工作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他们的薪水不是很多,养家糊口可以,想发财只有自己卖手艺赚钱。他们对领导安排的工作是毫不在意的,甚至是嗤之以鼻的。
开完会,伍征来到馆长的办公室,说自己以后就在家画画了,他的画室留作辅导用。馆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馆里没有单独给他设个辅导间。馆长刚要解释,就被伍征打断了,领导,你不用解释,我知道馆里的难处,房子都租出去了,收不回来。领导听了他的话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好点头同意他回家去作画。
中午,伍征在工作室泡了碗方便面,将就吃了。他经常这么将就。
吃完午饭,伍征又眯了一会儿,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多钟。仿佛还做了个梦,恍恍惚惚梦到个女人,梦中俩人还很亲密。当俩人想做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醒了。伍征看了眼手表,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来到二楼,找到办公室主任和小车司机,把他们叫到自己的画室,指着挂在东墙上的一块长三米、宽两米的大画板,说,麻烦帮我把它摘下来。办公室主任问,大画家,啥意思?你不在这儿画画了?伍征说,回家画,这个房间做辅导教室。我都跟馆长说两年了,弄个画室辅导那些孩子,他总是说办公室不够用。他打乒乓球怎么有地儿?我也不想跟他扯了,回家画,把这个房间腾出来给那些学画的孩子吧。说着,三个人就开始摘画板。摘的时候司机说,这东西挺沉呀。伍征说,这上面有磁铁,里面有铁板,当然沉。
伍征把画板弄到家,正是晚上下班的时间。他和小车司机往楼上抬画板,女房东看见了,问,这是什么呀?伍征说,画画的画板。司机说,这可是咱们大画家用来挣钱的东西。女房东听了有些吃惊,说,大哥是画家呀?哦,真好!搞艺术的有品位。司机说,他的裸体女人画得最好!伍征说,别胡说八道!我是画山水的。司机边抬着画板上楼边说,人体本身就是有山有水的。女房东跟进来问,这么大的一块板子往哪放呀?伍征说,挂在北墙上正好!
画板勉勉强强抬进屋,伍征拿过两颗钉子往墙上钉,然后和司机往墙上挂画板,却怎么也挂不住。画板太沉,钉子吃不住力,一挂就往下滑。伍征看了看,说,看来这墙还真不行,不吃劲!等我研究研究再挂吧。司机走了,伍征坐在那里看着北墙发呆……
这天晚上,伍征为没能把画板挂到墙上而发愁。他反复打量着墙壁,用手抠,用拳捶,总觉得墙后面是空的。于是,他拿起斧头上去就是一下,竟然把墙砸了个大窟窿。
一面墙,能被一斧子砸出个洞,伍征万万没有想到。他先是吃惊,接下来便是紧张,是不是把隔壁老太太家的墙砸通了?他吓了一跳。可当他定睛细看的时候,才发现只是个洞,没有砸透。伍征不解地伸出手去,抠了抠被砸破的墙,稍微一用力,墙皮就脱落了。他连续抠了几块墙皮下来,发现竟然是个夹层。
伍征已经把墙的夹层抠下有两个巴掌大的面积了。他一狠心,想把这层墙皮都抠掉,看看里面到底是怎样的结构。没抠几下,发现夹墙里出现一个长长的小木盒。
伍征猛然紧张起来。他先是看了眼房门,立刻走过去,将房门推了推,看有没有锁好,然后又听了听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此时此刻,他真怕有什么人突然闯进来。特别是那个女房东,她最有可能随时出现。楼道里没有动静,门也关得死死的。伍征放下心来,又看了眼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伍征有些心跳过速。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再次来到北墙边,伸出双手把墙壁里的长条木盒取了出来。木盒不是很大,他掂了掂,也不太重。上面有些浮灰,他吹了吹,又用衣袖擦了擦,然后将木盒拿到写字桌前。
房间很暗,只有一盏落有污垢的白炽灯在棚顶上萎靡地亮着。伍征顺手将台灯打开。台灯亮了,那个小木盒也跟着亮了。这是个精致的长方形紫檀木盒,无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非同寻常。伍征那双瘦长的手在木盒上小心地抚摸着,木盒的手感极好,光滑如玉,透着一种诱人的自然美。伍征激动不已。
房间里很静,伍征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慢慢地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幅被黄色锦缎包裹着的轴画,展开竟是绢画绫裱《隐居图》。布局美观生动,古朴典雅;山峰高大险峻,山下树木苍郁葱茏,山脚下一片阔水,微波荡漾,远方山水平静,秀润幽雅;右上角是一首诗:“舍人风度冠时流,笔底江山不易求。退直归来思故隐,满怀清兴付沧洲。”画面古意盎然,手法讲究,落款——王绂。
此时伍征的目光燃烧起来,他不仅心跳加速,手也有些颤抖。王绂,明朝大画家。伍征知道,王绂的真品价格不菲。即便是假的,也值一些银子。怎么能是假的呢?他忙把自己的想法推翻了,绝不会是赝品,谁能把假的东西藏在墙壁里!
伍征小心翼翼地将画挂到靠在北墙的画板上,反复地端详,仔细地打量。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躺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连续抽了好几支烟。
伍征一夜没能入睡,直到楼道里有了人的脚步声,他才慌忙将画放回原处。然后用图画纸把砸开的墙洞封好,再把画板挪到北墙遮住。
伍征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早饭都没吃,就出了家门。
米镇的古玩市场可以说什么都有,金银铜铁锡,竹木牙角漆,玉翡绿玛琉,文玩字画瓷,有真品,有赝品,有老货,有新物,可以被视作人类文明和历史缩影的见证,更是融合了历史、方志、金石、博物、鉴定等方方面面。
正是周六古玩交易的时间,伍征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了。他没有闲逛的心,直接去了古董字画交易的一家门市。
伍征进了纳宝斋。他认识这里的主人,姓徐,是原来文化局的一个副局长。徐副局长对伍征很热情,又是让座,又是泡茶,说,你这样的大画家能到我这里来,蓬荜生辉呀!伍征没有客气,坐在茶台旁,顺手拿过茶几上的一个玉石小物件在手里盘着,目光却在屋里寻摸,墙上挂的、地上摆的各种文玩字画琳琅满目。伍征感慨地说,还是你好呀,满屋都是宝,茶杯一端,利润无边。徐副局长满脸堆笑说,现在不行了,跟不上前几年了。
两个人闲扯几句,徐副局长问,一定有什么事吧?不然,你不会有时间到我这里来。伍征问,你认识鉴宝的吗?我有个朋友,手上有幅古画,想让人帮着鉴定鉴定。徐副局长说,什么宝贝?我给他看不就完了嘛。伍征看着徐副局长,意思是你行吗?徐副局长道,大画家,小瞧我了不是!跟你说实话,这些年我给别人鉴定赚的钱,要比卖古玩赚的多得多。再说,我为啥开这个店?有资源呀!我有个亲属,是专干这个的。徐副局长边给伍征续茶边说,咱也别吹牛,你把东西拿来我先看看。如果你信不过,咱就请个明白人,或者到北京跑一趟,潘家园、琉璃厂咱都有人。怎么样?伍征说,我跟对方说说,画拿来你帮我看看。徐副局长说,我去你那里也行,咱们电话联系。说着,递给伍征一张名片。